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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多事的中原武林向來難得清靜,然而出力者多為武林人士,以素還真馬首是瞻,窮鄉僻壤的小鎮村落,平民百姓只知有眾多豪俠義士維護武林,事實上他們幾乎和戰火沒有直接接觸,前線打得轟轟烈烈,被保護的百姓依舊日復一日,為了過日子而打拼。
 
小鎮。
 
街道上盡是討生活的人潮,當老闆的吆喝,做顧客的看貨,人聲鼎沸,世俗的熱鬧。鎮上唯一的藥館今天聚集了相當多的人,正咳嗽的、讓人背著的、給人攙扶的,直條條地排了一列隊伍,為的是來了個義診的大夫。
 
倒也不是放了話不收錢,而是鎮上原本那位好心的醫生兩個月前死了,他生前常為貧窮人家免費診病,現下能上藥舖抓藥的就剩家裡有點子的,窮人生病只好上山採些却毒退寒的尋常藥草胡亂服了,死馬當活馬醫。
 
而那位新大夫只是正好落腳在這小鎮,見路旁倒了一名乞丐要死不死,便替他把了脈,順便塞了些碎銀子讓他去抓藥,這事被其他人看見,簡直就是天上降了位活菩薩,當下被拱到藥館,沒幾天看病的人便絡繹不絕,川流不息。
 
「這位婆婆,妳受的只是普通風寒,沒什麼大礙,按藥方煎藥喝三天就可以了。」妙齡少女說道。
一襲淨白素衣,襟領袖口裙襬滾著藍色繡邊,長長的烏亮秀髮隨意紥起,僅以藍色絲帶固定,一小綹沒梳理到的長髮垂在耳邊,顯得甚是慵懶隨性。鵝蛋臉上是細緻脫俗的五官,麗而不豔,嬌而不媚,是打從心底看了舒服的清秀。唇角彎起的弧度終年不變似地,噙著淡淡的笑。看診一個接一個的病患,臉上沒有絲毫不耐。
 
藥舖老闆附在她耳邊,為難地細聲道:「花姑娘,妳方才墊的銀子,快不夠了。」近身貼近,滿屋子的藥草味掩不住這位大夫身上透出來的若有似無的極淡清香,老闆有些暈暈然。
 
少女抬眼望去,病人大多是衣衫襤褸的窮人,料來也沒錢抓藥,便輕輕地道:「再算我的吧。」老闆有家人要養,一樣得過日子,總不成叫人家免錢相送。心裡頭盤算著,自個兒還剩多少錢,夠撐幾個病人。
 
坐在她對面的婆婆聽見了,感激又羞赧地說:「大夫啊,妳替我們看病,還讓我們免費抓藥,妳……妳自己過得了日子嗎?」
 
少女笑道:「病人這麼多,我每天跟一個人討碗飯吃,總還不至於餓死。」
 
婆婆身後的一個中年男人道:「大夫肯到家裡做客,我們歡喜都來不及啦!就怕粗茶淡飯,太委屈大夫妳這種嬌貴之軀了。」
 
「大叔這句話就不對了,一樣都是大地滋生出來的菜蔬稻米,一樣都要吃到肚子裡,一樣都是止饑,哪有貴賤之分?」
 
那位大叔哈哈大笑:「好,那妳一定要來我家讓我請,我那婆娘的手藝還算不錯,紅燒獅子頭尤其好吃!」
 
少女笑著:「大叔這麼推薦,改天我定要嚐嚐。」
 
正要招呼下一位病人,門口闖進來一位大漢,粗聲喝道:「喂,聽說這裡來了個大夫,醫術不差,在哪?」一眼看見少女,便大步走近,順手推開擋在身前的病患,道:「是妳嗎?妳就是那個大夫?」
 
少女淡淡地回望。藥館老闆走上前哈身道:「這位先生看病嗎?」
 
「我是萬家的護衛,我家夫人生病了,妳快跟我去。」
 
少女下巴朝隊伍一抬,說:「還沒輪到你呢,請排隊吧。」
 
「堂堂萬家的邀請敢不聽,快走!」說著便要拉了她去。
 
少女依舊坐著,但見她右手一動,不知何時手裡已拈著一枚銀針,正橫在左臂前,針尖朝外。那大漢沒看清她的動作,大手一落,本擬捉定了她纖細的手臂,誰知掌心一痛,銀針已刺進寸許。
 
「妳……妳……」
 
那護衛想著要不要發作,少女已開了口:「這位先生還是別激動的好,否則氣血攻心,只加速毒素運行罷了。」
 
「毒……有毒!?」那大漢大驚失色,直盯盯地看著手,只見一點殷紅如珠,靜靜地躺在掌心,「妳胡說,中毒了血哪會是紅色的!」
 
「天地之大,毒物何止萬千,先生你怎能確定所有毒物的毒性都相同呢?」少女好整以暇地說著,還不忘檢查下一位病人的腳上傷口,取過幾樣藥材放入藥缽研磨。
 
「這……」
 
「你現在是不是覺得傷口發癢,呼吸困難?」
 
那大漢本來還沒什麼感覺,聽她這麼一說,掌心竟一抽一抽地細癢了起來,呼吸好像也開始不順暢了。
 
少女將磨細的藥粉敷在病人傷口上,取了一塊乾淨的布料仔細紮起,嘴裡道:「哦哦,毒性開始發作囉。」
 
那大漢正想伸手去搔癢,少女喝止了他:「別別,一搔下去可是會加快毒素運行哦。」
 
「妳……妳別光看,快救救我!」大漢的聲音不再威猛嚇人,顫抖的聲音掩不住驚惶。
 
「就說還沒輪到你,乖,排隊去。」
 
大漢望了一眼長長的隊伍,「人……人這麼多……還沒到我我就毒發了……」
 
少女嗯了一聲,取出另一根銀針,施在大漢手肘的曲澤穴上,說:「我暫時抑制毒素的運行了,快去排隊吧!」
 
不待二話,大漢刷地衝出館門,急沖沖地排在隊伍後面,生怕被人插前,拖延治療時間。
 
屋裡一位病人愣道:「大夫,萬家是咱們這兒最有錢的大戶,為人也不和善,妳不怕得罪他們嗎?」
 
少女像是沒有聽見,笑容可掬地招呼道:「看診,看診。」
 
過了半個時辰,大漢再度走了進來,坐在少女面前,滿臉愁雲慘霧。她暗暗好笑,卻一臉正經:「等著,我去拿解藥。」
 
走進內舖,拿了個乾淨的藥缽,隨手倒了些去瘀活血的藥粉,從麥芽糖罐挖出些糖膏,混在一起,揉成一顆藥丸。走到前廳,遞給大漢,說道:「喏,吞下吧!」
 
大漢迫不及待地扔進嘴裡,道:「怪甜的。」
 
「誰說藥都是苦的?」少女取下他手臂上的銀針。
 
大漢惴惴不安地問:「這樣毒就解了嗎?」
 
少女嗯了一聲表示回答。
 
「你說你家誰要看病?」
 
「啊!對,對,我差點忘了這事!」大漢伸手拍了一下腦袋,「是我家夫人,大夫您醫術如神,快跟我回萬家醫人!」一毒之後,言語間變得客氣許多。
 
少女睨了他一眼,懶懶地道:「到府服務很貴哦!」
 
「沒關係,醫人要緊。」反正錢也不是他付的。
 
 
 
少女隨大漢來到萬宅,只見雕樑畫棟,庭園假山,偌大的房子造得極其富麗堂皇,銅臭味濃重。心想:「果然是最富有的暴發戶。」
 
忽然一隻蜜蜂飛來停在她袖子上,振動的翅膀竟沒發出一點聲音,定睛一看,蜜蜂腹部紅白相間,小小一顆白絨絨的頭煞是可愛。
 
少女心中一動,心想:「想不到這種要品味沒品味的地方也豢養了『翁白頭』,我以前也養過好多的。」朝牠輕輕一吹,小白蜂滴哩哩飛走了,倒也不螫人。
 
萬老爺在正廳親迎,是個錦衣華服的瘦小老頭,穿金戴銀,手裡拿了個純金煙管,呼嚕呼嚕吐著煙,說道:「來過很多大夫了,可全沒半點主意。」
 
少女跟在他後頭走入內堂,來到了主房裡。只見床上躺了一名肥胖的婦人,豐厚的雙下巴幾乎將脖子全遮住了,正粗重地呼吸著。
 
廟會神豬,今日得償一見。
 
坐上擺在床邊的矮椅,一名婢女從華被裡牽出一條比自己手臂雙倍粗的肥軟玉手,安置在小凳子上,少女不慌不忙地將兩根手指搭上夫人的手腕,感覺像是陷入一塊豬皮裡。摸不到脈搏,只好加重力道,勉強探到微弱的跳動。
 
少女瞄了萬老爺一眼,見他神色無奈,身邊傍著一位比床上清瘦許多又美麗許多的年輕女子,瞧來只比自己大著幾歲,正柔聲說:「老爺別擔心,這位大夫一定有辦法幫姐姐的。」表情卻幸災樂禍。
 
小妾如此,正妻妳怎可這般不知長進?
 
少女心裡嘆了口氣。哪是什麼病,不過是錦衣玉食兼又活動不足的過度臃腫,再來中暑加持罷了。看這莊裡護衛人人兇神惡煞的神態,只怕前幾位大夫是知情而不敢言。
 
「都是小毛病,中暑和……呃,長年失調。」
 
萬老爺「嗯」了一聲,小妾掩嘴偷笑,顯然早知病因。
 
「讓夫人多休息,摘些乾淨的薔薇花瓣煮成茶讓她飲下,暑熱可解。」要來紙筆,寫上處方,遞給萬老爺,道:「按這份處方熬成粥,三餐食用,記得少油膩。」頓了頓,又道:「另外,請夫人每天抽空前往藥館一趟,不可坐車不可乘馬,只可步行。」看了一眼臥在床上的大夫人,只怕走不到一半便氣喘吁吁了。
 
萬老爺見處方上寫著冬瓜、薏仁等物,奇道:「這……並不是藥啊?」
 
「不是什麼大病,用不著吃藥。這都是能讓大夫人消、消腫的好東西。」少女咳了咳,希望沒說得太明顯。
 
小妾啊了一聲,搶過那張處方,問道:「我也能吃嗎?」
 
少女聳聳肩,「如果『骨瘦如柴』是妳追求的真義,請。」
 
小妾聞言欣喜地離去。
 
萬老爺道:「多謝大夫,那麼診療費……」
 
「哦,這嘛,」少女巧妙地掩飾住眼裡一閃而過的精光,清了清喉嚨,比了個五,「不多不多,五百兩。」
 
「五百兩!?尋常也只五兩銀!」一翻百倍,驚愕得無以復加。
 
「欸,這是有原因的。」她無奈兼可憐的語氣,「貴府勇猛過人的謢衛大爺一進門就大聲嚷嚷,讓沒有準備的我嚇了好大一跳;又推了我的病人好幾把,這也不打緊,可那些病人翻倒了我好些藥材,還撞壞了一張椅子;又動手動腳地想吃我豆腐;前來的路上護衛大爺走得飛快,我跑也跟不上,扭傷了腳,現在還一抽一抽地痛著呢;而我現在回去,原來後面的病人只怕要嫌我重夫人輕他們,等太久而離開了……這些心理治療費、材物損失費、慰問遮口費、藥材費、人格補償費,加上方才的診療費、處方費,原本合該是一千兩的,諒在您一看就知是大好人的情面下,打對折五百兩,我不佔太多便宜,您也不吃虧呀。」
 
那位前往帶人的大漢想反駁,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呆愣地張著大嘴不知如何反應。萬老爺想了想,想從一大堆黑錢的藉口中勉強挑出一點毛病,道:「這……但、但是妳自己就是大夫,扭傷自己醫,還要錢嗎?」
 
少女幽幽嘆了口氣,道:「我自己能醫,但藥館老闆卻不讓我賒帳呀。在下兩袖清風,一天看診掙不到多少錢,得包吃包穿包住……唉,嫌貴也是不得已,我知道金錢難賺,想來門主也為一家多口的生活費吃緊,沒關係沒關係,在下這就告退,鎮上不會有人知道您有金錢上的困難的。」說罷便要轉身離去。
 
「等等,大夫!」萬老爺緊急萬分地喊住了她,大聲道:「區區五百兩銀子,於我如九牛一毛!我又豈是小氣之人,妳也不用少算,來來,這是十張一百兩的銀票。」
 
「不用不用!」少女推開門主的手,了然體諒地說道:「您還是省下這一筆吧。」抬頭看了看美侖美奐的房子,「也許哪一天這房子賣了,您還有這一千兩可過活……」
 
「我錢多的是!」說罷將銀票硬塞在她的手裡,叫道:「來人啊,送大夫出門!」
 
少女笑得溫婉:「不敢不敢,不勞相送,好生照料大夫人吧!」蓮步輕移,弱如柳絮的背影慢慢遠去。
 
 
 
少女離開萬宅,健步如飛地回到藥館,憋得嘴角抽筋的笑意這才獲得釋放。藥館老闆見了她,問:「什麼事這麼好笑?」
 
「沒什麼。」她揮揮手,從囊裡拿出九百兩銀票給老闆,「這些錢寄放在你這兒,有窮人來抓藥就給他,藥費從這裡頭扣。」
 
老闆瞪大眼:「妳哪來這麼多錢!」
 
少女嘻嘻一笑,道:「別擔心,本姑娘不偷不搶,是有人出資贊助我義診!」
 
老闆不再過問,道:「怎麼不留一些在身邊?妳才來鎮上幾天,錢全用在素不相識的別人身上,自己吃什麼?穿什麼?」打量她纖弱的身形和樸素的衣著,要退回幾張銀票給她。
 
少女搖頭笑道:「我自己也留了一點,全收著吧,我不是不會為自己打算的傻子。」
 
老闆道:「好吧。」將錢收了,又道:「天色不早了,不如和我們一起吃過晚飯再回去吧,我那婆娘煮了一桌好菜。」
 
眼看沒有病人求診,她笑了笑,接受了老闆的好意。
 
 
 
少女獨自走在無人的小徑。夜空清朗,一彎新月高掛,她將手臂湊到鼻下,隔著衣袖仔細嗅著,輕薄的夏衫勉強將清香壓得淡不可聞。
 
這不行,到了滿月怎辦?
 
她輕輕嘆口氣,尋思著用什麼來掩蓋身上的異香,一個蒼老的聲音自腦海響起:
 
活下去,清兒,為自己活下去。
「我會的,爺爺,我會的。」少女自言自語,好似在與腦海那個聲音對話。
 
緩慢的腳步移動著,漸漸看到那間遺世獨立的小草屋。她才來到這小鎮沒多久時日,在野外荒無人煙處找到這間久無人住的小屋,暫時棲身。躲躲藏藏的她頗滿意這個隱密的居所,認真地考慮是否該圍個竹籬,種些什麼來陪伴自己。
 
在離草屋還有十丈的距離,她心中倏地一凜,停下腳步,全身緊繃。嗅覺異常靈敏的她,聞到瀰漫在空氣中和平時不同的異味----像是千百種植物搾漿出來的汁液混合在一起,不同於「臭」的難耐氣味。正要轉身離去,前方十尺突然躍下一人,擋住去路。異味的散發者。
 
男人說道:「竟然被妳發現了。」
 
少女深深吸了口氣,紊亂的氣息漸漸平靜,彎起嘴角道:「是你的隱匿功夫不到家。」
 
男人一見到她的容貌,咦了一聲,道:「妳……妳脫胎換骨了?」
 
「你認為呢?」
 
「藥人,不論妳外貌變得如何,都得跟我回去。」
 
少女眨了眨眼,道:「回去有什麼好處嗎?」
 
「不回去有很多壞處。」冷硬的回答。
 
「比如說呢?」
 
男人冷哼一聲:「傾盡山莊人力捕捉妳。」
 
「哦哦,現在不就是了嗎?」少女將手舉在眉前,左右張望,「怎麼來的只有你一個?」
 
「因為我是第一個發現妳行蹤之人。」
 
「哇,這麼厲害!你怎麼發現我的?我以為我躲得很好。」
 
男人從腰間軟囊捉出一隻小白蜂,蜂腹紅白相間。
 
「想不到從小餵養的『翁白頭』會讓我們拿來當引路蜂吧?妳身上的氣息,牠們可記得最清楚。」
 
少女心中一醒,「原來如此。」
 
「妳怎麼懂得醫術?」他問。
 
她扯了一個微笑,道:「這嘛,話說我逃出山莊的某天不小心跌下一座山谷,發現了一個山洞,洞裡有個寶箱,寶箱裡有一本醫經,我翻了幾翻就學會了。」
 
男人瞇著眼睛看她。
 
「不信?那就沒辦法了,我說的都是實話呢。」她一臉惋惜。
 
「廢話休說,走吧!」
 
「喂喂,什麼廢話,是誰先開的頭啊?」少女不滿道:「方才大可二話不說強帶我走的,是你自己咭咭呱呱說了一堆話害我不得不接著說下去,以免你唱單人相聲孤伶伶地以為人家冷落你,竟然指摘我說廢話?真是好心被雷親!」
 
男人皺眉,伸手朝她肩上捉來。本擬一捉到手,不料她身形一側,迅速閃過他的擒拿,竟是上層輕功。
 
「啊唷,說不過人家就動粗,是不是男人呀你!」
 
少女左躲右閃,輕巧地像隻雪蝶飛舞在夜幕下,男人雙爪總是差那麼一點兒就能碰到她的身子,然而那一點兒卻像百里之遙,連衣衫也沾不著。
 
「妳哪來的輕功!?」男人又驚又愕。上頭傳下來的消息分明就說她是個不懂武功的弱女子,為何此刻她的身形卻快得連他也撲捉不到?
 
少女咯咯笑道:「話說有一天我跌到一條河裡,河裡出現洛神,洛神教我一套輕功,叫凌波微步。」忽然素手一揚,朝男人爆射出點點銀光。
 
男人真氣一提,身形倏飛而上,閃過暗器;少女藉著他這一避,直奔進草屋,碰地關上門。
 
男人躍下地面,看那暗器原來是銀針,唔的一聲,又看往茅屋。屋裡烏漆抹黑,看不見她的一舉一動,他不敢大意,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
 
半晌,依舊沒有動靜。
 
難不成屋裡有密道可以離開?男人心念一動,正想進屋查看,又怕中了埋伏,心想:「妳不出來,難道我就奈何不了妳?」大喝一聲,發出一道猛然掌力,轟破本就不堪一擊的草屋。
 
壁門倒塌,塵煙飛揚,沙土漫天之中只見一個嬌小身影蹲在地上,雙手掩著耳朵,緊閉眼睛一付等待爆炸的模樣。男人不等塵埃落定,飛身而上扣住她的手腕,哼道:「瞧妳還能有什麼壞主意!」
 
「好吧,沒辦法,被你捉到了。」少女隨著男人的動作站起身,笑意盈盈地問他:「你有沒有聞到一股味道?」
 
此時男人扣住她脈門,不怕她逃走,很奇怪她還笑得出來,便說:「什麼味道?」
 
「好像是松葉的味兒。」
 
男人吸了吸鼻子,果然塵土飛漫中一股松香縈繞,「嗯,真的有。」
 
「那麼,你是不是開始覺得四肢使不上力,像個老人似的難以控制動作,提不起真氣?」少女雙眼晶亮亮地望著他,充滿好奇。
 
男人心中一驚,四肢竟漸漸無力,不由自主鬆開手,軟倒在地。少女開心地繞著他走來走去,道:「方才我進屋時就在房壁上撒滿麻藥,算定了你會拆了屋子來捉我,這會兒麻藥和灰塵攪在一塊兒,你吸進多少?沾到多少?」
 
男人臥在地上瞪著她,強撐著開口:「妳……妳怎麼……沒……沒……」舌頭漸漸大了起來。
 
「你想問我怎麼沒事,是嗎?」她嘆口氣,「真是愚蠢的問題,怎麼不問問我這麻藥叫什麼名字呢?」眨了眨眼,又道:「今天心情好告訴你,叫做『垂垂老矣』,記好啊!」
 
少女在斷垣殘壁中東找西撿,打包行囊,唉了一聲:「又得跑路了。」走到男人身邊蹲下,幽幽道:「我應該殺了你以免行蹤洩露的,可是那也沒用,是不是?『翁白頭』記住了我的味道,我躲得了你們,躲得了牠們嗎?」搖了搖頭,輕觸男人腰間軟囊,指腹下蠢蠢蠕動,約有三、四隻白蜂。撿起地下一塊石頭,只覺手上石頭似有千斤之重。猶豫了一會兒,咬唇用力砸在軟囊上。緩緩吁了口氣,放下石塊,摸向男人的胸膛。
 
男人全身動彈不得,只得任由她在他懷裡掏來摸去。
 
「我可不是要佔你便宜啊,你還不對我的味呢。」搜出一袋錢囊,在手裡掂了掂,然後揣進自己懷裡,「這附近沒什麼會吃人的野獸,不過會咬人的野狗我就不確定有沒有了。好運氣的話只要躺上四個時辰就行了,不過若你跟別人結了什麼深仇大恨,又好死不死讓那人碰上現在的你,那可怪不了我啊,我會多唸幾句阿彌陀佛,請祂保祐你死有全屍的。」
 
說罷提起包袱,人影迅速消失在寂靜的黑夜裡。
 
男人閉起眼,怪自己太過粗心。
 
妳逃不了的,藥人。
 
 
 
千草原,恰如其名,此地生長許多醫譜藥經未記載的奇花異草,遺世的它沒有任何子民,更鮮少有人知曉這一處遠避中原的世外仙鄉。古樸雅麗的無爭山莊,是千草原唯一的人煙。
 
相傳無爭山莊的閾家祖先原是遊走中原武林的江湖人士,武功高強卻作惡多端,最後被正道人士擊退江湖,從此遠遁荒外,尋到千草原,在此地建立起自己的勢力。然而閾氏祖先生前僅得一子,早逝後,其下子孫像是中了詛咒一般,不但一脈單傳,所生盡為男胎,且代代活不過壯年,更非武骨。勢力逐漸衰敗,現在的無爭山莊,只是為了延續血脈。
 
無爭山莊,與世無爭。不是不爭,而是無力再爭啊!
 
莊裡終年繚繞著草藥混合的難聞味兒,但久入鮑魚之肆,莊裡人人都習慣了,面不改色。偌大的莊園,氣氛沉甸甸地攪不開,陰森,沉悶。
 
一名身型微微佝僂的老者走在寂靜的廊道,矯健的步伐和蒼老的面容不甚協調;他身後跟著一名怯懦的少女,戰戰兢兢地東張西望,一雙小手緊扭著摀住胸口,緊張地想深吸口氣,又忍不住掩住鼻子。
 
兩人來到一扇緊閉的房門前,老者朝裡說道:「少主,人帶來了。」
 
「進來。」
 
老者推開門,吚呀一聲。房裡燭火搖曳,檀木床邊正坐著一名青年,模樣二十初歲,略顯青澀的年輕臉龐上嵌著一雙陰騺的眼睛,火光下膚色有些不自然。屋裡另有一名男子,滿臉風霜之色,抱胸而立。男子和老者互點個頭。
 
青年上下打量眼前少女,嗯了一聲,朝老者道:「你出去吧。」轉頭向男子:「目留蹤,你也下去。」
 
兩人躬身退下。少女侷促地站著,垂著頭不敢抬起。青年拍拍身邊床沿,開口:「過來坐下。」
少女碎步移到床前,挨在他身邊坐下。一股像是溝中爛泥,又像是腐敗植物的腥臭之氣從旁邊飄來,少女忍不住瞟他一眼,眉頭微微一皺。
 
青年看在眼裡,冷然道:「怎麼?忍受不住?」
 
「沒……沒有……」聲音竟不自主發抖。
 
青年恚怒地抓起她的手腕,將少女扯進懷裡,她「啊」的一聲驚叫,已讓他以唇封住了口。他用力將她壓在床上,粗魯地撕扯她的衣裳。少女驚恐地尖叫著,推也推不開身上那具侵略的肉體,和令她作嘔的氣味。
 
就站在門外不遠的目留蹤沒半點動靜,像是習慣了這樣的儀式,這樣的驚懼叫喊。他的職責只是保謢少主安全。
 
良久,青年披著衣衫坐到桌前的椅上,凝望半裸著身子蜷縮在內床發抖的女體。她怕、她痛、她不敢面對他,生怕看他一眼又是場折磨凌辱。
 
青年撐著頭,彷彿在等待什麼。
 
突然,少女的身子一震,扭動取代顫抖,她張唇發出一串痛苦的呻吟,雙手在床舖上又刨又抓。一點青色從她腹部上下蔓衍開來,像漣漪一般迅速擴展到四肢,一路爬昇。
 
少女瞠大眼睛瞪著青年,涎沫自嘴角流下。
 
「救……啊……救我……」
 
青年動也不動,只是漠然地看著眼前一切。
 
「救……」少女身子猛烈抽搐,然後平靜。
 
全身是慘青色。
 
青年提筆在桌上一張紙上畫下一橫,白紙上是無數的記號。他滿不在乎地和女屍半闔的無神雙眼對視,一直到屋外傳來一聲叫喚:「少主。」
 
「進來。」
 
老者推門而入,見了此情此景毫不訝異,喚來兩名男僕將屍體搬走。目留蹤走到門邊佇立。
 
「第五十七個。」青年的聲音波瀾不興,「看來這些買來的女人都無法承受我的體質,你期待下一個嗎?瓊老。」
 
瓊老,原是閾家先祖閾左的徒弟,和其師一起退隱江湖後便鑽研醫理,照料著其師的生活起居,其師死後仍忠心耿耿地服侍他的子孫;然而每一代男丁都跨不過「不惑」的界線,且每一段苟延殘喘的歲月,都是以某種殘忍的方法強撐下來的。瓊老已是連續五代的守護者了,漫長的年月讓他唯一記得自己姓瓊,瓊什麼卻忘了,所以莊裡人人喊他瓊老。
 
第五代的閾奉熙有著和前四代先人一樣的特徵:瘦弱,無法習武,和一身淡青的膚色,受詛咒的血液,等同宣示著他和前人一樣的命運----註定早死。
 
「不能放棄啊,少主。」
 
閾左生前修煉毒功,做盡天下惡事,後被正道人氏圍剿,為其中一人的掌功所敗,而那人的掌力令閾左遭自身毒功反噬,身中劇毒。這樣的結果令閾左在三十八歲時毒發死去,接下來的子孫傳承了他的血毒,人人活不過四十;而四十大限,是在瓊老的極力控制下延長的壽命----第三代不配合瓊老指示,只活了二十五歲。
 
無法習武的體質限制下,傳承子嗣和控毒延壽已成為閾家與瓊老唯二目的。
 
閾奉熙聽到「放棄」二字,怒氣猛地一揚,咬牙:「你還能買到多少女人?還要我過多久這種像種馬的日子?藥人呢?唯一可以治好我身上毒血的藥人呢!?」
 
「少主,會武功的奴才全出莊去追索藥人的下落了,『翁白頭』不會錯過她身上的味道,您請放心。」
 
「放心!?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放心?夠你再栽培一個藥人嗎?」他恨,恨這一身毒血讓他活在死亡的夢魘,恨那個自小朝夕相處的女子離他而去。她是為他而存在的,竟然敢逃跑!
 
「少主,咱們不能空等藥人,必須在她被擒回的這段時間裡嘗試各種機會,或許芸芸眾生裡有個女子能夠承受您的垂青並懷下孩子。」
 
閾奉熙冷笑。
 
「瓊老,你的方法太坐以待斃了,『翁白頭』能飛遍中原每一個角落嗎?藥人難道不懂得掩蓋身上異香?」
 
「少主的意思是?」
 
閾奉熙指著自己半裸的胸膛,「利用我身上的毒血煉製成外毒,散布到中原去,依她的個性定會自動現身,咱們就守株待兔,等她自投羅網。」
 
瓊老身子一震,道:「少主,這……」
 
「少囉唆!」閾奉熙冷然瞪了他一眼,「這麼簡單的法子,你怎麼會沒想到?」
 
瓊老垂首,「老身愚駑。」
 
閾奉熙伸出手臂,道:「取我的血去,相信你知道該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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