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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黑夜,南歌絕唱將剩菜剩飯湊作一碗。她一向不與不敗門人一同用餐,都是自己燒了飯吃,量總是斟酙得剛剛好,這次自然是有所原因。
 
她捧了殘羹出門來到石牆旁,足尖一點,輕巧巧縱上牆頭,躍出牆外往山下而行。居住在此偏僻角落,不只安靜少喧鬧,要偷出莊也方便許多。
 
月光清朗,山間路雖難行,幸好能見度極好,不必攜帶照明物,以免引人注意。曲曲彎彎來到目的地,不遠處窸窣有聲,是落葉與枯枝草地的磨擦聲響,一雙亮晃晃的獸眼直直盯著南歌絕唱。
 
那是一隻小狼。
 
一身灰白色隱隱閃著光澤的毛皮,一尺多的身長,結實的四肢,後腿上卻緊咬著一具黑鐵補獸器,腿上流著狼血。小狼一見有人靠近,原本趴在草地上的身子騰地彈起,毛皮直豎,一雙灰黃的狼眼上吊,露出兩排白森森的尖牙,一副兇態,狺狺示威。
 
南歌絕唱噓噓幾聲,低聲道:「別叫,別叫。」在離小狼一丈遠處坐下,動作輕緩,盡量不去刺激牠。
 
小狼拖著補獸夾難行,只是兇狠地威脅眼前之人,南歌絕唱縮起雙腿環抱住,靜靜看著牠。過了一會兒,小狼見她並無攻擊之意,蹣跚踏了幾步,坐倒在地,舔舐傷口。
 
南歌絕唱看著小狼旁邊的瓷碗,那是她前天發現此狼時端過來想餵牠的,不敢靠近牠,只好將碗丟到牠面前,還嚇了牠老大一跳。再看裡頭的飯菜動也沒動,心想:「人說狼的防衛心甚重,果然如此。也罷,我便天天來,等牠知道我不會害牠,也許便會吃了,到時再替牠取下夾子。」
 
一人一狼便這麼無聲對峙,小狼雖卸下兇狠,一雙狼眼仍緊盯著南歌絕唱。偶有山風刮來,吹起滿山寒涼,吹來淡淡幽香。
 
「我倒不知山裡開了花,可以前怎麼沒聞過這股香氣?」
 
正想著,右方矮坡突然傳出一陣細微的聲響,驚得一人一狼倏地彈起身子,南歌絕唱握住腰後彎刀,心忖:「這麼晚了,難不成是不敗門的巡夜?糟,倘若這狼給他們發現了,只怕要殺了牠。」心中著急,那聲音愈來愈近,交雜著低低的喘息聲,像是有人攀爬而上。小狼狼視眈眈地瞪著矮坡。
 
一顆頭顱冒了出來,接著是一雙小手,啪啪兩聲捉住坡頂兩株雄厚結實的硬草,嘿唷一聲,一個白衣姑娘爬了上來,身後揹了一個竹籃。
 
白衣姑娘抬起頭見到有人吃了一驚,再見有狼又是一驚,維持原姿勢半伏半跪在地,直愣愣地看著南歌絕唱。南歌絕唱見是一名不曾蒙面的妙齡女子,一時間也呆住了;只有小狼最清醒,曲著腿面露兇相,狼口嚇嚇。
 
二人一狼互視片刻,南歌絕唱和白衣姑娘同時開口:「妳是誰?」「妳是人是鬼?」
 
南歌絕唱一愣,奇怪地回答:「我自然是人。」
 
白衣姑娘聞言神情一鬆,拍著胸脯,呼出一口長氣,心有餘悸地道:「嚇死我了,三更半夜的妳穿了一身黑,乍看之下我還以為一顆人頭浮在半空!」
 
「妳一身白衣走在夜裡還比較像鬼。」南歌絕唱並無惡意,只是心中想著便說了出來。
 
白衣姑娘噗嗤一笑,道:「也是,我以前也被穿白衣的嚇過。」站起身拍了拍衣衫上泥土,問道:「妳在這裡幹什麼?」
 
這句話問得極是自然,好像兩人熟識,偏偏兩人是初次見面,南歌絕唱也就回道:「我在看狼。」
 
「噢。」白衣姑娘向小狼看了一眼,謹慎地走到南歌絕唱身旁坐下,放下竹籃,南歌絕唱只覺一股幽香撲來,白衣姑娘道:「牠受傷了呢。」
 
「是啊,我得等牠認得我了才能幫牠拔開夾子,否則牠要咬我的。」
 
「嗯,狼的防衛心重,得磨個幾天。」白衣姑娘眨了眨眼,道:「其實有更快的法子,妳將牠迷昏了再替牠治傷不也很好?」
 
南歌絕唱道:「我沒有迷藥,再說,我也不想用這法子。」
 
白衣姑娘奇道:「為什麼呢?」
 
「我若用了迷藥,牠醒來雖然腿傷好了,卻會以為我是壞人,我……我不想這樣,我想讓牠知道我不會害牠。」
 
白衣姑娘點頭,笑道:「原來如此,我倒不曾想這麼多,只是此處怎地會有孤狼呢,狼不都是群居的嗎?」
 
「我也不知道,我以前並未見過,多半是人為豢養,卻不知是不要牠了,還是讓牠逃了出來,不小心落入陷阱。」
 
白衣少女嘆了口氣,道:「牠還這麼小,離開了媽媽同伴,要怎麼活啊?」
 
南歌絕唱心中一動,跟著喃喃:「牠還這麼小,離開了媽媽同伴,要怎麼活啊?」
 
小狼見兩人並無加害之意,也就無聊地坐在地上,盯著眼前一黑一白。
 
南歌絕唱見白衣姑娘坐下之後竟好似沒有離開之意,忍不住打量著她。只見她一身白衣滾著藍色繡邊,披垂的長髮僅以藍色絲帶繫住;睫長眼大,挺鼻小嘴,晶燦燦的雙眼像是自夜空摘下兩顆星直接安上的,容貌甚是嬌美,月光籠罩下渾身隱隱透出柔光,更是秀麗難言。適才漫山的幽香更加濃郁,竟像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
 
南歌絕唱心想:「此山是不敗門的勢力地盤,這麼一個花朵般的姑娘怎會來到這兒?」便問:「妳到這裡來幹什麼?」
 
白衣姑娘原本正看著小狼,聞言轉頭說道:「我聽說這山上有許多奇花異草珍奇藥物,便想來挖寶。」打開竹籃蓋子取出一株株植物,道:「這些有用得很,很多窮人家沒錢買藥材,這樣可以省下費用。」
 
南歌絕唱點頭道:「原來妳是大夫。」
 
白衣姑娘笑道:「還有得磨練呢。」
 
「這籃子怎麼歪七扭八的?」
 
白衣姑娘哈哈一笑,「方才我在尋藥材,腳下踏了個空便滾下坡了,人沒怎樣,籃子卻給我壓扁了;我沿著坡爬上來想休息一下,想不到竟然有人可以聊天。」
 
南歌絕唱見她率直爛漫,說起自身糗事卻笑得比旁人開心,心下一鬆,忍不住微微一笑。
 
白衣姑娘直愣愣地看著她,眼睛眨也不眨,南歌絕唱給她看得忸怩起來,道:「妳幹嘛這樣看我?」
 
白衣姑娘呼了口氣,讚嘆道:「我沒見過比妳美的女子。」
 
這句話南歌絕唱在不敗門不知聽過幾次了,卻總是帶著奸淫之意,令人生惡;此時聽她說出同樣的話,語意中卻極是誠懇,臉上忍不住微微一紅。
 
白衣姑娘抬頭看了看天,道:「我要走了,山裡夜露甚重,妳仔細別著涼了。」
 
南歌絕唱點點頭,看著白衣姑娘離去。轉頭看小狼正閉著眼休息,當下悄悄起身,小狼耳朵一動,馬上睜開眼睛。
 
「聽得這麼細!」將碗以樹枝頂到小狼面前,小狼聞了聞,並不吃。
 
南歌絕唱回到不敗門木屋,將刀擺在枕旁和衣睡了。此屋是笑不枉生前居處,厲不敗甚是重用他,是以禁絕門人踏入此地。南歌絕唱以前有笑不枉庇護不怕有人滋擾,現在笑不枉死去已有十數天,南歌絕唱不敢大意,生怕有人夜襲。
 
南歌絕唱輕輕撫著右臂,出了會兒神,恍恍睡去。
 
 
***
 
 
翌日,議事堂中橫七歪八地躺了十一個不敗門人,若非鼾聲震天,有若雷響,怕要誤以為地上是十一具屍體。
 
厲不敗鐵青著臉看著不省人事的武執,目迸寒光,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稟門主,武執一行人今早被發現倒在莊外西方二里處睡……呃,昏迷不醒。」
 
「誰下的手?」
 
「這……或許是最近那名在莊外遊蕩之人下的手。」
 
南歌絕唱心中一動,想起白衣姑娘,難道她有此能耐打倒十一個彪形大漢?可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姑娘看來似乎不會武功,或者另有他人?
 
厲不敗道:「可有人瞧清楚面貌?」
 
「這可得等武執他們醒來問他們了。」
 
厲不敗心想:「難道幽明天境有人與我作對?」沉吟一會兒,另外派人暫時頂替武執的位子巡夜,「把那人捉來見我。」
 
 
***
 
 
是夜,南歌絕唱又端了碗飯去探望小狼,小狼聽到腳步聲本是弓身戒備,一見是她,便鬆了身子,狼尾微微一擺,像是示好。
 
南歌絕唱心中一喜,看之前的碗都空了,心想:「終是餓了吧。」大著膽子不以樹枝頂碗,而是伸直了手臂將碗拿得遠遠的,一步一步走向小狼。見小狼坐著不動,狼眼只是注視著她,心下多了幾分勇氣,緩緩靠近,緩緩將碗放在牠搆得到的地方,再面對著牠緩緩退後,坐到地上。
 
小狼聞了聞碗裡飯菜,抬頭看了南歌絕唱一眼,狼吞虎嚥起來。南歌絕唱大喜,知她已取得小狼信任。
 
不多時,山中忽然飄起幽香,南歌絕唱轉頭四望,果見白衣姑娘翩然來到身後,距離自己只有一丈,笑道:「我又來啦,妳果然在。」
 
南歌絕唱刀法身法已屬上乘,竟然現在才發現白衣姑娘的到來,頗感訝異,道:「妳輕功真好。」
 
「我不會武功,只得將輕功練得好一點,免得被壞人追趕。」說著坐到南歌絕唱身邊。
 
「原來這幾夜在不敗門外遊蕩的人是妳?」
 
白衣姑娘睜著大眼,道:「我沒惡意啊,只是上來找找花草。我在村鎮聽人說不敗門的人都很壞,本來還不覺得,昨天果然就碰上了,一群人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拿我。」
 
南歌絕唱訝道:「妳一個人打倒那群男人?」
 
白衣姑娘笑著搖頭,「我哪那麼厲害啊,打一個都有問題了。我只是設了個小陷阱以迷藥迷昏他們罷了。」
 
「不敗門的人下令要捉妳,妳以後別來了吧,藥草別處也能找到。」
 
「小狼又還沒好,我跑給他們追囉!」說著撮口逗弄小狼,小狼頭一偏,抖了抖雙耳,直直地盯著她倆。
 
南歌絕唱道:「我說真的,不敗門都是壞人,妳要被他們捉到了,只怕他們會把妳……把妳……總之很危險,妳別不聽。」
 
「壞人多,我看也有好人。」白衣姑娘從竹籃取出一包物事打開,是糯米糕餅,她拿了一塊吃了起來,又將糕餅湊到南歌絕唱面前,道:「吃一點兒吧?」
 
南歌絕唱一瞬猶豫,見她神情坦蕩,便拿了一塊,卻不吃,低聲道:「好人本來有的,可惜他死了。」眼裡湧上水氣。
 
「是嗎,我瞧這裡也有一個。」白衣姑娘扔了一塊糕餅給小狼,小狼聞了聞,張口吃了。
 
「妳說我?」南歌絕唱奇道:「妳怎知我是不敗門的人?」
 
白衣姑娘指著她胸上蛇紋,笑道:「妳的衣服啊!」
 
南歌絕唱啊一聲,心想這問題可問得蠢了。只聽得白衣姑娘又道:「咱們昨晚才認識,可談不上什麼交情,妳便這麼替我著急了,難道不是好人嗎?」
 
南歌絕唱不知說什麼才好。白衣姑娘注視著那兩汪清泉一般的純淨眼眸,看見自己的倒影,只覺此女就像一涓清溪,滌得人心潔淨,很奇怪她怎會待在惡名昭彰的不敗門,便問:「若不敗門真是那麼險惡,妳可比我危險百倍,怎地妳還留在不敗門?」
 
「我……」南歌絕唱腦海閃過數個念頭,不知從何解釋,眼神一黯,閉唇不語。
 
白衣姑娘也不多問,站起身道:「好吧,咱們現在將小狼放走,我明兒不來了。」彎腰撮口逗弄小狼。
 
小狼抖著雙耳看著白衣姑娘,一會兒動了動鼻子,輕輕湊到她腳邊東嗅西嗅。白衣姑娘伸指輕輕點著牠的頭顱和長鼻,小狼也跟著她玩,再摸摸牠,只覺毛皮入手扎人,摸了一會兒,輕輕攬住牠的脖子。也許是她身上香氣好聞,小狼乖乖地枕在她手臂上,舔了一下嘴巴。
 
南歌絕唱喜道:「太好啦,妳抱著牠,我打開夾子。」伸手去碰捕獸夾。
 
小狼見有人要動牠腿,腦袋一轉往後看,白衣姑娘拍了拍牠頭頂,輕道:「你乖,我們是要治你。」小狼溫馴地躺在她懷裡,仍不時回頭去望。
 
南歌絕唱雙手扳在補獸夾兩口,使力想撐開,獸夾卻無動於衷,白衣姑娘咋舌道:「這是補什麼猛獸用的,這麼緊!」
 
南歌絕唱仔細研看獸夾四周,見接合處兩端有一個小鈕,當下兩手各執一鈕用力按下,獸夾噹地一聲大響打開。
 
兩人低聲一陣歡呼,小狼掙脫白衣姑娘懷抱,扭過身舔著傷口。腿傷幾可見骨,南歌絕唱心中憐惜,拿出金創藥要替牠抹上。
 
白衣姑娘道:「等等,我有更好的。」從懷裡拿出一瓶白玉瓷瓶遞給她。
 
「是了,妳是大夫,妳的藥自然更好。」南歌絕唱一笑,在小狼腿上倒出白色粉末,細細抹平,伸手尋找身上可綁縛之物。
 
白衣姑娘一笑,從裙襬撕下一段,道:「還是用我的吧。」
 
小狼嗅了嗅腿上白布,站起身子,瘸著一腿往山下而去。行了幾步,轉過頭看著兩人一會兒,才復遠去。
 
白衣姑娘拍拍衣服,道:「那麼我要走啦,我就住在幽明天境東北的百嫣谷,妳隨時可以來找我。」
 
「嗯。」
 
南歌絕唱看著白衣姑娘逐漸遠去的身影,心中忽感不捨,忍不住追了上去,道:「我叫南歌絕唱,還……還不知道妳名字呢!」
 
白衣姑娘清甜一笑,道:「我叫花獨照。」揮揮手,伴著幽香離去。
 
南歌絕唱拿起手中糕點吃了一口,但覺香甜味美,心中一暖,輕輕揚起一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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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