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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在不解巖將養數日,身子已然大好,雖仍定時換藥,但已可四處走動。入秋的陽光溫柔許多,斜斜照在不解巖前的大湖,波光粼粼,像是一隻深色大魚,全身生滿金色鱗片。
 
劍子仙跡與花獨照離開不解巖,後者問道:「咱們要回去了嗎?」
 
「先往一個地方。」劍子仙跡答道。
 
兩人緩步走著,劍子仙跡側頭凝視著她傷病初癒的蒼白玉顏,道:「可有任何不適?或者走慢些,左右不趕時間。」語氣是濃濃的關心。
 
花獨照笑道:「不礙事,我精神好得很。」這一笑將頰上擠出兩團粉紅,陽光下顯得非常紅潤。
 
來到一處僻靜小林,遠遠見到一座土墳高高隆起,再走近些,立在墳前的石碑未刻有任何字體,瞧來是座新墳。
 
劍子仙跡說道:「我不知妳爺爺的名字,也就沒刻上了。」
 
花獨照感激地望著他,「謝謝……這、這就夠了。」
 
經過數日的沉澱,花獨照已平復悲傷,恢復往日笑靨。此時見到親人之墓,一時種種過往在腦海裡閃瞬而過,不禁悲從中來,目中含淚,盈盈拜倒在地,磕了三個頭。
 
不哭出聲,是希望亡者含笑九泉,黃泉之下不再為她擔憂;眼淚滴在草上,像是不捨蒸發的露珠。
 
花獨照站了起來,抹去臉上殘淚,轉頭見劍子仙跡正背對自己站在不遠處,仰著頭不知是望天,還是賞樹。盯著他頎長飄逸的背影,一股濃濃情懷盤繞心頭,說不出,說不全。
 
提步來到他身邊,順著他視線望去,道:「你看什麼?」
 
「看天看雲看樹看花,看什麼都好,就是不能看到某人哭的樣子,否則薄臉皮的某人會不好意思。」
 
花獨照啐了一口,道:「唷,懂得什麼叫非禮勿視啦?」
 
劍子仙跡道:「懂不懂是一回事,還得看做不做得到。」
 
「嗯嗯,我看你有長進,懂了,也做到了。」
 
劍子仙跡依舊抬頭看著,喃喃自語:「懂了,卻不一定做得到。」
 
花獨照只覺他話中似有其他含意,不願再談,深吸口氣高聲道:「我們走吧!」
 
劍子仙跡回過頭來,頗為詫異地看著她,「不再多待一會兒嗎?」
 
「爺爺在天上看著我,我心中亦不忘爺爺,何必執守著一座孤墳?」花獨照微笑,坦然。
 
劍子仙跡點頭,兩人並肩踏出靜林,往豁然之境方向緩緩而行。
 
花獨照道:「按咱們這速度,也不知要走多久才到,不如我來講個故事。」
 
劍子仙跡打趣道:「哦,花大說書人要講古了,劍子洗耳恭聽。」
 
「唉,可惜一無劍子的妙手好茶,二無龍宿的美味細點,頗欠缺了點氣氛。」一副似愁非愁的模樣,杏目一眨一眨。
 
「哈,不妨以天地靈氣為食飲,包妳才思源源不絕,口沫橫飛。」
 
「欸欸,別將你們那套辟殼之法丟過來,姑娘我心領了。」花獨照敬謝不敏的表情。
 
劍子仙跡哈哈大笑。
 
花獨照輕笑,接著微微收斂笑容,緩緩道:「我五歲的時候便被帶到無爭山莊,你倒猜猜,五歲之前的我在幹嘛。」
 
「嗯,多半賴在母親懷裡,整天嘻笑玩樂沒半點憂愁。」
 
「錯了,」花獨照道:「我以前是個小乞丐。」
 
劍子仙跡訝異地看著她。
 
「我生下來便給丟在破廟裡,被幾個乞丐伯伯乞丐爺爺發現了,把屎把尿將我帶大。等到我會走路了,就跟著他們去乞討,他們也很愛帶著我,因為有些好心的人會多賞我們些東西。」
 
花獨照遙望遠方,心頭細細回想。
 
「長到五歲,有一天有個無爭女人來了,當然那時我不知道無爭山莊是什麼,她付了一筆錢說要買了我去莊裡當媳婦兒,爺爺伯伯們很捨不得我,又說我跟著他們會毀了一輩子,當人家媳婦兒總還能過過好日子,便將我給了無爭山莊。
 
「我到了無爭,第一個見的人便是爺爺----就是閾奉熙口中的瓊老。」
 
劍子仙跡嗯一聲表示知道,花獨照續道:「他說我身上好髒,叫人先將我洗了乾淨,啊,那時候的婢女好粗魯,真將我刷下一層皮來!」皺著眉,還記得當時光溜溜地跳出澡桶又被揪回去。
 
「然後爺爺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乞丐爺爺乞丐伯伯都叫我小丫頭,他說我以後就叫藥人。他讓我睡在地牢,我一個人頂害怕的,後來又來了個小我一年的女孩,叫滿兒,是家裡窮給賣來這兒當奴婢的。
 
「我晚上和滿兒睡在地牢,白天則到爺爺的研藥房。他將我浸在一桶放了許多藥材植物的水裡,又要我喝許多湯藥,藥有時苦的,有時滋味倒還不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爺爺老是板著一張臉不愛說話,初時我見了他總有些害怕,後來膽子大了,浸在藥水中時,便拿起浮在水上的藥物東問西問;見他拿針刺在我身上,我便問那是幹啥用的,他說那是穴道所在,我又問穴道是什麼,叫什麼名字。爺爺有時會回答我,有時又不搭理我,說我問題那麼多,可我還是纏著他問。
 
「我想他和乞丐爺爺伯伯多半是一樣的,我以前替他們捏腳捶背,便也替他捏腳捶背。他本也不理會我的胡鬧,可日子久了,還會問我:『妳這些天都沒替我捶背。』也不知是不是為了留我替他捏腳,他讓我睡在研藥房小床上,地牢不必再去了,滿兒也睡到奴婢的通舖。
 
「他見我不識字,便乾脆教我認字,我浸在藥水裡,跟著他一句句唸:『人之初,性本善』,背得好,喝完湯藥便打賞我一塊糖吃;後來他不教字了,改教我辨識藥材和醫術,有時他要出莊上千草原尋藥,便偷偷帶了我去,依山莊規矩,藥人入了門,便一生出不得莊。現在我知道了,那是為了防藥人逃跑。」
 
花獨照輕聲說道:「我想爺爺是寂寞的,他一生都為無爭培養藥人,沒什麼人可以和他聊天,他說以前的藥人見了他就嚇得半死了,哪有我這麼大膽和他扯東扯西,所以格外疼我。」
 
劍子仙跡問道:「栽培藥人做什麼用呢?若只是為了醫治歷代山莊主人,瓊老無法直接對他們下針下藥麼,還得一個藥人做媒介?」
 
花獨照看了他一眼,道:「我初時也不懂,問爺爺他也三緘其口。只記得有一回翻到他的手記,裡頭密密麻麻詳記了前四代藥人的培育過程,包括服用了哪些東西,浸泡的藥水中加入了哪些植物藥物,藥人個性、身體狀況等等。每個藥人都是由一名普通童女培養起,依體質不同而有不同的培育期,或長或短,多則十二年育成,少則九年。
 
「又因體質各異,相同的藥物植物也會有不同的效果,是以他得時時採掘新種植物加以研究,地上隨處一把野花都有可能是促成藥人大成的原因。歷經四代藥人,爺爺已掌握了一個大略的培育方式,無法確定的因素只剩個人體質。」
 
頓了頓,續道:
 
「等到我十歲時,有一天一個門人來跟爺爺說,莊主和少莊主要見藥人,並問問藥人的進度。那晚爺爺看著我直嘆氣,我問他發什麼愁,他又不說,一會兒調了一碗什麼東西塗在我臉頰上,又用草汁畫黑我半邊臉上乾掉的麵糊,很嚴肅的跟我說:『從今以後妳要以假面目示人,人前不可露出馬腳,對莊裡我會稱說妳臉上長了疙瘩。』我問為什麼,他說是為了我以後好。還說以後不叫我藥人,另取了名字叫清兒,我問他,他說他不把我當藥人了。
 
「隔天去見莊主時,我很奇怪為何會有人的膚色是那樣的淡青,連旁邊的少主都一樣,而且身上還有一種很難聞的味道。」
 
劍子仙跡想起當晚見到閾奉熙,身上膚色卻是頗為怪異,只是未仔細打量,聽花獨照這麼一提,便問:「那膚色是閾家歷代遺傳下來的嗎?」
 
花獨照點頭說道:「爺爺是閾家先祖的徒弟,他說先祖當年是個赫赫有名的武林人士,練得一身毒功,武功高強。可是他為非作歹,被正道人士追殺,一名高人一掌打在先祖身上,令其毒功反噬,引得自己滿身毒血,根基更因此而廢。接下來每一代皆因體質虛弱而無法習武,也因一身毒血而命不長久,歷代活不過四十歲……正確來說,是活不過二十五歲。」
 
「嗯?」
 
花獨照道:「聽我說下去。那時莊主指著我跟少主說:『奉兒,這藥人以後便會替你生孩子,還會讓你延壽,活得久一些。』閾奉熙看著我,說:『她臉怎麼這樣?挺醜怪的。』爺爺解釋:『稟少主,藥人身體和某些藥物合不來,這才臉上長了東西,並不影響其他的。』莊主說:『奉兒,容貌美醜在其次,重要的是她為藥人啊。』閾奉熙這才不說話了。」
 
劍子仙跡震驚地看著花獨照,她像是事不關己地道:「一般的女人受不住他們毒血的侵蝕,是以培養藥人的第一個目的,就是煉出一身不懼毒血的體質與他們交合,生下閾家血脈。」
 
花獨照靜了一會兒,道:「爺爺開始教我武功,可是我身非武骨,怎麼也學不會,他只好教我輕功和扣射銀針的手法。他那時便有讓我逃走的打算了,所以事事都在為以後舖路。爺爺很可憐,夾在閾家和我之間兩難,一方面想讓我走,另一方面又不願對不起閾家,所以他還是不斷地在試著培育我,可成不成功都不是他想要的,而我當時什麼也不懂。
 
「在我十九歲的時候,爺爺拿了一株花回來,說是在千草原的千草峰上找到的,你猜是什麼?嘿,是月下獨照。他將花煮成藥讓我喝下,結果我培育了十四年沒有動靜的身體突然冒出和月下獨照一樣的芳香,我……藥人竟就這麼完成了。」
 
花獨照看著劍子仙跡驚訝的表情,道:
 
「其實光是月下獨照是解不了閾血毒的,頂多只能延緩毒性,只是我先前浸了上百上千種藥水,喝了無數湯藥,月下獨照只是藥引,引出了成功的……甚至是異變的體質。」
 
頓了會兒,幽幽道:「爺爺驚得不知如何是好,要我千萬不可告訴任何人。有一天,研藥房不知怎地飛來許多翁白頭在簷下築蜂巢,也不螫人,可我一經過,牠們便飛來停在我身上。閾奉熙被翁白頭引了來,奇道:『妳身上怎地那麼香?』我撒謊說因為我喜歡用花瓣沐浴,所以沾了一身香氣。他說我身上味道蓋過他的,好聞得緊,要爺爺先讓我服侍他的生活起居,等培養成了再讓我侍寢。
 
「爺爺不敢說什麼,只囑咐我要小心,別讓他欺負了我。閾奉熙以前見了我的面總要皺上眉頭,不再多瞧我一眼,有了異香之後,竟不再嫌棄我了。原本伺候他的是滿兒,她和我一直很要好,心裡有事都不瞞對方的,可爺爺要我不可讓人知道藥人已成,我也不敢說。
 
「有滿兒和我一起照料閾奉熙的生活起居,爺爺也較為安心,閾奉熙以為我還未培養好,倒也沒對我做什麼事。可是有一天,我四處找不到滿兒,閾奉熙說:『少她一個又怎地,妳乖乖陪著我就好了。』我又問其他人,沒人肯告訴我,最後我去問爺爺,他抵不住我追問,才告訴我閾奉熙按捺不住而要了滿兒,她受不住毒血,已然死了。
 
「我很難過,又很害怕,爺爺這才跟我說了藥人的目的,不僅是為了傳承閾家血脈,等孩子生下母體安完滿月之後,他們便會殺了藥人,讓閾家歷代服下藥人之血和藥人之心,藉以延壽,否則他們是活不過二十五歲的。」
 
花獨照看了一眼駭然的劍子仙跡,輕輕道:「即使服用也只是多十幾年可活,沒人活得過四十;閾奉熙的爺爺二十五歲便死了,因為他愛上他的藥人,不願殺了她,他死後,那個藥人也跟著自盡了。」
 
劍子仙跡吸了口氣,「然後妳爺爺便助妳逃了出來?」
 
花獨照點頭,「他研藥房的木桶下方有個密道,他說閾奉熙對我生出了慾念,滿兒只是替死鬼,若得知我已培育成功那就再也逃不離了,便要我從密道逃走,揭去臉上偽裝,藏住身上異香。」聲音變得飄忽,「爺爺說我的血很珍貴,要我好好活下去……」
 
 
 
劍子仙跡聽了由來,腦子裡再也裝不下其他東西,只想著萬萬不能讓她落入閾奉熙手裡。花獨照養傷期間他回無爭山莊放出被俘來的眾女並帶出瓊老屍體,山莊已無人煙,料來是敗落了,也尋到了翁白頭蜂巢毀去,只是巢雖毀而蜂飛散,依舊不能保證失去蹤影的閾奉熙尋不到其他的翁白頭,尋不著她。
 
心中正轉著念頭,忽然花獨照在他背上輕輕一碰。轉頭望去,花獨照袖子一攏,雙手背到身後,笑道:「方才一隻蟲子落到你衣上,我拍掉了。」頓了頓,說道:「劍子,那個和你交手過的目留蹤,你若見了他,記著盡量別與他動手。」
 
「此話怎說?要交手,劍子不會負輸於他。」
 
花獨照搖頭道:「不是功力高低的問題。他練有一套叫『攏心剡』的功夫,是閾家先祖的獨門毒功。聽爺爺說閾奉熙的祖父於目留蹤有恩,將他留在身邊保護無爭山莊莊主,並將先祖遺留下來的『攏心剡』祕笈傳于此人。這套功夫陰損非常,中掌者身受掌毒和寒冰內力煎熬,後果不堪設想……你瞧爺爺,他功力比目留蹤高的,中了他一掌卻……」
 
劍子仙跡嗯一聲道:「我會小心。」
 
走了幾步,花獨照忽問:「你們修道,修的是什麼?」
 
「怎麼問起這個?難道妳也想遁入道門?」劍子仙跡訝道。
 
花獨照精靈靈一笑,「那也得先聽過再作考慮。」
 
劍子仙跡不信她說詞,心想她多半是心血來潮,便道:「道重無為,看淡世間得失。清心寡欲求靜,由靜而定,定而悟,悟才得返本還原,與『道』同體。」
 
「哦,念得倒順溜。人家是一日三省吾身,劍子是一日三念修心嗎?」抿笑說著。
 
劍子仙跡道:「參了數百載,也該滾瓜爛熟了。」
 
花獨照道:「嗯,我以前聽過一個故事,說一個叫杜子春的青年欲修仙,靜坐之時卻有許多幻象滋擾,夜叉殺死他,地獄又逢油鍋刀山之刑,最後閻王還帶了變成瘦馬的雙親來考驗他,可是有的?」
 
「嗯,心魔纏身,是修道之途必經的過程。」
 
「那麼面對心魔,又該當如何?」
 
「修道之士萬一一個把持不定墮入魔障,便須以無上定力斬毒龍,以重返空明。」
 
花獨照嗯一聲,默然不語。
 
劍子仙跡側頭凝望直視前方的花獨照,只見她半邊臉頰透著玉一般的光澤,漆黑的眼瞳似乎藏著他不明白的心思。
 
那點花瓣般淡紅的雙唇動了動,清聲說道:「那麼,你能否斬去我這條毒龍,毀去我這魔障?」
 
劍子仙跡心口像是被千斤重的銅錘重重一搗,不可置信地瞪著那張正經嚴肅的俏美容顏,腳下不禁一停,呆若木雞。
 
花獨照立定在他身旁,半側著身子注視著他,飛揚起的秀髮掃在她臉上,眼神漸漸變得柔和,輕輕地道:「劍子,和你在一起我一直都很開心,可我從沒想過要成為你的什麼人,我未曾想過那麼遠。如果和你在一起會害了你,那……」搖了搖頭,「倘若我喜歡一朵花,可花摘下會死的話,我情願它留在原地,任其自由盛開,這才是真的喜歡。」
 
她的話一句句撞在心裡,劍子仙跡只覺喉嚨像是幾天滴水未進,乾澀難言。
 
花獨照垂下眼,低聲道:「此事一過,我便找個地方隱居,好好過日子,所以你縱容我一次,好嗎?」輕輕握住他右手。
 
那棉花似的柔軟像是一用力便會揉碎,劍子仙跡輕柔回握。
 
兩人慢慢走著,每一步都如鉛般沉重。花獨照不想顯得悲傷,極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快:「你二話不說幫了我這許多,我真不知要如何回報你才好。」
 
「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要妳回報我什麼。」
 
「嗯,謝謝二字含括不了我全部心意,不如不說了,總之你的一切,我都放心底。」朝他清甜一笑。
 
劍子仙跡看著她,心頭空空蕩蕩。
 
花獨照並不等待他說什麼,澄藍的天際舖著棉絮般的白雲,任風扯得稀散。樹間鳥唱啁啾,兩人像走在畫裡,而畫裡的心思卻飄然物外。
 
「你會忘記我嗎?」
 
劍子仙跡道:「不會。」
 
花獨照幽幽道:「現在不會,過得十年,百年,千年,只怕就不記得了。」
 
劍子仙跡手上微微一緊,「千年一瞬,於我如初。」
 
花獨照低聲道:「嗯,對你,我亦如是。」
 
不感如梭流逝的時間,不覺迢迢路遠之長途,這條歸去之路,兩人仔細長緩地雋刻在心上。
 
不知不覺,故地重遊,行經終年薄霧籠罩、粹情成籬的念嬌湖,但見湖畔有人搖著扁舟供情人眷侶乘坐,僅在離岸不遠處擺盪,不敢深入霧中。
 
兩人心有靈犀地停下腳步,並肩立於湖畔。輕風吹得白衣飄揚,宛如傳說中的有情人降臨於此。
 
花獨照凝視著稍立於前方的劍子仙跡背影,仙風道骨,風姿超然,不沾一絲半點俗世塵埃,忽然覺得他離自己甚是遙遠,心底湧起一陣酸楚,愣愣地只想哭,忍不住向一旁的粹情花一指,口中說道:「多久不見,瞧花開得多美。」藉這一指不著痕跡地將手抽了出來,逕自走到一旁,撥弄著盛開的粹情花。
 
花獨照背著劍子仙跡,心中想起那茶店小二的說詞:「兩人共握一株許願,便能成鴛鴦眷侶,情感堅定不移。」想開口要求劍子仙跡同她一起許願,然轉念一想,只覺多此一舉,許了願,兩人終究不可能在一起,便作罷了。
 
走回他身旁,道:「走吧!」自己先往前走去。
 
劍子仙跡跟上,將她的手握住。花獨照看看手,又看看他,唇畔揚起一抹淡笑。包覆著自己的厚大溫暖,熨得她心頭滿滿的喜悅,然而一股更強烈的哀傷壓在心上,濃重得化不開,心滿意足的笑容中,一滴清淚,終是落了下來。
 
 
 
皎潔圓月,滿山幽香。趁著劍子仙跡不在,花獨照將豁然道上的路障陷阱盡數撤去,恢復初來的面貌。看著亭旁的月下獨照,忍不住微笑,喃喃自語:「爺爺,除了千草峰之外,豁然之境也生有月下獨照呢!」
 
深深吸了口氣。
 
逃避解決不了問題,終得打開禁錮著她的枷鎖,才能擁有新的未來。
 
花獨照打開錦囊,裡頭兩隻蠕動的小小身軀,是從瓊老墳墓處回來的路上,在自己肩上和劍子仙跡背上發現的翁白頭。
 
翁白頭除了會追月下獨照的馨香,另一就是回到施放者之處。花獨照輕拈出一隻,隨手將錦囊放在涼亭石桌上,步出豁然之境。走得幾步,不禁又回頭望了一眼,輕輕嘆口氣,悄然下山。
 
行至山下,攤開掌心,對著翁白頭囑道:「來,帶我去找閾奉熙吧。」翁白頭在花獨照掌中轉頭爬了一會兒,振翅滴哩哩飛起,朝黑幕而去。
 
花獨照施出輕功,緊隨在後,白衣漸漸隱入黑暗之中。
 
 
 
劍子仙跡站在不解巖大湖旁,閉目凝思。
 
他向來謹守戒律,心如止水,數百年來根深蒂固的戒條已是身心的一部分。不入紅塵而遊歷天下以求道心,為渡紅塵而涉入濁世以救蒼生,先天之路,他仍在修行。
 
踏入道門之初,塵緣俱已如煙;入門之前不曾動情,修道之後更是不動如山,任憑紅塵滔滔,依舊固守著不染塵的玲瓏心,無可撼動。
 
原來,不動心不是無心,一切但憑機緣。
 
耳邊傳來細微穩重的腳步聲,劍子仙跡雖閉目但仍知何人,開口:「你也是來勸我的?」
 
佛劍分說低沉的嗓音如梵鐘般清亮,道:「勸與不勸,在於個人;聽與不聽,存乎一心。」
 
「嗯,既然如此,就讓我靜一靜吧。」
 
佛劍分說卻不走,道:「緣法無由,順之順天;情在人間,逆之非人。」
 
劍子仙跡心中一動,道:「我可以解釋成你在鼓勵我還俗嗎?」
 
「還俗只是形式,情感非以形式表達。」依舊是不苟言笑的莊嚴。
 
劍子仙跡看著他,「你不阻止我?」
 
「有心,何處皆太虛;無情,無處不修羅。」
 
「哈,你與龍宿一個扮白臉,一個扮黑臉來渡化我嗎?」忍不住開起玩笑。
 
佛劍分說斂眉道:「我相信劍子可以在情與道之間找到平衡點。」
 
劍子仙跡心中豁然開朗,縱聲長笑道:「多謝好友一番開悟,我先告辭!」施出無上輕功,風一般走了。
 
疾掠於黑夜林間,他的心卻如撥雲見曉,不再逃避,不再壓抑,心心念念著豁然之境的佳人。然而來到應是路障的地段,卻見陷阱盡數移除,獒蛛黃狼不再,曠男怨女亦然。豁然之境一片黑暗,屋中未見燃燈,劍子仙跡心底一涼,大喊:「獨照!」
 
回音裊裊,不見回應。
 
劍子仙跡前前後後尋了一圈,不見人影,焦急間,忽然看到一隻翁白頭繞著月下獨照飛來飛去,心中一凜,將翁白頭收進袖裡,朝山下奔去。
 
宮燈幃,疏樓龍宿正自撫琴,見劍子仙跡一臉憂心,奇道:「劍子,何故匆匆忙忙?」
 
「你可見到獨照?」
 
疏樓龍宿搖頭,「沒有,她不在豁然之境嗎?」
 
劍子仙跡心急如焚,「她……她離開了。」
 
「哦?」疏樓龍宿大奇,隨即道:「既然如此,汝也該斷念了。」
 
「不,我要去找她。」
 
疏樓龍宿攔住急欲離去的劍子仙跡,正色道:「好友,汝不該執著。數百載心如止水,莫讓一名女子毀你根基。」
 
「龍宿,」劍子仙跡嘆道:「不動情,不代表我無情。再高修行,你我終究只是凡人,不是神仙。對你與佛劍的友誼是情,對天下蒼生的不忍也是情,情之意義何廣,只要是人,誰能抹滅?獨照於我,是情字的另一個意義,我無法捨卻她,也不願捨卻。」字字鏗鏘,震得疏樓龍宿一陣無語。
 
劍子仙跡不再耽擱,倏然離去。
 
寂靜中,只聞疏樓龍宿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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