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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念嬌湖,湖面終年飄籠著白霧,看不見邊際;岸旁停著幾艘供遊人乘坐的小船,遠離罩霧之處有三兩艘乘載客人在湖面緩緩擺盪;湖周生滿了紫藍色奇花,像蓮,好幾管花蕾,中央的花蕾衝天而起,外圍的花蕾四射綻放,開著有若百合的長形小花。
 
南歌絕唱見遊人處處,男女並肩,多為情侶,奇道:「這兒就是念嬌湖?」
 
「嗯,就是這兒了。」花獨照道。
 
「怎麼此地這麼多遊客?」
 
「這湖有個傳說,」花獨照輕輕道:「有個天界仙女和人間男子相愛,不得結果,仙女回歸天界,男子對她念念不忘,後來病死了,葬在湖旁,後人感慨他癡,就將此湖取名『念嬌湖』了。」
 
南歌絕唱點頭,花獨照撥弄著紫花,道:「這花叫『粹情花』,又叫定情花,聽說是男子墳上長出來的,後來長滿湖周,相傳只要情侶共握一朵許願,便能永世相愛,生死不渝。」
 
「嗯,這花生得真美。」南歌絕唱讚道。
 
花獨照出神半晌,才道:「絕唱,妳說妳姑媽嫁到中原一戶姓上桓的人家?」
 
「是啊,她在我出生前便嫁到中原了,我也是聽爹爹說起的,我從沒見過她。那上桓家就住在念嬌湖中的一座島中,與世隔絕。」
 
花獨照道:「嗯,是杳霧島。」
 
南歌絕唱奇道:「妳知道?」
 
「我不是說我來過念嬌湖嗎?我進去過的。」花獨照頓了頓,道:「念嬌湖湖大霧濃,旁人不敢輕入,我們要進去,得找上桓的買辦船家,讓他帶我們去。」
 
兩人沿湖畔繞行,花獨照眼睛溜過一個個擺渡人,最後來到一艘脫離營業船家行列的船前,那船瞧來與其他無異,坐在船頭的是一個身著寶藍長袍的鶴髮老人。
 
「船爺爺?」
 
那老人本來背對著湖岸塞煙草抽水煙,忽聞叫喚,回道:「物事買齊了嗎?」轉過身來,見了花獨照一怔,隨即喜道:「啊,是花姑娘,妳總算來啦!」
 
花獨照笑道:「船爺爺,許久不見了,瞧來您身子還很硬朗啊!」
 
「欸,再划個二三十年也不是問題!」老人咧著缺了幾顆牙的嘴笑道:「自從那次一別,咱家少爺是天天盼著妳呀,總算是盼到啦!花姑娘要入島嗎?」
 
「我有事要請教島主夫人,倒不是來見少島主的。」花獨照笑容微微一斂,道:「船爺爺在等買辦的人嗎?」
 
老人搖手道:「不打緊不打緊,我先載了妳們去,讓他們等等無妨。」眼睛看著南歌絕唱,「這位姑娘是……」
 
「她是我朋友,我們是一起的,可有不便?」
 
老人道:「既是花姑娘的朋友,那便一起上來吧!」說著將一隻藍布木旗插在岸邊土中,解釋道:「這樣買辦的便知道啦!」
 
花獨照和南歌絕唱上了船,老人走到船梢掌舵,將船划往霧裡去。湖霧甚濃,望去看不見四周景物,只有船行過的划水聲,卻不知老人如何掌握方向。
 
兩人坐在船頭,南歌絕唱忍不住問:「妳認識我姑媽?」
 
花獨照嗯一聲,低聲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我機緣湊巧進了杳霧島,是上桓夫人他們救了我,總之是我的恩人。」不再深談。
 
南歌絕唱點點頭,也沒想到再問什麼,暗想:「我從未見過姑媽,她多半不認得我。」
 
花獨照偶爾與老人攀談兩句,聊的多是她碰到過的趣事。船行良久,遠方漸漸看得見黑影,再行片刻,已看得清那是一座綠意蔥蔥的大島,島上環著一圈白霧,隱約可見上頭建築。
 
船停了岸,遠遠有人叫道:「老周,你載了誰來?」
 
老人回道:「是花姑娘來啦,管家你快帶她去見夫人!」
 
一個同樣身著寶藍長袍的男人快步走了來,見到花獨照大喜:「花姑娘,您好啊,快隨我來!」朝南歌絕唱看了一眼,領著兩人走向那幢華美宅邸。老人回頭載回買辦之人。
 
南歌絕唱聽見花獨照微乎其微地輕嘆口氣,轉頭看她,花獨照報以一個苦笑。
 
路上三人遇到其他上桓家的僕人,管家吩咐:「你快回去通報夫人和少爺,說花姑娘來了。」那僕人匆匆去了。
 
島上數座矮峰,宅邸就建在其中一峰的山腰,上去路途並不十分遙遠。三人走上一道百步階,甫來到大門,一個年輕男子自裡頭快步迎出,俊秀挺拔,劍眉星目,眉宇間淨是歡喜。
 
「花姑娘,妳……妳總算……總算是來了!」
 
花獨照微微一笑,點頭道:「上桓公子,你好。」
 
「妳來了,我……我……」上桓少爺喜得連話都說不清,搔了搔頭,笑道:「妳瞧我,竟然把貴客阻在外頭說話,快請進來!」
 
華貴大方的正廳,一名美婦從後堂走出,一身鵝黃羅裙,眼角有些許小紋,仍不減其風韻。
 
美婦笑著拉住花獨照的手,道:「花姑娘自離島出去以後音訊全無,連信也不捎一封,今日又來,可樂煞我母子了。」
 
花獨照微笑道:「上桓夫人言重了,我乃一介外人,夫人不必費心記掛我。」
 
「欸,怎麼是外人呢,杳霧島豈容外人隨意進出,妳還不明白嗎?」上桓夫人言及此,微笑朝上桓少爺一望,上桓少爺在一旁直瞅著花獨照,目光移不開片刻。
 
花獨照微感尷尬,趕緊道:「夫人,我今日來此乃是有事請教。」
 
上桓夫人奇道:「哦,是什麼事?」
 
花獨照指著南歌絕唱,道:「夫人可識得她?」
 
上桓夫人這才看向南歌絕唱,端視片刻,心中頗覺熟悉,似在何處看過,疑惑道:「這位姑娘……」
 
南歌絕唱行了個禮,道:「見過夫人,我叫南歌絕唱。」
 
上桓夫人臉色一變,顫聲道:「南歌?妳……妳與幽明天境的南歌世家是什麼關係?」
 
「南歌晏乃是家父。」
 
上桓夫人身子晃了晃,目中含淚,道:「妳……妳是大哥的孩子?」
 
南歌絕唱點頭,叫了聲姑媽。
 
「是了,妳這張容顏,與嫂子如出一轍,只是隔得久了,唉,我竟沒聯想起。」上桓夫人抹去眼淚,朝兒子道:「朔兒,你去命下頭準備飯席,咱們要好好招待客人。」
 
上桓朔應了聲,忙進內堂吩咐。
 
席間,上桓夫人沒再問過南歌世家任何一事,不住勸兩人菜,並不斷詢問花獨照出島後的經歷,及與南歌絕唱結識緣由。
 
「我出了島後便四處走走停停,後來到了幽明天境住了下來,某日上山採藥時遇見絕唱的。」花獨照輕描淡寫說著,倒也沒有隱瞞,只是其間關於南歌絕唱的私事卻不是自己能道,也就輕巧帶過,心想絕唱若要告訴上桓夫人,自然得由她去說。
 
倒是上桓朔對花獨照孤身遊歷之事頗為介懷,不住詢問她所遇趣事雜事,拍手皺眉,像是恨不得自己也一同經歷。
 
席畢,已是月上柳梢,上桓夫人命人備了客房讓兩人休息,又獨自拉了南歌絕唱到她房裡說話。
 
上桓夫人看著南歌絕唱,說道:「絕唱,不是我要懷疑妳,只是我只聽大哥提及過他有一個女兒,卻從未見過……」
 
南歌絕唱知她是要自己證明南歌家的身份,便將右手袖子撩起,露出一截藕臂,上頭紋了一枚鳳形圖騰。
 
上桓夫人啊了一聲,輕撫圖騰,掉下淚來,捋高自己袖子,也是一枚鳳形圖騰。
 
「絕唱,南歌家……就只剩妳一人嗎?」
 
南歌絕唱嗯了一聲,低聲道:「爹爹媽媽都死了,死很久啦。」
 
上桓夫人拿過絲絹壓著眼角,垂淚道:「當初大哥不贊成我嫁到杳霧島,我便不顧他反對和我丈夫私奔,從此未再有聯繫。」嘆了口氣,「也不是我和他鬧脾氣,上桓家的祖規是不得入江湖一步,入了上桓家,便一輩子不得出島,因此那時聽到南歌世家被滅,我心中痛苦,卻也沒有法子……妳怪我不聞不問嗎?」
 
南歌絕唱搖頭道:「妳有苦衷,我不怪妳,我以前也沒想過怪妳。」
 
上桓夫人抬眼望著她,見她一雙眼清澄純淨,毫無怪罪之意,心頭一陣感激,嘆道:「妳真是個好孩子,幸好南歌家還留了妳。」
 
靜了一會兒,南歌絕唱才道:「姑媽,我有一事相詢。」
 
「嗯,妳說。」
 
「爹爹是否曾送一面玉鏡給您?」
 
「是啊,我著實嚇了一跳,那時我和大哥已許久未聯絡了。」上桓夫人臉上悽然,道:「可我收到鏡子不久,便傳來南歌被滅的消息了。」
 
南歌絕唱頓了頓,便將不敗門與南歌世家之間的糾葛告訴她,只是不想多增她苦惱,未將自己身中散天華之事說出,只說必須找出無為醫譜。
 
上桓夫人聽了,奇道:「妳說那面鏡中藏了地圖?這我可不知道。」走到梳鏡臺打開一個木盒,從中取出一塊用絲綢包裹住的鏡子。那面玉鏡鏡身與鳳鳥紋玉筆相同,皆以細緻的雕功刻繪著一頭鳳凰。
 
南歌絕唱拿著玉鏡左右翻看,玉身上嵌著黃銅鏡面,在鏡面推了推,聞風不動;再仔細一看,只見鏡柄底端有個暗扣,扣上一個極小的洞,南歌絕唱向上桓夫人要了一根繡花針,將針刺進洞中一轉,暗扣鬆動掉了下來,竟是中空的鏡柄。再一陣掏挖,抽出了半張白絹。
 
上桓夫人一陣驚奇:「想不到大哥將此鏡送我竟是有此用意,想來我上桓家隱居念嬌湖,也沒人想得到此處,倒是藏物好地點。」
 
再談了一會兒,南歌絕唱欲告辭回房,上桓夫人道:「嗯,也好,不如妳陪我庭園走走再回房好嗎?咱們姑姪再聊聊。」
 
南歌絕唱點頭,兩人出了房,向園中行去。緩步至一處涼亭小橋,忽見院中有兩個人影,卻是花獨照與上桓朔,上桓夫人拉著南歌絕唱無聲遠離,笑道:「那個朔兒,見花姑娘來便魂不守舍了。欸,我也真是喜歡花姑娘,若她能當我上桓家媳婦兒,那可真美。」
 
「杳霧島這麼隱密,獨照是怎麼來的?」
 
上桓夫人道:「那是好久前的事啦,我們向來不出島的,外界知道杳霧島存在的人也不多。有一天不知為何,念嬌湖上飄來一艘扁舟,一路穿過白霧飄盪進來,花姑娘便躺在舟上。那時她腕上有傷,面無血色,似是流血過多,本以為她死了,不料脈膊還微微跳動著,我們趕緊將她帶回島上請大夫來醫治,又慢慢調養,這才恢復過來。」
 
又笑道:「那時發現花姑娘的便是朔兒,對她是一見傾心,只是當時花姑娘並未接受朔兒心意,辭別出島,我們心想或許以後她會回心轉意,便下令只要是花姑娘要入島決不可阻。現下花姑娘來了,可不知她是否改變心意了。」
 
南歌絕唱恍然大悟,難怪當日提到念嬌湖,花獨照一副天塌下來無人頂的慘淡模樣;眼見上桓朔面容俊秀,舉止大氣,也算是個人才,和花獨照站在一起倒是郎才女貌,心中忍不住想:獨照接不接受呢?
 
 
***
 
 
杳霧島上終年環著薄霧,將夜晚襯得更加朦朧。上桓朔鼻間淨是花獨照身上的特殊香氣,心中一蕩,忍不住又想靠她更近。
 
花獨照不著痕跡往旁走開幾步藉故看花,道:「上桓公子,叫我出來有什麼事嗎?」
 
上桓朔臉上一紅,道:「我想跟妳說說話。」
 
花獨照淡淡道:「上桓公子請說,獨照聽著。」
 
上桓朔心頭一熱,道:「花姑娘,妳來杳霧島,我……我真的好歡喜。自妳傷癒出島,我便日日夜夜盼著妳來,深怕妳忘記我了。」
 
「夫人和公子於我有救命之恩,獨照豈敢或忘?只是苦無機會報答。」
 
「妳別這麼見外,說什麼報答不報答的。」
 
花獨照說道:「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若殺了我可以報答上桓家的救命之恩,獨照眉頭決不皺一下。」
 
上桓朔連忙搖手道:「不不,我怎會要妳的命?我、我只是……」說到這裡舌頭大了,轉頭偷看花獨照秀美如玉的側顏,壓抑不住情潮,湧出一股勇氣衝口道:「我只是希望妳當我的妻子,獨照,我能這麼叫妳嗎?」
 
花獨照臉上一紅,半晌不語。
 
「獨照?」
 
「上桓公子,此事是斷無可能的。」花獨照深吸口氣說道。
 
上桓朔大急:「為什麼?」
 
「我對上桓公子無此念頭,自始至終,都只有感激之情。」花獨照語氣輕柔,卻又堅決地沒有二話。
 
上桓朔臉色一陣蒼白,「是我不夠好嗎?」
 
「不是。」
 
「妳心裡有人了?」
 
「嗯。」花獨照毫不猶豫點頭。
 
上桓朔默然片刻,心有不甘,問:「他是個怎樣的人?」
 
花獨照忍不住微笑,目光遠放,輕輕道:「他是個讓我願意為他拋棄一切,讓我想永遠和他一起的人。」
 
此答有些牛頭不對馬嘴,然而上桓朔見她一臉緬懷之色,是自己從未見過的溫柔纏綿,剎時胸口如遭重擊,心如死灰,撇過頭低聲道:「夜深了,花姑娘妳小心別著涼,上桓朔告退。」
 
花獨照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中放下一塊大石,回去客房。一推門,卻見南歌絕唱坐在桌前拼著兩塊白絹。
 
兩人原該各住一間客房,但幾日來相處,南歌絕唱已將花獨照視為極親近的朋友,對她什麼也不提防,不似在不敗門中的危機四伏,於是跑到她房間閒待,此時見她回來,揚起半幅白絹嫣然一笑:「我拿到了。」
 
花獨照喜道:「啊,那太好啦,咱們明兒便可離開了。」報恩有時,情愛難纏,她是巴不得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妳喜歡上桓朔嗎?」南歌絕唱想著,也就問了出來。
 
花獨照心知多半是上桓夫人告訴她的,答道:「不。」
 
南歌絕唱點點頭,不喜歡便是不喜歡,也沒想到再問理由。
 
花獨照看著燭火半晌,自言自語道:「一個妳不喜歡的人,他就是再好上十倍百倍,不喜歡還是不喜歡。」
 
翌日,兩人辭別上桓夫人,上桓夫人心知兒子失利,醫譜之事又緩不得,也就不加挽留,倒是要兩人時常上島遊玩。
 
上桓朔臉色憔悴,送兩人至岸旁上船,對花獨照低聲道:「妳好好保重。」
 
「嗯,上桓公子也是。」
 
小船划了開去,划進霧裡,漸漸的,上桓朔再也看不到那襲白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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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