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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房內,龍形香爐吐出線狀白煙,裊裊盤升,終至化為無形,杳散在空氣中,添了淡淡檀香。
 
疏樓龍宿坐在琴架前,卻不彈琴,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撥動琴弦,發出沒有旋律的純粹琴音。
 
慕容絕遠立在他身後,氣氛中的沉默令他忐忑,終於決定開口:「你何時發現我是雁輕鴻派來的?」
 
「一開始教母帶汝來時,吾便留上心了。」口中說著,手指未有停歇,點點琴音襯得疏樓龍宿的儒門口音更為悅耳。
 
慕容絕心中微微一凜,道:「你為何沒有點破?」
 
「他們要玩,吾便奉陪到底,也是替平淡的生活多增加一點趣味與挑戰性。」疏樓龍宿冷然一笑。
 
慕容絕靜默半晌,道:「那麼你……打算怎麼處置我?」
 
「這嘛,或許留下來繼續做貼身隨從也不錯。」
 
慕容絕一愕,向來平靜的眼眸漾滿懷疑與不解,道:「你……你不怕我心懷不軌嗎?」
 
疏樓龍宿端起茶喝了一口,道:「如果汝真包藏禍心,早趁吾睡夢中暗送一刀,又或在三貫之時下吾毒藥了不是?倒是那一劍,刺得不痛嗎?」
 
慕容絕一震,「原來你都知道!」
 
疏樓龍宿站起身走了幾步,華扇輕搖,道:「就是賭定汝不會背叛吾,吾才會將琉璃珠交予汝替吾引誘蘇懷河,而汝也確實沒讓吾失望。汝自己說吧,汝難道不想留在吾身邊?若吾揭發汝的身份,離開儒門天下的汝,又將何去何從?」
 
慕容絕沉吟不語。
 
疏樓龍宿見他躊躇,又道:「再者,吾登上龍首之位以後也得添置侍從,要重新適應新的人也挺麻煩,汝該能體會,當初汝吾不就調適了好些時日?」
 
慕容絕清澈的眼波紋陣陣,心中搖擺不定。疏樓龍宿一聲沉喝:「慕容絕聽令!」
 
慕容絕愕然抬頭,對上疏樓龍宿一雙懾人銳利的紅眼。
 
「只要汝一言!汝願否成為疏樓龍宿的貼身隨侍,生死護之,永不背叛?」
 
慕容絕抿住發顫的雙唇,吞了口唾沫,半晌,緩緩道:「慕容絕……慕容絕願生生世世追隨龍首,生死以之!」
 
疏樓龍宿大喜,哈哈大笑道:「好,好!」踅至窗外,盯著外頭未滅的宮燈,四周景物溶在黑暗中,顯得危機四伏。
 
「有汝當吾的左右手,吾也可節省一點心力……未來的儒門天下仍是鬥爭不斷啊!」
 
 
***
 
 
十日後,疏樓龍宿於龍門道登上儒門龍首之位,四方門派紛紛前來祝賀。儒門龍首事務甚是繁忙,疏樓龍宿只接觸幾天,便巧妙地將煩雜職務交由門人處理,自己只做重大決定。
 
寢房亦換到龍首的專用華屋,夜夜有武生站崗巡守,加上三貫結束,慕容絕也不必天天守夜了,移住到龍首的隨從房去,只是他仍盡職克務,必等疏樓龍宿睡下了才回房歇息。
 
這夜,疏樓龍宿沐浴過後,身上僅著一件單衣,坐在鏡前梳理一頭溼髮,慕容絕捧著長巾在一旁等候。
 
疏樓龍宿不經意一瞥,正好見到慕容絕一臉沉思,那雙鮮少有情緒起伏的雙眼沒有焦距地盯著地板,竟連他的注視都沒察覺。
 
「汝有心事。」
 
慕容絕霍地回神,隨即道:「沒有。」
 
疏樓龍宿道:「汝很少聊起自己的事,也很少露出想法。」
 
慕容絕低聲道:「我沒有什麼想法,我的事……也沒什麼好聊的,主人平日要操煩門中事務,不必在這些雞毛小事上費心。」
 
「做主人的也會想了解隨從。」
 
慕容絕眼神一黯,默然不語。疏樓龍宿也不硬逼,心想來日方長,不必急於一時,將玉梳遞給慕容絕,道:「你來幫我弄開頭髮。」
 
「啊?」慕容絕一愣。
 
「後腦上有一處打結,吾看不見。」
 
慕容絕遲疑道:「可是……」
 
疏樓龍宿道:「吾的性命都能交在汝手上了,何況是頭髮?」
 
慕容絕眼睛剎時蒙上一層水霧,低聲道:「是。」語氣掩不住激動。取過玉梳,撈起打結細心拆理,理開了,拿著毛巾輕輕摁乾紫髮上每一顆水珠。
 
等諸事忙完,也該是就寢時刻了,慕容絕如往常放下床幃,熄了燭火,輕閤上門回房安歇。
 
疏樓龍宿閉眼躺在床上,心中卻想:「儒門分為劍琴兩派,各自主張不同,龍首之爭不只關係到儒門天下於武林上的態度,接連也帶動了兩派的私下爭鬥;若眾人各有異心,儒門何能壯大?」
 
想著想,坐起身子:「或該結合兩派的意見與勢力融為一體,儒門自當還是以自身修養為主,嗯,另建立幾個儒門管轄的分支儒派立於武林……」
 
一動起腦便了無睡意,疏樓龍宿心知暫時是睡不著了,即掀幔起身,隨意披了件外衣,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守夜的武生見了他趕緊行禮跟在後頭,疏樓龍宿揮揮手道:「汝等別處巡守吧,吾一個人走走即可。」
 
「那麼是否去喚醒慕容隨侍?」
 
「不用。」
 
武生又道:「宮燈大多已熄,龍首可需要提燈?」
 
疏樓龍宿內力深厚,暗夜中仍可清晰見物,也婉拒了,漫步往後山走去。
 
時已夏初,後山鮮少人煙的條件使得樹草叢生,野花片片,蟲鳥大樂,滿耳都是夜蟲唧唧叫聲。走著走聽聞流水淙淙,心知來到了後山懸瀑,左右還不疲累,便信步前行。
 
不多時,月光下只見一座銀瀑懸在一處矮崖上,瀑水嘩嘩而下流成一道清澈的溪泉,往山下而去。
疏樓龍宿在溪中掬水洗手,但覺溪水清涼若冰,忽然興起一個念頭:「若將酒瓶擱到溪中浸涼,夏日飲來倒是人間一美。」
 
抹乾雙手,再瞧月已偏西,是該回去了。轉身欲走,此時突然自崖上傳來幾聲撥水聲響,音量不大,雖讓瀑布流水聲掩去大半,但那聲音甚是突兀,疏樓龍宿耳聰目明,自是聽出了其中差異。
 
「那幾下聲響顯然是人為所發,夜深人靜,此時竟會有人來嗎?」心中好奇,藉著壁上藤蔓施力上縱,悄然無聲。
 
瀑布源頭是一座規模適中的湖泊,四周盡是一叢叢一株株花草植木,一片翠綠環抱住湖周,偶有微風刮來,沾在湖畔的枝葉撫過湖面,帶起陣陣漣漪。銀月攬湖自照,映出相同空靈的飄渺。
 
疏樓龍宿心中暗讚:「好一處幽靜絕美的地方,想不到吾在儒門多年,今天才發現。」
 
驀地,湖面波一聲攏起,皎潔的月亮從中而破,浮出一頭烏絲,接著是長髮半掩的雪白肩膀。那人輕輕吁了口氣,旋轉過身子。
 
那是一張連黑暗也遮掩不了麗色的容貌,風適時地停了,像是不願意弄出漣漪破壞了倒映在湖面上的美好。
 
那女子看見疏樓龍宿,神色大驚,波地一聲又潛入湖中。便只這麼驚鴻一瞥,疏樓龍宿已看清她的長相,暗忖:「這容貌如此顯眼,怎地我不曾在儒門中看過?」心下大奇,便等在湖旁,心想她終得起身,自可攔住一問。
 
豈料那女子竟未再浮出湖面,疏樓龍宿心下懷疑,難不成剛才看見的只是幻影?
 
忽地對岸樹叢輕輕一陣晃動,疏樓龍宿眼尖,身子呼地朝前射出,一躍至湖心,落下時足尖在水中落葉輕輕一點,又躍前數丈,來到對岸。只見一個模糊黑影已距離甚遠,正自遁去。疏樓龍宿真氣一提,迅如蛟龍直追而上。
 
那人輕功極佳且十分熟悉此處地形,疏樓龍宿只在開頭追近數丈,便因路上屢屢突然冒出的大石、橫在半空的巨大枝幹等物阻擋而無法一舉成擒。
 
前方是一片半人高的紅花樹叢,枝葉茂密,樹幹佔了整棵樹一半高,低頭看去就像是一排排樹洞。只見那人來到紅花樹叢前,矮身鑽了進去。
 
疏樓龍宿追著來到,眉頭一皺,心想我乃堂堂華麗的疏樓龍宿,怎能行此鑽狗洞的行為?便這麼一頓,已失了女子蹤影。
 
「算汝好運。」疏樓龍宿哼了一聲,也就回房去了。
 
翌日,疏樓龍宿硬是不甘,找了個理由讓一眾女門生齊聚一個個細看,清秀者有之,卻不見昨夜的絕色,心中更是大疑:「那女子對後山地勢甚為了解,見了吾沒命地跑,顯見知曉吾是誰,十之八九為儒門之人,卻不知藏在何處?」
 
慕容絕見疏樓龍宿大費周章,忍不住問道:「主人找什麼人?」
 
疏樓龍宿將昨夜之事說了,慕容絕哦了一聲,問:「她可有主人好看?」
 
「她嘛,哼哼。」
 
此後數日,疏樓龍宿入夜便帶著慕容絕至湖邊埋伏,只是一朝驚鴻,那女子不曾再現身過。
 
慕容絕建議:「不如主人別去,讓我獨自埋伏,或許那女子失了戒心,讓我擒了回來。」
 
每每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兩人終於失了興致。
 
 
***
 
 
書閣中,疏樓龍宿坐在案前檢閱下頭呈上來的重要事務,若是次要的,往往便要三司自行裁決。
 
連日綿雨,下得人連出門都懶了,疏樓龍宿想起宮燈幃,又想起那身潔若白雲的出塵身影,忍不住往白玉琴望去,卻正好見到慕容絕點燃香爐後便佇立不動的出神模樣。
 
疏樓龍宿想起近日來慕容絕總是心事重重,神色鬱鬱,稍不注意便是現在這個情景,偏他口風甚緊,一問三不答,要不就模糊帶過,疏樓龍宿亦拿他沒法子。
 
清了清喉嚨,欲引起他的注意,慕容絕果然馬上清醒,轉身問道:「主人喝茶?」
 
疏樓龍宿順著他的話應一聲,慕容絕倒了杯茶捧來,疏樓龍宿道:「汝來此有四個月了吧?」
 
「快四個月了,」慕容絕聲音黯了下去,「再五天便四個月了。」
 
「汝倒算得清楚,可有任何不適應的地方?」
 
慕容絕看了他一眼,搖頭道:「沒有,謝主人關心。」
 
「嗯,若有什麼想法,儘管跟吾說。」
 
慕容絕點點頭。過了半晌,忽道:「主人……」
 
疏樓龍宿從折章中抬起臉,「嗯?」
 
慕容絕張口欲言,頓了頓,道:「茶涼了,我去換一壺來。」也不等疏樓龍宿回答,逕自走了出去,連茶壺也沒拿。
 
夜裡,慕容絕才辭退,疏樓龍宿枕在床上心想:「這小子像是有滿肚子的話要說,卻又欲言又止,難道是在儒門受了什麼委屈?身為吾的隨侍,別要是有心人想針對他。」想了想,起身推窗一瞧,雨早在幾個時辰前停了,月夜清朗,心想不如找慕容絕夜間散步,或可鬆懈他的精神。
 
念頭才過,忽見不遠處慕容絕的房裡縱出一條人影,身形依稀便是本人。疏樓龍宿咦的一聲,從窗口一躍而下,悄然跟了上去。
 
慕容絕沾地無聲,巧妙地避過巡守人員,輕巧巧往疏樓龍宿平日的起居書閣而去。行至近處,謹慎地四下張望,眼見無人,推開門竄了進去。來到書案前,毫不猶豫拿起懸在筆架上的鳳鳥紋玉筆揣進懷中。
 
他低低吁了口氣,轉身卻對上一雙冷若冰霜的紅眸,大驚失色,結巴道:「主……主人……」
 
疏樓龍宿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冷冷道:「這是汝回報吾的方式?」
 
慕容絕張著嘴,只吐出一個我字便說不下去,滿臉都是驚慌。疏樓龍宿瞪著他,咬牙道:「無畏的慕容絕,汝現在懂得害怕了?」伸手扣住他的脈門,將他拉出書閣。
 
慕容絕垂著頭不發一語,任疏樓龍宿拽拖也毫不掙扎,沿路驚動了巡守,巡守們見龍首怒氣沖沖,皆不知發生何事,便跟在後頭等候差遣。
 
來到地下囚室,疏樓龍宿將慕容絕扔進其中一間鐵牢,吩付道:「慕容絕犯了竊偷之罪,好好看守,人要跑了吾唯汝等是問!」
 
一夜難眠,次日清早,正龍廳聚集了眾上位官員,疏樓龍宿居中而坐,兩位武官押著慕容絕,慕容絕跪在下首,閉目不語。
 
疏樓龍宿拿著鳳鳥紋玉筆,冰冷冷地問:「慕容絕,汝偷取玉筆意欲為何?」
 
慕容絕不言不動,只是定定地跪著,宛如一座雕像。
 
「汝受何人指使?」慕容絕依舊不回答。
 
怒由心起,疏樓龍宿瞇著眼,緩緩道:「汝答應成為吾的隨侍,只是為了取得吾的信任,好方便汝偷東西,是嗎?」
 
慕容絕倏地睜開眼,衝口道:「不,不是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不……不全是……」
 
疏樓龍宿遣退眾人暫留廳外,獨留自己與慕容絕。空氣中寒冰似的氣氛冷得扎人,疏樓龍宿的聲音像是水中互敲的碎冰:「汝要這支筆,只要開口,吾又豈會小氣?為何汝要用這種方式?」
 
慕容絕搖搖頭。
 
「就為了一支筆,汝背叛了吾的信任。」語氣中難掩失望,將筆用力擲在慕容絕身上,冷喝:「帶著汝的筆滾!儒門天下從此無汝立身之地!」
 
慕容絕滿臉淒苦,眼淚盈然欲滴,拾起筆揣進懷裡,頹然走出正龍廳,走出龍門道,走出儒門天下,從此杳無音訊。
 
過得數日,文武官要疏樓龍宿再行挑選隨從,他便挑了兩個甫進門的幼童,一男一女,都只有三四歲年紀,將他們自小培養起,由他親自調教,武功能力皆無可挑剔,最重要的是,他們不會背叛他。甚至在許久之後,男侍為護他而慘死銀槍之下,亦毫無怨言。
 
後來,疏樓龍宿移居疏樓西風,與好友劍子仙跡互為鄰居,逍遙相伴。漸漸地,新的記憶將舊的回憶擠到更底層的空間,許多事不曾遺忘,只是缺少媒介引起回想。
 
這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前塵之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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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