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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疏樓西風,華麗從容。疏樓龍宿和劍子仙跡對面而坐。前者氣質不凡,和此間佈置相得益彰,人華麗,景貴氣;後者樸素淨雅,是塵埃不沾的超然絕俗,身處與己身風骨大相逕庭的雍容麗豔之中,非但不顯格格不入,反是極自然的存在,渾身飄逸清氣融入萬象之中。
 
疏樓龍宿將桌上茶推到劍子仙跡面前,道:「好友,喝茶。」
 
「我身上傷口還痛,喝不下。」
 
疏樓龍宿眼睛在他手背與臉頸溜了一圈,「小小蜂傷,怎為難得了道界高人劍子仙跡?」
 
劍子仙跡搖搖頭,嘆道:「非在己身不知其苦,不如好友你也去和黃狼蜂套套交情,回來我煮一缸清茶好好相待。」
 
「耶,」疏樓龍宿珠扇輕搖,「傷在好友身,疼在龍宿心啊。既然茶不合胃口,不如吾去廚房熬一碗香菱甜湯讓汝退火,現在是採菱季節,菱角正鮮。」
 
「想叫我吃甜以慰心靈創傷嗎?劍子只怕吃了會更難過。這叫先苦後甘、口蜜腹『賤』嗎?好友。」
 
疏樓龍宿道:「吾真是佩服好友解釋成語的方法。看來汝遊歷天下最大收獲,便是由伶牙利齒進步成唇槍舌『賤』。」
 
劍子仙跡搖頭,「好友造詣不亞於我。」
 
「話術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劍子既有進步,吾又豈能原地踏步?」
 
劍子仙跡哈哈大笑,疏樓龍宿薄唇輕挑,抽了口水煙。煙霧繚繞,掩不住悅然之色。
 
疏樓龍宿道:「汝見過花獨照,探得什麼?」
 
「尚未有明確線索。」
 
疏樓龍宿嗯了一聲,道:「這不像汝的辦事效率。」
 
「此姝對人頗有防備,不可躁進。」劍子仙跡沉吟道:「目前唯一可知她心思機敏,用藥神奇,然而手法甚是奇特,不似中原常見。」
 
「汝看她可是下毒之人?」
 
劍子仙跡斷然道:「絕對不是。」
 
疏樓龍宿略訝,「這麼肯定?」
 
「她若是心腸狠毒之人,海東城與秋涼里數千性命皆可下手,為何獨救穆姑娘一人?且她所設的陷阱雖險,卻只會讓中者吃上一陣苦頭,並不會奪命。」劍子仙跡又補上一句:「這可是我以自身性命交換來的體悟啊。」
 
「嗯,來,喝茶。」疏樓龍宿再次將茶推給他,將茶蓋掀開。
 
劍子仙跡微微一笑,捧起茶碗喝了一口,道:「雖非下毒之人,但憑她會解無解之毒,便代表至少有所牽連,此間關係我會再查。」
 
疏樓龍宿不語,半晌正色道:「劍子,汝如此積極此事,難道這是汝入世的第一步嗎?」
 
劍子仙跡默然。
 
「吾一心追求逍遙自在,不淌江湖渾水,但汝----」
 
「龍宿好友,」劍子仙跡嘆了口氣,「我藉遊天下而觀世態,見世人喜樂哀苦,只願盡一份棉薄之力,解蒼生苦楚;如今世人有難,我怎可袖手旁觀?」
 
「紫金簫,白玉琴,宮燈夜明曇華正盛,共飲逍遙一世悠然。」疏樓龍宿吟哦,嘿的一聲道:「吾開始後悔留下花獨照了。」
 
 
 
蟋蟀夜鳴,奇花飄香。花獨照坐在床榻上,解開束髮的藍色絲帶,以木梳輕輕梳理,褪去外衣布靴,吹去燭火,躺上榻子。眼睛看著棚頂,心中思緒百轉:「在山上躲了幾日圓月之夜,不知山下如何?我離開那麼久了,那藥舖老闆有沒有讓窮人家捉藥?九百兩不知能抵到何時……萬大夫人有沒有按我的話做呢?那小妾不知怎樣了,我還挺想見識見識骨瘦如柴是啥模樣哩!」吁了口氣,「閾血毒,唉,上天保祐在我研究出其他解藥之前無爭山莊的人別再為非做歹了。」想了想覺得不對,「不不,不管解藥如何,從今而後都別再為非做歹,別再出現了。」
 
翻了個身,換個舒服姿勢。萬事皆備,只欠周公。她打了個呵欠,閉上眼睛。
 
「花姑娘,我又來了。」
 
花獨照啪地睜開眼,長長的睫毛眨了眨。仔細傾聽,外頭除了蟀鳴,只有輕風掃在花葉間的沙沙聲。
 
聽錯了。不疑有他,又閉上眼。
 
「花姑娘,妳在嗎?」
 
這次一清二楚,花獨照刷地坐起身,瞪著已放下的窗板,愕然無語。她倏地躺回榻上,拉起薄被將自己包得死緊,決意來個相應不理。
 
劍子仙跡站在涼亭外,喚道:「花姑娘,妳睡了嗎?」
 
靜默。
 
「看來是睡著了,睡得真熟,還打呼。」
 
屋裡傳出聲音,語帶微怒:「我才沒有打呼!」
 
劍子仙跡哦了一聲,「原來是醒的,花姑娘,我在叫妳呢,怎地沒有回應?」
 
「我睡著了!」
 
「哦?睡著了還會說話?」
 
「我在說夢話!」
 
「那劍子便陪姑娘練夢話吧。」
 
屋裡傳出碰的一聲,像是有人重重翻身,接著一片安靜。
 
劍子仙跡忍俊不住,笑得無聲。他彎身看著月下獨照,幽香盈然,那朵缺了的花萼是昨天花獨照摘下的,其餘白花生得飽滿嬌嫩,顯然主人十分愛護照顧。
 
看了一眼寂然無聲的草屋,嘴角彎起,吟道:「何須劍道爭鋒?千人指,萬人封;可問江湖鼎峰,三尺秋水塵不染,天下無雙。」微運內力,聲音渾厚響亮地傳了出去。
 
片刻,見屋裡依舊毫無動靜,再吟:「蜉遊子,天地依,水波不興煙月閒;忘塵人,千巒披,山色一任飄渺間。」看了屋子一眼,續吟:「千嬌花,傲然立,獨照月下馥滿襟。」
 
碰地一響,花獨照一把推開窗板,不耐道:「哎唷,吵死啦!在這種月已偏西,夜闌人靜的時刻擾人清夢,很有禮貌嗎?」
 
雖然屋內黑暗,但月光清明,加之劍子仙跡內力渾厚,黑夜仍可視物,眼見花獨照秀髮披垂,衣衫不整,暗叫一聲非禮勿視,忙將視線移至天上銀盤,道:「我是看今晚月娘十分美麗,特來邀姑娘賞月喝茶。」
 
花獨照放下窗板,聲音從屋裡傳出:「三更半夜喝什麼茶,我喝了會睡不下。」
 
「睡不著才好,我們可以聊天。」
 
「聊什麼天,咱們可不熟。」
 
「耶,昨夜我們說了那麼多話,怎麼會不熟?」
 
「人與人的關係是這麼區分的嗎?」花獨照走出屋子,已披上外衫,長髮以絲帶隨意束起。
 
劍子仙跡微笑道:「對妳我來說,是。」
 
花獨照走至他面前,問:「你怎麼上來的?」能過一次陷阱,可不代表能有第二次。
 
劍子仙跡攤開手掌,一朵藍紋白花躺在手心。花獨照皺皺鼻子,咕噥幾聲。
 
「天氣炎熱,我怕花謝了,特將它置於清水中,想來還能多撐得幾天。」
 
見花瓣上還沾著水滴,知他所言不虛,花獨照嗔怒之意大減,說道:「你不用睡的嗎?還是失眠睡不著?怎地上來這兒鬼吼鬼叫。」
 
「修道中人打坐一刻鐘可抵二個時辰的睡眠,省下的時間可以做其他事。」
 
花獨照道:「哦,這麼方便,那麼你省下的時間是用來吵人陪你聊天的嗎?」
 
劍子仙跡笑了笑,「花姑娘若有興趣,我也可以教妳打坐,如此便可一起省時間,一起喝茶聊天。」
 
花獨照狐疑地看著他,「如果我沒會錯意,你是在教我以後沒事儘可以去煩你嗎?」
 
劍子仙跡哈哈一笑,道:「花姑娘妳且在涼亭稍等,我去沏壺茶來。」言罷走向屋後廚房。
 
花獨照見他熟門熟路,心中微感納悶,便尾隨至廚房,只見他燒火煮水,取壺拿杯,舉止自然不見忙亂,好似對屋中陳設甚是熟悉。
 
一會兒,劍子仙跡端著茶具回來,倒了兩杯茶,遞其中一杯給她,道:「來,喝喝看。」
 
花獨照見茶水清澈可愛,與自己沏的濃黃大不相同,輕啜一口,甘甜不澀,滿口茶香,忍不住讚道:「啊,真好喝!」
 
劍子仙跡笑道:「承蒙謬讚。」
 
「我瞧你也不用修什麼道了,不如轉行賣茶,相信收入不會太差。」花獨照一本正經地說。
 
劍子仙跡哈哈大笑,拿起杯子就口。一時間兩人都不急著說話,靜靜品嘗這份茶香。
 
花獨照這才仔細打量眼前男子。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片清朗,沒有絲毫邪吝之氣;素白裝扮,將他乾淨出塵的氣息襯點地更加超脫世俗;背上長劍不增一點暴戾,反添穩重。只覺得此人散發出一種令人安定放心的感覺,好像天若此時塌了,他也義無反顧一同並肩頂起。
 
劍子仙跡抬起眼,正好與她對視,便問:「花姑娘看我什麼?」
 
花獨照衝口問道:「豁然之境是你的嗎?」
 
劍子仙跡一愣,「怎麼有此一問?」
 
花獨照搖頭道:「我說不上來,總覺得你和這地方給我相同的感覺。」
 
「什麼感覺?」劍子仙跡好奇道。
 
「嗯,」花獨照想了想,「超然,出塵,令人不自主地感到安心。」
 
「哦,真是令我受寵若驚,想不到我給妳的印象如此之好。我的朋友龍宿就不會這麼說我。」
 
花獨照拿起杯子,道:「疏樓龍宿?原來他是你朋友,他怎麼說你?」呷了一口茶。
 
「滿腹墨水,死道友不死貧道。」
 
噗嗤一聲,花獨照將口中茶水噴了出來,「啊,真抱歉……哈哈哈哈!」
 
劍子仙跡對她直率的行為不以為意,也笑了起來。
 
「誠如姑娘所言,豁然之境確為我所有。」
 
「果然如此,那我豈不是鳩佔鵲巢了?」花獨照咬了咬唇,心道怎麼當時疏樓龍宿沒提起,要不她也不會住下了。
 
卻聽劍子仙跡說道:「無妨,妳就住下吧。」
 
花獨照怔了怔,隨即道:「不用,天一亮我就離開。」
 
「妳別在意,龍宿是大地主,房間多到住不完,我在他處借住一年半載,甚至一輩子他也不會不歡迎,只會高興得飛上天。」見她猶豫,劍子仙跡又道:「再者,我一想起妳設在山道的那些陷阱便心有餘悸,可不想睡到午夜飛來黃狼蜂共枕而眠。」
 
花獨照知他是故意說這些話以減自己內咎之心,心下感激,道:「那麼多謝了,我、我不會住很久。」
 
「不急。」
 
兩人靜了一會兒,劍子仙跡轉了個話題,道:「花姑娘,妳可知山下發生了什麼事?」
 
花獨照看著他。
 
「海東城外,又一個秋涼里被無名奇毒滅村了。」
 
花獨照聞言身子一顫,若非握在手中的茶杯半空,真要潑出茶來。她低聲道:「閾血毒。」
 
「嗯?」劍子仙跡微微傾身,想聽清楚。
 
「我說那毒稱為閾血毒。」
 
劍子仙跡心中一凜,「嗯,妳知道這毒的名字?」
 
花獨照原本紅潤的雙頰剎時變得蒼白,低聲道:「不只知道,我還能解。」
 
劍子仙跡正色道:「既然如此,妳能否提供解藥?這閾血毒無來由地散播肆虐,若有解藥,即可挽救許多無辜的性命。」
 
花獨照避過他的眼睛,道:「我……我現存的解藥和藥引都不夠,需得再行調配。可是這中間有個難處。」
 
「願聞其詳。」
 
「嗯。要調配解藥需得先了解其毒性,我想你是知道的。我從那位穆姑娘處取得了她嘔出的毒血,可她中毒之後曾服食過許多藥草,混雜了毒血,令我無法了解原有的毒性,因而不能配出解藥。」
 
劍子仙跡想了想,問:「那麼當初妳為何能解穆姑娘的毒呢?」
 
「那……那是我以前研究出來的解毒丹,其中一個藥引十分難尋,已無法製得了,加上以前的閾血毒和我現在見過的有些微差別,是以舊的配方無用,必須另外配製解藥。」花獨照費力解釋。
 
「嗯,」劍子仙跡沉吟道:「意思是妳得取得原毒,是嗎?」
 
花獨照點頭。
 
「所以……」
 
花獨照抬起晶亮澄澈的眼睛,看向一旁的月下獨照,「所以,給我點時間,我得前往海東城和秋涼里一趟。」
 
 
 
微弱的燭火一晃一晃,映在牆上的人影也隨著顫動不休。閾奉熙拿了把小剪刀將開岔的燭芯剪去一小截,燭光大熾,在他的眼瞳中投下一抹橙色。
 
閾奉熙背對著床上女屍,坐在桌前細數,紙張和桌面磨出沙沙聲,長長的白紙大半垂到地上,他的手指來回點扣著,扣一下數一聲。
 
「八十五,八十六……九十三,九十四,九十五……嗯,九十五。」閾奉熙喃喃自語,「九五至尊的九五之數,呵,一個皇帝有我這麼福氣嗎?每夜抱的女人都不同,永遠不會重覆,啊不,是沒有機會重覆。」
 
他拉起那張畫滿密密麻麻黑線的宣紙,突然桀桀怪笑起來,愈笑愈狂,雙手大力撕扯,將紙撕得粉碎,堆在地下,拿起蠟燭丟在紙堆上,轟然起火。
 
閾奉熙推開門朝外走去,不遠處的目留蹤尾隨身後。兩人曲曲折折走到一處花園,花園和瓊老的研藥房後門相接。瓊老自屋內走出,道:「少主怎地來此?」
 
「我要往哪還得你的批准?」
 
瓊老躬身,「老身不敢,老身並無此意。」
 
「行了,」閾奉熙揮了揮手,「去忙你的吧。」坐到一塊花園中的大石上。
 
瓊老退下。
 
此花園是全莊唯一不飄著藥草濃臭味的地方,縱使盈盈花香掩不過身上的腐臭氣息,他仍常到此處佇留。
 
研藥房簷下豢養的翁白頭、天上圓月、研藥房花園,每一樣都勾起他記憶中那股清若桂,幽若蘭的縈人香氣,以及柔若無骨的嬌纖身影。
 
閾奉熙凝視皎潔的銀月良久,道:「目留蹤,你說藥人是因為我一身怪味而離去的嗎?」
 
「少主和藥人相處非一朝一夕,已有數年之久,應無此道理。」
 
「那你說是什麼緣故?」閾奉熙低頭看著自己一身淡青色皮膚,愈看愈覺醜惡,腐臭之氣似乎也跟著加重。
 
「在下不是藥人,不能明白她的理由。」
 
閾奉熙看著他,問:「如果你沒有自毀嗅覺,這麼長久的時間,你待得住嗎?」
 
目留蹤道:「當年老主人救回我,傳授我武功祕笈,我的命就是無爭山莊的,生死皆為閾家;忠心如瓊老者,也是一生一世為閾家奉獻心力。」
 
閾奉熙道:「嗯,如果藥人也是這麼想便好了。」
 
瓊老處理完屍體回來,從研藥房端出一碗湯藥,走到花園大石旁,道:「少主請用。」
 
「喝再多湯藥,能讓我活得久一點嗎?」
 
「少主身子骨虛,補湯多喝些總是有益無壞。」
 
閾奉熙冷笑一聲,道:「你煮補藥讓我應付那麼多女人,怎不想個簡單省力的法子?你該知道根治一切的唯一辦法就是找回藥人,把她帶回來醫我,不就解決了?」
 
瓊老垂下眼,「目前尚未有藥人的下落。」
 
「哼!」閾奉熙狠惡的眼神看著他,「前四代藥人就沒聽說過逃脫之事,怎麼偏在我這一代出了漏子?」頓了頓,「難道她提前知道了什麼?」
 
瓊老佝著身子,道:「老身照看不周,請少主責罰。」
 
「你是山莊元老,祖父父親都敬你三分,我怎麼敢懲罰你?」閾奉熙冷然道:「你就將功折罪,將藥人儘快找回,否則斷了閾家血脈,你九泉之下如何向我閾家祖先交代?」
 
「老身盡力。」
 
「不是盡力,而是絕對!」
 
藥人,妳的命是我給的,快回到我身邊!閾奉熙瞇眼看著銀月,我迫不及待妳我重會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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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