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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屋外火光熾熾,上百人圍住了房間,一人居中凜立,氣度沉穩,目光炯炯,乃閾奉熙貼身護衛目留蹤。
 
「大尾的交給汝,雜魚吾來。」疏樓龍宿道。
 
「哈!」劍子仙跡直視目留蹤,向花獨照道:「妳小心。」
 
「我理會得。」
 
幾聲呼嘯,無爭門人執武器殺來,紫衫一閃,疏樓龍宿身影錯雜在門人之中,似遊龍戲水奔騰不休。劍子仙跡拂塵一擺,目留蹤提掌而上,兩人交手。
 
瓊老扶著閾奉熙與花獨照兩壘對視,閾奉熙一個眼神,無爭門人全去招呼兩個入侵者,閾奉熙冷笑道:「藥人,妳對我下迷藥?」
 
花獨照定定地看著兩人不語,猜想閾奉熙一身毒血,體質特異,那些藥末對他的效用不比常人,才會那麼快清醒。
 
「我不准妳離開我!」
 
花獨照道:「我不屬於你,以前不是,以後也不會是。」
 
閾奉熙怒道:「妳是為了替無爭山莊繁衍後代、為了延續我生命所培養出來的藥人,妳是我的,永遠都是!」往旁喝道:「瓊老,給我將她捉來!」
 
瓊老上前站在兩人中間,神色複雜地看著花獨照,突然身形晃動,枯皺的手鷹爪似地朝花獨照抓來。花獨照施出輕功側身閃過,手中銀針卻不射出去。
 
瓊老一聲低喝:「妳出手!」鷹爪快速絕倫擒抓而上。
 
花獨照衣袂飄揚,不諳武學的她躲得左支右絀,然而瓊老的雙手總是差了那麼幾分。
 
只聽得閾奉熙冷然道:「瓊老,你的武功難道連一個小小女子都擒拿不下?」
 
瓊老心中一凜,速度猛然快上一倍,鷹爪扣上花獨照右手,制住了她的行動。花獨照看著瓊老,低喊:「爺爺……」
 
瓊老痛苦地嘆了口氣,鬆開禁錮她的手,朝閾奉熙跪了下去,大喊:「少主!瓊老求您放了她吧!」
 
閾奉熙一臉猙獰,咬牙道:「我早就懷疑是你助藥人脫逃的,你身為元老,竟爾背叛閾家!我留你何用!」右手一甩,袖中激射出一道銀梭,銀梭後頭繫著小指粗的銀鍊,破空飛刺向瓊老額間。
 
瓊老直挺挺跪著,不避不閃,心想若無兩全之法,死在少主手下也是適得其所。
 
「爺爺!」
 
花獨照不及細想,縱身擋在瓊老身前,左肩一陣劇痛,銀梭透肩而過,從肩後鑽出,鏘啷一響,梭頭猛然綻開五爪成鈎,緊鈎住後肩之肉。鮮血飛瀑般噴灑而出,登時滿園芬芳。
 
「藥人!」
 
「清兒!」
 
兩聲驚呼,瓊老拔身而起,一掌拍向閾奉熙。
 
 
 
無爭門人人數雖多,武功也頗好,疏樓龍宿卻不放在眼裡,閒然道:「難登大雅之堂的三腳貓功夫,再去練個幾百年吧!」珠扇飛舞之間,只傷不殺,令他們倒地不起。
 
目留蹤右爪刨向劍子仙跡咽喉,劍子仙跡左手倏動,扣住他手腕,向外一扳;目留蹤左掌往胸口拍去,劍子仙跡拂塵一轉,握柄尖端正點著他的手心。目留蹤變招極快,左手一縮,反手捉住拂塵,藉力將劍子仙跡扯近,膝頭暴起,往他下陰搗去。
 
劍子仙跡放開目留蹤右手,發掌壓他膝蓋,同時側頭閃過右手襲來的掌勁。兩人近身搏打,你來我往,轉瞬已過百招。目留蹤暗驚對時內力渾厚,自己甚是不如,招招使上十二分力,式式陰險。
 
劍子仙跡見他發掌之間真氣冰凜冷冽,掌風掃過,帶著絲絲腥臭之氣,似與閾血毒同味,心想此人練有毒掌,攻守之間更為謹慎小心。
 
忽聽得一旁驚喊,兩人同時聽見熟悉之人的聲音,互拍一掌藉對方掌力各退三尺。
 
「獨照!」
 
「少主!」
 
劍子仙跡背上長劍一震,一道劍氣凜然射出,砍斷銀梭上的銀鍊,身形倏變,接住花獨照半身染血的身子。
 
目留蹤同時飛身縱向閾奉熙,一掌攻往瓊老。瓊老回身與之對掌,但覺一道冰寒之氣由掌心直竄而上,瓊老大喝一聲,內力催逼,沛然真氣襲向目留蹤。目留蹤咳出一道血箭,身影一閃,挾著閾奉熙疾然而去。
 
閾奉熙嘶吼道:「藥人----!!!」聲音漸漸遠去。
 
瓊老跌坐在地,花獨照掙脫劍子仙跡,撲到瓊老身旁,顫聲道:「爺爺,你還好嗎?」
 
瓊老看著她血流如注的肩頭,驚道:「清兒,快,快止血!」
 
花獨照搖頭,臉色蒼白道:「我……我不打緊,倒是爺爺,目留蹤那一掌……」
 
「嘿,是『攏心剡』。」
 
「攏……攏心剡!」花獨照臉色刷地更白,慌道:「快,快,爺爺,我治你!」說著摸向腰間,急忙尋找小刀。
 
「不不,我不要妳救!」瓊老按住她的手,掏出一瓶藥罐,遞給劍子仙跡,道:「快給她……止血……」
 
花獨照掙開瓊老的手,淚流滿面,右手在左肩傷口下盛住一掬鮮血,要餵瓊老喝下。瓊老輕輕推開她的手,愛憐地撫著她的臉,微笑道:「清兒,妳別救我,妳要活著。爺爺欺瞞少主這麼久時間,為的就是希望妳能好好活下去。妳去燒了翁白頭窩,讓少主永遠也找不到妳。」
 
花獨照哭道:「你別阻我,讓清兒治你,讓清兒治你!」
 
瓊老嘆了口氣,突然手刀在她頸上一砍,跟著嘔出一股黑血。劍子仙跡扶住花獨照軟倒的身子,瓊老道:「執拗的孩子。」抬頭向劍子仙跡道:「請好好照料她。」
 
劍子仙跡道:「我會。」
 
瓊老欣慰地看向天際,星光點點,道:「師父,少主,閾家歷代,瓊某地獄之中願受責罰之刑。」強催內力,心脈盡斷,氣絕而亡。
 
 
 
劍子仙跡揹著花獨照在林間疾掠,疏樓龍宿跟隨在後。花獨照傷口雖點住止血穴道,那截銀鈎卻牢牢地嵌在她肩頭,鮮血涓涓淌下,將劍子仙跡的衣衫染得一片腥紅。
 
此去前無城鎮,後無村落,看來需得先尋個地方取出她肩上銀梭。再奔得幾里,忽覺四周景物頗為眼熟,心中幡然醒悟,朝左疾馳而去。
 
「嗯?這方向……哎呀,悶悶悶!」疏樓龍宿忍不住喟道。
 
趕路間,花獨照被肩上劇痛痛醒,茫然伏在劍子仙跡肩上,問道:「我爺爺呢?」失血加上身痛,氣若遊絲。
 
劍子仙跡不知該如何回答,默然不語。只靜得一會兒,忽聞耳邊傳來一陣陣啜泣之聲,花獨照已猜到其事,泣不成聲。
 
「妳爺爺要妳活下去,妳得收心。」劍子仙跡輕嘆。
 
花獨照肩上疼痛難當,撐不住哭的力氣,軟在劍子仙跡背上半昏半醒著。
 
再進數里,只見數座參天斷岩並列矗立,巍峨壯觀,一道巨大瀑布如玉龍懸空,自兩岩間衝撲而下,注入一面大湖,湖水自成漩渦 。
 
劍子仙跡停在湖旁,提聲喊道:「好友,你在嗎?」
 
瀑布中一個低沉莊嚴的聲音道:「嗯?是劍子。」隆隆水聲如雷貫耳,卻掩不住兩人聲音。
 
一道人影乍現,渾身凜然不可侵的清聖之氣,滿頭銀白舍利,法相端正莊嚴。劍子仙跡、疏樓龍宿和眼前此人三足鼎立,四周籠罩著一股無窮的張力,但覺世間再無如此不怒而威、平和卻壓迫的龐然氣勢,令人肅然起敬。
 
劍子仙跡道:「佛劍,形勢緊迫,借你不解巖一用!」
 
佛劍分說嗯一聲頷首,劍子仙跡已進入瀑布後的天然巖穴,料想有瀑布為屏,花獨照身上氣味有所隔阻,不致外洩。
 
佛劍分說問疏樓龍宿:「劍子背上何人?」
 
「禍水紅顏。」
 
「嗯----?」
 
劍子仙跡將花獨照放落,花獨照撐開眼皮,見四周岩壁和簾幕般的瀑布,道:「這是哪裡?」
 
「先別管這個,獨照,我要替妳取出肩上銀鈎,妳撐著。」
 
花獨照點頭,倚著岩壁而坐,強撐無力的身子。劍子仙跡看著露在肩膀前面的一截銀鍊和咬在肩後的五爪銀鈎,伸手觸碰銀鈎一下,花獨照猛然吸了一口氣,痛得渾身劇烈顫抖,劍子仙跡驚得縮回手。
 
「我……我忍得住。」花獨照淌著冷汗,右手握緊拳頭咬牙道。
 
劍子仙跡細看銀梭,見五爪鈎乃是彈簧控制,須得將鈎爪一齊撐開才行,否則貿然扯下只怕要連肉都拔了起來。他掌心輕輕覆上梭頭,五根手指內彎進銀鈎內側,以指力用力將鈎身扳起,看了花獨照一眼,心一橫,往後用力一拉,那截銀鍊刷地穿過肩膀,成功脫離。
 
傷口汩汩湧出鮮血,劍子仙跡迅速在肩上止血穴道點落,撐著花獨照昏厥的身子,解開她衣衫露出血肉模糊的左肩,撕下衣襬前後緊壓住傷口,取出止血藥盡數倒在上頭,仔細包紮起來。
 
總算是鬆了口氣,劍子仙跡將花獨照輕柔地放落在地,見她汗淚交織,心下憐惜,舉起袖子在她臉上抹了抹,卻不覺自己也是滿頭大汗。縱身回到湖旁,道:「我再去無爭山莊一趟,並採些藥草,有勞佛劍先替我照看一下裡頭之人。」
 
「嗯。」
 
「龍宿你同我去嗎?」
 
疏樓龍宿忙不迭道:「當然,吾不想悶死。」
 
 
 
花獨照昏昏沉沉地,左肩一團火燒似地焚熱,那團火燒偏全身,身體一時燠熱難忍,一時又覺寒冷非常,炎寒交迫,渾身被抽去力氣般動彈不得。隱約覺得有人觸碰傷口,又有人以清涼的布帛拭臉,口中時時有水滴注,不令口乾舌燥。
 
朦朧間看見瓊老微笑站在她面前,急急奔向他,喊道:爺爺,爺爺!卻不知為何跑了很久很遠也觸不到他。瓊老的聲音在空中迴盪:乖,活下去。
 
也不知過了幾個時辰,或過了幾天,神智迷糊中耳邊似乎有人說話,聲音很耳熟,發燒大病的虛弱令她連眼睛也睜不開。
 
只聽得疏樓龍宿的聲音說道:「劍子,這是汝的選擇?」
 
劍子仙跡默然不應,只是在岩石上搗著藥草。花獨照的傷口每日都得清理並敷上新的藥。
 
「汝身為道門先驅,沾染不得情愛,那是損功判死之舉。數百載道虛之行,難道汝要半途而廢?」疏樓龍宿語氣平靜,不聞一絲激動。
 
劍子仙跡低聲道:「現在別談那個。」
 
「怎麼,還得看地方?」
 
「會打擾到獨照休息。」
 
疏樓龍宿聞言怒氣一揚,沉聲道:「汝心裡只有她,有沒有汝自己?為她,汝連此事的後果都不顧了!可曾聽聞當年武林名人素還真破戒動情的下場?汝同為修道人,怎不知以他為借鏡?」
 
劍子仙跡嘆了口氣,道:「龍宿,我明白你的關心。」
 
「汝明白,那就該聽吾的勸。」疏樓龍宿目光灼灼地逼視著他,「汝不是想救渡紅塵,想解蒼生疾苦?現下汝連自己的問題都渡不了,還談什麼救世間?」
 
劍子仙跡一聲痛苦低嘆,起身離開巖洞,道:「讓我靜一靜。」
 
花獨照模模糊糊聽不真切,腦中卻隱約明白什麼,只是身體的不適令她難以細想,不知不覺又沉沉睡去。
 
 
 
佛劍分說盤腿而坐,閉目參佛,靈台一片清明。滔滔水聲盈耳,不減心中平靜,水聲自然,身亦自然,佛亦自然。
 
坐悟中卻依舊敏銳的官感察覺到一雙視線,睜開眼,對上花獨照澄亮的兩點晶光。
 
「妳醒了。」
 
花獨照感覺眼前此人一身難以形容的清肅聖氣,單單坐在那裡,巖洞似乎不是巖洞了。五官是端正的,然而她卻想不出任何可以形容他的詞彙,好看、不好看都不能用在他身上,平凡、不凡都無法解釋那樣的眉目。
 
疏樓龍宿是環繞於山水樓台的華麗,任何事物都無法掩其光芒,鶴立雞群的非凡與濁世格格不入。
 
劍子仙跡是悠然於天地萬物的清風,不帶塵埃,與世相融,立於華麗之中不顯突兀,處於樸素之中仍是不俗。
 
佛劍分說是置身紅塵卻不在紅塵,無論何處皆無處的孑然,他的存在似能淨化四周不堪,身在此,此便為淨土。
 
花獨照一時震懾於他散發出來的氣息,竟怔怔地說不出話。
 
佛劍分說道:「劍子去採藥了,一會兒便會回轉。」
 
「你是劍子的朋友?」一開口聲音嘶啞,忍不住清了清喉嚨。
 
「嗯,我乃佛劍分說。」聲音像是能淨慰人心的深海,沉穩平靜。
 
花獨照打量四周,光禿禿的巖洞中沒有任何擺設,只有一簾瀑布,忍不住問:「這是你的居處嗎?」
 
「嗯。」
 
「怎地什麼都沒有?」
 
「有即是無,無即是有。心中有,有便生;心中無,有即滅。」
 
花獨照唔的一聲,咀嚼著這句話,但覺意思深重,似有所悟,又不得悟。躺得渾身僵硬,右邊身子支撐著坐了起來,低頭見左肩包紮良好,藥草之氣微微熏著她,傷口仍一抽一抽痛著,但已可忍耐。
 
佛劍分說道:「劍子照料有周,才令姑娘病體早癒。」
 
花獨照輕輕拉著衣領,心中一陣溫暖甜喜。忽然想起一事,道:「嗯……我叫你大師嗎?」
 
「稱我佛劍即可。」
 
「嗯,佛劍,我聽到龍宿說什麼修道之人沾得情愛,便是損功自毀之舉,那是什麼意思?」記憶中似也曾聽劍子仙跡提起過,只是當時心無芥蒂,未有深想。病恙之中恍惚聽見疏樓龍宿之言,只覺此事甚是重要,不得不問清楚。
 
佛劍分說道:「修道者,意在修心,進而身行。動心,心不再平靜,心不靜則身難定。最後輕者功力道心不進反退,損毀功體,受刑嚴懲;重者身敗名裂,逐出道門。」
 
花獨照唔一聲點點頭,又問:「龍宿說到什麼素碗蒸,那是什麼?吃的嗎?」
 
「是素還真,中原的正道支柱。」
 
「哦,原來是我聽錯了。」花獨照臉上一紅,吐了吐舌,道:「素還真,他怎麼了?」
 
「他亦是修道之人,許久之前動情破戒而身敗名裂,腳穿二十四支銅釘,並被判罰於懸空棋盤當棋童。」
 
花獨照咋舌道:「動情一事後果如此嚴重?那又與劍子扯上什麼關係?」
 
佛劍分說道:「這該問姑娘了。」
 
「我?」花獨照奇道。
 
「劍子於妳如何?」
 
花獨照料不到有此一問,臉上先熱了,「他……」咬了咬唇,「我掛念他,重視他。」她心中霽然,也不覺得有何不可告人之處。
 
佛劍分說斂眉道:「劍子之於妳,便如妳之於劍子。」
 
花獨照心中一突,怦怦亂跳,本該狂喜不已,然而佛劍分說的一番話卻有如鐘響般敲著她的心,一樁樁重重搗著,千頭萬緒,胸口鬱悶,竟不知是悲是喜,呆呆地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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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