(十八)
 
劍子仙跡霍地睜開眼睛,從床榻上坐起,冷汗涔涔。他做了個夢,夢見數名絕頂高手圍攻他,就在他緩不出手之際,銀光一閃,芳紅灑天,花獨照一身白衣染成紅色,身子化成一股輕煙消散而去。
 
是夢,劍子仙跡喃喃,喘了口氣。側頭一看,卻見身旁無人,榻上猶有餘溫,心下大慌,迅速彈離床榻,大力掀開窗板往外望去。
 
外頭微見曙光,朦朧中,只見一道雪白纖影手提木桶,舀水澆灌涼亭旁的月下獨照,然後蹲下身就著花朵輕嗅。
 
劍子仙跡鬆了口氣,理了理衣服,取過披風步出屋外,花獨照見了,輕笑道:「你醒啦?」呼出陣陣白霧。
 
劍子仙跡將披風裹在她身上,柔聲道:「天冷,怎不懂得禦寒?」
 
花獨照笑道:「我抵受得住。」說是如此,原白淡紅的唇瓣卻顯得蒼白。劍子仙跡執起她的手,但覺柔冷冰涼,於是緩輸真氣,一道熱源自他手心流入她體內,頓覺渾身暖了起來,雙頰也透出淡淡瑰紅。
 
花獨照甜甜一笑,道:「會武功的人真是方便。」
 
「我教妳的練氣方式每天練半個時辰,往後冬天便不會怕冷。」
 
花獨照戲謔道:「是囉,你還指點我輕功,指點我幾路銀針扣射的手法,弟子受益良多,劍子師父請受弟子一拜。」說著雙膝一曲,盈盈拜倒。
 
「妳打什麼主意?」劍子仙跡伸手去扶,才碰到她衣衫,白影一閃,人卻已來到身後,輕拍他後背。
 
「你瞧我輕功又進步了吧?」花獨照雙手負在身後,揚起臉得意道。
 
劍子仙跡嗯了一聲,正經道:「明師出高徒啊。」
 
「欸,真不害臊!」花獨照皺皺鼻子,扮了個鬼臉。
 
劍子仙跡一聲輕笑,撫著她臉頰,替她順了順被風吹亂的頭髮,道:「進去吧,我幫妳梳髮。」
 
花獨照拉拉他披散的白髮,淺笑:「這是我要說的話呢。」
 
兩人攜手入屋,劍子仙跡讓花獨照在桌前坐下,解開她束髮的藍色絲帶,以木梳輕柔梳理。柔細的髮絲在他指間流洩,每梳一下,心裡便波動一次。
 
花獨照捧著黃銅小鏡,手指一動,讓鏡面映出劍子仙跡的臉,靜靜注視。
 
劍子仙跡繫上絲帶,道:「好啦。」
 
「嗯,換我幫你梳髻子。」
 
劍子仙跡坐得挺直,雙手擱在膝上,花獨照撈起那一綹白髮中格外醒目的灰色,心底一柔,湊嘴在髮上輕輕吻了吻。
 
他的髮髻可不簡單,要編髮挽髮,還得上簪子髮飾,花獨照弄了半天,轉到前頭一看,覺得簪子歪了,扁了扁嘴,拆下重整。
 
劍子仙跡溫言道:「慢慢來即可,我可以坐一輩子,妳替我梳一輩子。」
 
花獨照聞言心中悽惻,強笑道:「哎唷,坐一輩子,那可要餓死你啦!」
 
「道門辟穀之法,要餓死怕也不容易。」
 
花獨照道:「餓不死坐的人,怕要餓死梳的人了。」
 
劍子仙跡哈哈一笑,花獨照跟著笑了出來,雙手仍忙著,不多時已將髮髻梳得整齊完美。劍子仙跡感覺到她還在梳著他的髮,也就坐著不動。
 
一陣清香撲鼻,花獨照雙手自身後環來,環住他肩膀,將臉埋在他肩上。劍子仙跡背後貼著她溫軟的身子,肩上卻有些溼意,心中空盪盪的說不出是何滋味,大手輕輕覆住身前絞得發白的十指。
 
無語。
 
花獨照直起身子,背過去揩了揩眼睛,床榻上一點青色引起她的注意。她拿了起來,卻是一只青囊,顏色略褪,縫邊鬆散,已脫了線頭。那是許久之前,她縫給他通過豁然路障的香囊,只是早沒了香氣。
 
花獨照動容道:「我都忘了我曾經縫過這東西啦,你……你還留著?」
 
劍子仙跡輕輕嗯一聲。
 
花獨照低聲道:「都脫了線啦,我再縫一個給你吧。」
 
「新的不如舊的好。」
 
劍子仙跡眼裡盡是化不開的深情,花獨照抬頭看著他,眼眶一紅,道:「那麼我將它補牢一點。」
 
取出針線坐在劍子仙跡身邊縫補,忽覺囊裡竟似有物,伸指掏挖,卻是在百嫣谷中疏樓龍宿闖進屋時,兩人打結的頭髮。那黑白絞雜的髮纏得死緊,當時拆解不開,花獨照便拿小刀割下頭髮隨手一放,想不到他竟收了起來。
 
花獨照抹去落在頰上的淚,一針一線仔細縫著。劍子仙跡坐在她身邊,靜靜地端視她的臉,她的手,兩人什麼也不說。
 
「好啦!」花獨照將青囊放在他手上。
 
劍子仙跡慎重地揣入懷中,花獨照站起身吁了口長氣,定定地看著他,道:「走吧!」
 
劍子仙跡頓了頓,真希望就這麼成為化石,一切便不再有變化,但他還是站了起來,上前握住花獨照的手。
 
花獨照微微一笑,兩人走出木屋,來到圍籬口,她回頭凝望豁然之境,深深的、仔細地將一切刻在腦海,轉身與劍子仙跡並肩下山。
 
天氣陰涼,空中飄起薄雪。縱使兩人衷心期盼此路無止無休,卻終究還是會走到盡頭。
 
念嬌湖依舊淡霧深鎖,清冷的空氣令遊人也少了,片片雪花落在湖上,融成念嬌之淚。
 
花獨照輕輕道:「送到這兒就好。」
 
劍子仙跡停下腳步,往湖畔一望,說道:「來。」拉著她往粹情花籬走去。
 
美麗的粹情花已有枯萎之色,劍子仙跡帶著花獨照穿梭藍紫之間,尋到一株依舊盛豔的粹情花,拉著她的手合握住花莖,微微一笑,閉上眼睛。
 
花獨照愣愣地看著他,啞聲道:「劍子……」
 
劍子仙跡睜開眼噓了一聲,「許願。」
 
花獨照咬唇忍住鼻間衝起的酸意,跟著閉上雙眼。再張開眼時看見的是劍子仙跡眼中熨得她滿心暖燙的溫柔,再也克制不住,撲入他懷中緊緊抱住他。
 
劍子仙跡心緒恍恍,驀地裡想起了許多事,卻又像什麼也沒有想起。
 
懷裡傳來一陣壓抑的顫抖聲音:「千年一瞬,於我如初。」
 
劍子仙跡喃喃接道:「對妳,我亦如是。」
 
花獨照深吸口氣,輕柔卻堅定地推開劍子仙跡的手,毅然轉身,一步一步離開她的眷戀。
 
冷風吹過,吹起花獨照的髮,還有她髮上的絲帶;也吹起劍子仙跡那簪起的一束灰髮,還有飄逸如仙的白衫。
 
他注視著逐漸遠去的背影,心緒平靜一如念嬌湖面。曾經在他懷裡綻放無比嬌燦的獨照花自此走出他的生命,卻又根植於心。
 
突然,那背影回過身來,模楜的面容看不清是否有淚,但劍子仙跡清楚地見到那抹揚起的紅唇,美麗的弧度。
 
他也笑了,由衷地笑了。
 
身旁無聲來了一襲紫衫,疏樓龍宿看著遠方雪白,以及追上雪白的湖綠,說道:「汝與吾,原本該是一輩子與情愛絕緣,但事情的發生總讓人難以測度;人,依舊抗衡不了天意。」
 
劍子仙跡道:「世事如棋,乾坤莫測嗎?」
 
「哈!正如佛劍所說,動情,方懂何為情。這一遭,就像是讓吾等更加體悟人生的一場夢。」
 
劍子仙跡杳然說道:「我的夢醒了,你卻還在夢中。你,本就比我有資格留住這場夢。」
 
疏樓龍宿道:「選擇不同,結果自是不同。」
 
劍子仙跡哈哈一笑,轉身大步離去。
 
此後千百年,劍子仙跡與花獨照兩人不曾再相見。待得重會之時,已是黃泉輪迴,另一個世界了。
 
 
*****
 
 
南歌絕唱送走花獨照,心中戚然,走回念嬌湖畔見到疏樓龍宿,快步走到他身旁。
 
「怎麼了?」疏樓龍宿問。她的眼藏不住心思,喜則喜,苦則苦,完全沒有掩飾。
 
南歌絕唱搖頭,澄眸黯淡,道:「我只是替獨照感到難過。」
 
疏樓龍宿看著湖畔成片的粹情花,默然不語。
 
「我將無為醫譜送給她了。」
 
「哦?」
 
「我想,」南歌絕唱道:「送給她,會比我自己留著要有用處。」
 
疏樓龍宿點頭道:「嗯,這樣也好。」
 
南歌絕唱抬頭望天,望著片片飄下的雪花,雪花落到地上、湖上,慢慢化成水。心有所感,說道:「人,就像雪一樣吧?從天上落下來,落到地面化為水,就短暫地過了這一生;一樣地來,一樣地去,不同的只是落在何處,融於何處。」想起疏樓龍宿的身份,又道:「你不同,你是嗜血者。」
 
「嗜血者如何?」疏樓龍宿一頓,「汝介意?」
 
南歌絕唱搖頭道:「我不介意啊,只是突然想到你是不死之身,就像一片永遠不會融化的雪花,等到有一天雪盡了,只剩你一個飄零在空中,卻不寂寞嗎?」想著,心中難過起來。
 
疏樓龍宿一笑,道:「吾何懼之有,到時咬汝一口,讓汝也成為嗜血者陪伴吾不就得了?」
 
南歌絕唱啊一聲恍然大悟,嫣然一笑道:「是啊,這樣你永遠不會寂寞,我也不會寂寞。」
 
疏樓龍宿本只是說笑,不料她竟回答地這樣認真乾脆,見她初露暢懷笑顏,心中一動,柔聲道:「傻姑娘。」
 
兩人並肩行去,忽聞前方傳來陣陣銅鑼樂聲,熱鬧非凡,一列大紅隊伍徐徐而來,一個身著喜服的男人坐在馬上,掩不住喜色,後頭跟著一座花轎,卻是成親隊伍。
 
兩人讓路一旁,南歌絕唱看著擦身而過的大紅陣仗,說道:「最近喜事不少呢。」
 
疏樓龍宿薄唇揚起,悠然道:「是啊,果真不少。」
 
 
 
   
霏霏人間雪,
渺渺凡人望。
千古歌謠嘆茫茫,
誰爭一謳絕唱?
觀浮雲蒼狗,
脈脈此情難忘。
生不枉,
死不枉,
一笑俱是過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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