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之章
 
(一)
 
中原佛、道、儒三教在武林上各有定位,或救世普生,或體悟天理,或自修其身,不一而論。其中佛道之徒涉世者眾,儒教雖然幅員廣佈天下,多以不介紛爭之態自立。
 
巍峨壯麗的牌樓連接長長一道千步階,拾級而上,及目一座巨大石龍盤據,龍爪獰然,睥睨天下。
雄踞天下儒教者,儒門天下。
 
華房美廰,大氣中不失雅致;庭園依時序和種類分隔出數個蒔花區,此時正逢初春,各類春花結出小小的花蕾,尚有點寒冽的空氣中透出淡淡的生機。
 
一身華貴打扮的儒雅女子穿過陣陣規律的朗頌聲和悠揚的樂音聲,往後閣走去。那張書香薰陶過的容顏優雅清豔,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端莊氣質。她身後跟著一名綠衫少年,每個跨步不大不小,不慌不忙,總是和她身隔三尺。
 
人聲樂聲慢慢遁去,兩人來到一處華閣,門外兩旁站著的婢女男僕見到女子即恭敬地行了個禮,女子點頭回應,在門前開口:「龍宿,是我。」
 
只聽見一聲聲輕短的懸物碰擊聲傳來,一名紫衫人悠悠然走出,華麗逼人的衣著襯得那張噙著淺笑的面容令人移不開目光,那人微微彎身行禮,道:「龍宿見過教母,教母今日好興致。」是儒門的奇特口音。
 
那名女子名喚楚君儀,儒門人稱教母,專司調教儒門天下各派之首應有的格調氣度一職。她微微一笑,道:「近來門裡繁忙,豈有時間來與你私下敘舊。」
 
疏樓龍宿領著楚君儀進閣裡入座,婢女送上一盅香茗。
 
「那便是為公事來了。教母是來看吾比試準備得如何嗎?」
 
「三貫比試尚有三月之餘,你自己不擔心,又何須旁人來為你焦急?」
 
「龍首」乃儒門天下最高主事的職位名稱。儒門天下人員眾多,雖師出同門,各人於處世理念卻難免不同,因此明為大家庭,私下卻分為兩派:「劍派」主張積極干涉武林世局,藉以擴大儒教勢力;「琴派」主張敦修自身涵養,韜光養晦。
 
儒門天下代代龍首皆由兩派各推出同輩最出色一人,以三貫之試考驗,三貫乃指文、武、謀三事,勝出者登龍首之位。
 
前任龍首於月前猝逝,門內各務暫由三司代為管理,並訂三個月後進行遴選,疏樓龍宿即為琴派候選人,也是上一任龍首的學生。
 
疏樓龍宿輕搖華扇,道:「那還會有什麼公事得勞駕教母前來?」
 
楚君儀揭盅啜了一口茶,道:「我此行是為你帶來一位隨侍,讓你專心準備三貫之試。」
 
儒門天下人人心知肚明,每到龍首遴選,兩派內總會發生針對候選者的陰謀事件,不至於危害性命,其目的是讓候選者於三貫無法發揮實力。這類小動作通常進行得十分隱密不留痕跡,防不勝防,儒門上位者除了防範,也無計可施。
 
「吾不需要。」
 
「龍宿,」楚君儀說道:「我知道旁人傷不了你,也明白你的能力,但龍首之爭何其重要,總是謹慎為先才好。再者懷河也挑了隨侍在側,你也置一個,公平的條件下做事較為方便。」
 
疏樓龍宿冷哼一聲,道:「在不公平的情況下勝出,更能證明吾的能力。」
 
「身為教母,我的心不能有所偏頗。龍宿,你莫讓我為難,我希望你與懷河能站在同個起點。」
 
疏樓龍宿微一沉吟,視線射到楚君儀身後的綠衫少年身上,道:「兩位隨侍是由誰所選?」
 
「是雁輕鴻雁武官親去敦武館挑出的前兩名武生,武功德性都是上選。」頓了頓,頗覺難以啟齒:「本該讓你和懷河同時決定隨侍的,但雁武官卻先將另一位過給了懷河……」
 
「無妨,」疏樓龍宿豔紅的眼珠冷冷地讀不出思緒,「身為師長總免不了為自個兒的學生打算。」
 
楚君儀嗯了一聲,不再言語。靜靜地喝了茶,離座說道:「那麼我不打擾你了。」對綠衫少年道:「你便留下吧。」
 
綠衫少年微一頷首,目送楚君儀離去。
 
楚君儀走至門口,轉過身來低聲說道:「龍宿,明眼人都知道龍首之爭將由誰脫穎而出,你的考驗不在三貫,而是在此三個月,好自為之。」
 
 
 
疏樓龍宿立在開敞的扇窗前盯著外頭的荷花池一會兒,才轉身回到書案前提筆繼續方才未完的畫作。良久,餘光觀察著的綠衫少年依舊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疏樓龍宿抬起頭迎向他的目光。
 
兩人對視半晌,疏樓龍宿開口:「汝來儒門多久時候了?」
 
少年啟唇:「一年了。」聲音微低清亮。
 
「那汝該上過禮課才是。不知目不轉睛盯著人看十分無禮嗎?」語氣淡漠,倒聽不出怒意。
 
不料少年卻道:「我若無禮,你也無禮了。」
 
儒門甚是講究上下禮儀,疏樓龍宿向來自傲,面對長輩卻也不曾失卻過該有的禮節,此時聽見一名小小武生竟出口頂撞,雖然語氣並無狂傲之意,較像是陳述事實,但聽著就像刺在耳膜上的噪音,令他忍不住皺眉。
 
疏樓龍宿擱下筆,慢慢踅到少年面前,仔細打量著他。腰懸長劍,身形修長,只及他下巴高度,但稍嫌單薄,該是南方人吧?南方男子來說算是高了。長髮紥成一束繫在腦後,長相稱不上好看,總之是乾乾淨淨、眉清目秀的一張臉;那雙眸子卻甚是出色,沒有半點雜思,像是罩上一層水霧,有若兩汪澄澈無波的清泉。
 
少年絲毫不見慌張害怕,只是定定地仰頭看著他。
 
「汝在想什麼?」
 
「什麼也沒想。」連聲音都毫無情緒。
 
疏樓龍宿頗佩服他的面不改色,道:「汝叫什麼名字?」
 
少年道:「慕容絕。」
 
「慕容絕?嗯。」
 
「你呢?」
 
「吾什麼?」疏樓龍宿道。
 
「你的名字。」
 
「唔?」疏樓龍宿走過他身邊,慕容絕跟著他轉身,「吾以為汝是吾的隨侍。」
 
慕容絕道:「隨侍不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隨侍少有汝這般大膽無畏。」
 
慕容絕垂下眼皮默然片刻,方道:「屬下逾矩了,請……主人原諒。」
 
疏樓龍宿擺擺手道:「也罷,有個與眾不同的隨侍也不是壞事。」便說了自己的名字。
 
慕容絕喃喃跟著念了一遍,又將眼睛定在他身上。疏樓龍宿忍不住說道:「汝可以看屋內陳設,可以看窗外花塘,為何卻一直看吾?看吾夠不夠格成為汝的主人嗎?」
 
「我方才以為你是女人。」
 
立於門外兩側的婢僕互相對望一眼,彼此眼中閃過驚訝之色。該說他出生之犢不畏虎,還是語不驚人誓不休?
 
疏樓龍宿勾起嘴角,頰上梨渦淺現,緩緩道:「汝何以見得?」
 
慕容絕依舊面不改色,清眸波瀾未起,說道:「你長得比女人還美。」若非高人一等的身材和低沉的嗓音,他真要以為眼前之人是位美裙釵。
 
疏樓龍宿哈哈大笑,道:「吾該說汝口無遮攔,還是坦白無諱?」
 
慕容絕眨了眨眼,眨不去眼中的純然,「我只是實話實說,不可以嗎?」
 
「當然可以,吾亦厭惡拐彎抹角。」疏樓龍宿走回書案前,見硯上墨汁已乾,便道:「汝會磨墨嗎?」
 
慕容絕點頭,走到書案右首拿起墨條,在硯上滴下清水,專心磨起墨來。
 
筆在紙上龍飛鳳舞,疏樓龍宿抬手揮灑間總帶著隨性慵懶,他停下筆,問道:「汝看得懂吾畫的是什麼嗎?」
 
慕容絕仔細揣看著,道:「山水罷,這是樹。」
 
「嗯,汝覺得這幅圖如何?」
 
慕容絕看不出個所以然,搖頭道:「我不懂畫,不知道。」
 
「汝真坦白。」疏樓龍宿一笑,也不在意,瞥眼見到慕容絕正盯著筆架看,遂問:「怎麼?」
 
慕容絕指著一支懸吊著的玉管毛筆,道:「這筆倒很別緻。」
 
「此乃數年前位於中原南方的南歌世家晉獻予前任龍首之禮,龍首轉贈于吾。此筆乃以上等漢玉和狼毫所製,玉上所刻為鳳,因此又叫鳳鳥紋玉筆。」見慕容絕一瞬不瞬地盯著玉管筆,便取了下來放在他手上。
 
慕容絕細細審視著玉管毛筆,手指順著刻痕線條撫過,把玩了好一會兒才放回原處。
 
一個下午,便在書閣裡消磨去了。
 
 
 
慕容絕很明白自己該做什麼,僕人送來三餐,他必先而嚐之。疏樓龍宿邀他共餐而食,命人多送上一份碗筷。
 
慕容絕入門時間雖不長,但也頗知規矩,道:「這樣不妥。」
 
「如何不妥?」
 
「主人和下人不能同桌而食。」
 
疏樓龍宿閒適地坐在桌前,道:「汝是隨侍。」
 
「隨侍也是下人。」
 
「隨侍便該寸步不離保吾安全,現在汝看吾吃飯,等會兒汝暫離片刻用膳,若在此時有人襲擊吾,那汝不算失職嗎?」
 
慕容絕想了想,覺得有理。
 
疏樓龍宿又道:「再者,與吾一起用膳汝也不用狼吞虎嚥只為了早點回來,可以放鬆心情好好品嘗食物的美味。」
 
點點頭,慕容絕不再拒絕。
 
算了算,除了沐浴和大小解,慕容絕連睡眠都不得離開疏樓龍宿一步。
 
夜裡,慕容絕一直伴隨在側,疏樓龍宿也許看看書,也許彈彈琴,他不就寢,自己也不能閤眼。等疏樓龍宿睡了,他才睡到寢房外廳新搭的床榻上。
 
這晚,慕容絕立於寢房門口,疏樓龍宿坐在銅鏡前拆解髮上釵飾,滿頭銀紫長髮披散,正面背影皆有女人的錯覺。
 
一支象牙簪和後面小綹長髮纏得難分難解,慕容絕見疏樓龍宿拆解得辛苦,走上前要幫忙,才碰到髮絲,疏樓龍宿空出一手格開他。
 
「沒有吾的允許,不准碰吾身上任何地方。」
 
銅鏡上疏樓龍宿的臉孔神情難辨,慕容絕答道:「是。」退回原位。
 
疏樓龍宿慢慢解開簪髮相結,以玉梳細心梳理一番,取過一本書臥在置於窗臺前的躺椅上閱讀。躺椅上雖舖了一張白虎皮,但初春的夜裡仍甚有寒意,疏樓龍宿內功深厚,不畏此等寒冷,慕容絕卻抱胸而立,瞧來頗添威嚴,事實是藉此取暖。
 
亥時末,疏樓龍宿將書本隨手放著,自躺椅起身,道:「吾要歇息了。」移身躺上檀木大床。慕容絕上前解下床幔,吹熄燭火。這類雜事本屬婢僕份內,自慕容絕成了他的隨侍後,過了晚膳疏樓龍宿便遣退其他人獨留他倆,慕容絕自然就得接手此類小事了。
 
慕容絕走到外廳床榻上躺上,卻冷得無法入睡。瞄了一眼內房,從床下取出小火爐點上,將手腳就火一烤,這才通體暖和起來。悄悄推開窗門,仰望淡黑雲層半遮的月亮,思潮迭起,一雙眼眸依然不見漣漪。
 
 
 
儒門天下形制尊仿一國,分文、武兩制,文官主掌門中要事,又分三司,乃御史大夫、中書令、門下侍中;武官佩兵器以保安危。龍首每日必與三司詢看儒教之事,而今三司暫代龍首之職,三貫在即,兩位候選者自也得一旁見習。
 
慕容絕尾隨在疏樓龍宿身後,前往正龍廳參與朝會。行至門前,一個黃衣儒衫男子迎面而來,腰掛青玉,髮繫儒巾,一派儒生溫雅。那人見了疏樓龍宿,微笑點頭道:「疏樓兄,久見了。」
 
疏樓龍宿嗯一聲,閒閒地回了個禮,道:「蘇兄久見了。」
 
此人便是劍派候選者蘇懷河。兩人無甚交情,打過招呼便算了,蘇懷河入廳,一名配刀的魁偉男人隨在他身後進門。
 
疏樓龍宿看了那壯漢一眼,又回過頭望向顯得瘦小的慕容絕,輕笑兩聲,走入正龍廳。
 
中書令見眾人到齊,看了看疏樓龍宿和蘇懷河身後兩人,道:「隨侍不必在此,退下罷。」兩人彎身行禮,退出正龍廳。
 
慕容絕走到回廊等候,站著無事,便坐到一旁欄椅上,隨手摘了片花葉把玩。那壯漢在另一邊待了一會兒覺得無聊,晃到慕容絕身邊,問道:「疏樓龍宿人品如何?」
 
「不如何。」
 
那漢子哼哼兩聲,道:「那倒好。」
 
慕容絕看他一眼,不說話。過得片刻,那漢子又道:「我聽聞他疑心很重,真的嗎?」
 
「我不知道,大概罷。」
 
那漢子皺皺眉,又問:「他武藝很好嗎?人人都說他劍術是儒門第一,連前龍首也贏他不了。」
慕容絕道:「沒見他使過,不曉得。」
 
「一問三不知,你真的是他的隨侍嗎?」那漢子瞪著他面無表情的臉孔道:「要知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啊!」
 
慕容絕回望他,眼中是一股清澈,有神卻不懾人:「他人品武功什麼的都不是我份內之事。」
 
「你確定?」
 
此時廳門打開,疏樓龍宿和蘇懷河率先走出,正巧看到兩人對峙的場面。蘇懷河一聲低叱:「玄雪!」
 
玄雪趕緊回身,走到蘇懷河身後。疏樓龍宿微微一笑,道:「兩個隨侍也許在交流主人的優缺點,蘇兄,吾等可得好好對待他們呀!」
 
蘇懷河順著話道:「是啊,免得落下人口舌,於咱們面上可掛不住。疏樓兄,小弟還有事,先拜別了。」當下拱拱手,領著玄雪離去。
 
疏樓龍宿看著慕容絕,道:「槓起來了?」
 
慕容絕搖頭道:「沒有。」
 
「那是他亂吠囉?」
 
慕容絕瞪大眼睛,道:「你說他是狗。」
 
「吾有說嗎?」
 
慕容絕看著他,不知作何反應。
 
疏樓龍宿嘴角微挑,道:「回書閣罷。」
 
路上,疏樓龍宿問道:「汝認識蘇懷河嗎?」
 
「知道他,但不認識。」
 
「那麼玄雪呢?」
 
慕容絕道:「敦武館的同修,認識不深。」
 
疏樓龍宿哦一聲,道:「來此一年,難道沒有一個深交的朋友?」
 
慕容絕垂下眼,低聲道:「沒有。」
 
「為何?」
 
慕容絕不語,疏樓龍宿看在眼裡,心中沉吟,也不再多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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