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完)
 
花獨照循著翁白頭,竟是回到無爭山莊。只是短短十數天,無爭山莊已然敗落,門僕一個不剩,或許在他們心中,無爭也是個牢籠。
 
少了人煙,氣氛更顯死沉。翁白頭飛到屋後的研藥房,閾奉熙正坐在花圃旁的大石上,仰頭似乎在賞月,餘光瞄到花獨照來到花圃對面,並不看她,兀自說道:「每當我看著月亮就會想起妳,想起妳那一身洗滌我惡臭的清香。」
 
花獨照不搭話,只是靜靜看著他,不著痕跡地打量四周,並未發現目留蹤,但她知道他一定藏身某處。
 
閾奉熙視線下移,瞅著沐浴在月光下的花獨照,「藥人,妳為什麼要離開我?」
 
「我想過普通人的日子,不想成為藥人。」
 
閾奉熙瞪著她,「當我的藥人有什麼不好?」
 
「為一個沒有感情的男人生兒育女,然後犧牲自己讓自私的男人苟活十年,有什麼好?」花獨照搖頭。
 
「妳怪我自私?」閾奉熙像是找到問題癥結所在,孩童似地笑了開臉,「不如這樣,只要妳不離開我,我願像祖父對待祖母那樣對妳,我死了妳再自盡,黃泉路上又在一起,好嗎?」
 
花獨照幽幽看著他,搖頭道:「我不喜歡你,無法那般待你。」
 
閾奉熙又像突然爆炸的火藥,怒道:「那妳喜歡誰!那個救妳的道士嗎?他又不能娶妻,他不能要妳!」
 
花獨照看著他,「我不是為了要他喜歡我才喜歡他的。」
 
閾奉熙哼一聲,道:「可笑!如果他不能和妳相守,妳喜歡他又有何用?」
 
「喜歡一個人,不一定要和他在一起。我得知他過得很好,那就夠了。」想起劍子仙跡,花獨照心中一絲惆悵,一絲甜蜜。
 
閾奉熙只覺她臉上因別人而綻的笑容十分礙眼,尖聲道:「怎會夠!我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要留她在身邊,要她永遠不能離開!」
 
花獨照嘆了口氣,道:「你不會懂的。」
 
「我不必懂,也不想懂!」
 
花獨照任他兇惡的眼神瞪著自己,四下張望,忍不住問:「隨護在你身邊的目留蹤呢?他怎麼丟下你一人?」看不見目留蹤,便難以安心動手。
 
「我讓他帶著翁白頭去追索妳,想不到妳倒自己回來了。」突然想到什麼似地興奮道:「難道……妳回心轉意,願意跟我了,是不是?妳不喜歡那道士的,是不是?」看著她,就希望她點個頭,或是對他笑一笑。
 
花獨照不理會他,腳下移動,裝作欣賞花圃中的花,慢慢靠近閾奉熙。閾奉熙看著她嬌美脫俗的容貌,柔若楊柳的纖影,一陣陣醉人幽香撲鼻而來,心中大動,站起身往她走去。
 
花獨照本就是要接近他,看他走來,心中不無戒備,但也不避不閃。閾奉熙走到她身邊,奇道:「妳怎麼不逃?」
 
「你若守規矩,別對我胡來,我又何必躲你?」
 
閾奉熙注視著她,「那樣妳就會乖乖陪在我身邊嗎?」
 
花獨照抿著嘴,尚未回答,閾奉熙逕自問道:「妳肩上的傷……好了嗎?」
 
花獨照摸摸左肩,道:「還好,也不大痛了。」
 
「嗯。」閾奉熙靜了一會兒,蹲下身看著花說道:「從以前到現在,除了目留蹤,沒有人是真心待我好。那些奴僕害怕我身上毒血,厭惡我身上氣味,我知道他們都不愛接近我,若非受制於毒丹,他們根本不會留在無爭山莊。」
 
「你們閾家以毒丹來控制每個人,令他們不敢逃離,到頭來受制的是自己。其實要奴僕何用,你自己也能活下去的。」
 
閾奉熙冷冷一笑:「我在無爭已是如此,出了千草原豈不更慘?」
 
花獨照看著他蹲在地上的背影,心想這是個好機會,她可以一刀殺了他,讓自己無後顧之憂。但聽得他的言語,只覺一絲蒼涼,忍不住心生同情,暗藏在手裡的短刀卻是刺不下去。
 
只聽得他又道:「藥人,妳身上味道真好聞,我站在妳身邊就嗅不到自己的怪味兒,總覺得自己是個普通人。藥人,妳果然是為我而存在的。」
 
花獨照臉色一變,倒退三步,搖頭道:「不是,我活著不是為了你。」
 
「不是嗎?」閾奉熙站起身面對她,「妳除了替我傳承閾家血脈與為我延壽,還有什麼作用,藥人?」
 
花獨照突然怒氣上湧,叫道:「不要叫我藥人!我有名字,我有名字!以前我是爺爺的清兒,現在我叫花獨照!世上再沒有藥人了!」
 
閾奉熙嗤一聲蔑笑,「只是換了名字,本質還是不變的,妳只是一個奉獻生命給我的存在罷了。」
 
「不是不是!」花獨照頭搖得像波浪鼓,「我會醫人,我可以替人看病……我……」
 
閾奉熙袖口突然射出斷了銀梭的銀鍊,纏繞住她咽喉,用力將她扯近,怒道:「那我呢?妳怎麼不救救我,我需要妳啊,我也想活下去啊!」加重力道,扼得她呼吸困難。
 
他的力道比想像中要大得多,花獨照苦掙不開銀鍊,情急之下提手一劃,在閾奉熙臉上留下一道血痕。閾奉熙猙獰道:「妳要殺我?哈哈哈,那我就先殺了妳!」一手奪下她手中短刀,將她推倒在地,雙手用力扼住她喉嚨。
 
花獨照捉著他的手掙扎,閾奉熙手上卻突然一鬆,道:「藥人,妳答應我,只要妳願意愛我,願意一生陪伴我永不離去,我就饒了妳!」語帶哭音,苦苦哀求,表情十分痛苦。
 
花獨照咳了幾聲,深深看著他,道:「我的心容不下你。」
 
「妳還是念著他,妳連死都念著他!」又悲又怒,捉起一旁的短刀往她咽喉刺下。
 
突然一道劍氣破空而來,閾奉熙雙手齊肘而斷,慘嚎聲中腐臭的毒血如泉噴灑,花圃成了毒血煉獄。牆上陡然躍下一人,一股寒冰腥臭掌氣往花獨照襲來。遠處白衣人迅若閃電般打入兩人之間,與那人對轟一掌。
 
目留蹤啊一聲,被對手強猛的真氣震碎兩臂,身子如斷線風箏落在研藥房旁,一動也不動。白衣人感到一股冰凜之氣從手心急竄而上,無暇理會,強以真氣穩住,抄起花獨照離開無爭山莊。
 
 
 
夤夜荒野中,劍子仙跡扛著花獨照疾奔,花獨照又驚又訝,道:「你……你怎會尋了來?」
 
「我……」甫開口,身子不由自主一晃,跪落在地。
 
花獨照從他肩上滑下,駭然道:「劍子,你怎麼了!?」
 
劍子仙跡微微一笑,道:「不礙事。」欲提真氣,卻感一股冰寒如錐般刺在丹田,身子一顫,真氣潰散凝聚不起。心知自己受了內傷,不再運力,想撐起身子,只微微一動,心臟像是被一隻手緊緊一掐,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張口哇地吐出一灘黑血。
 
花獨照扶著他,顫聲問道:「劍子,你覺得如何?真氣提得起來嗎?心……心臟痛嗎?」劍子仙跡照實說了。
 
花獨照愣愣地看著他,已知他中了『攏心剡』,一滴不捨哀慟落在心湖逐漸擴大,想哭卻哭不出來。
 
「你……你為何要替我接下那一掌?」
 
劍子仙跡笑道:「我瞧妳那麼瘦弱,他雙手一夾就可以像打蚊子一樣打死妳了。我身強力壯,受他一掌還挺得住。」
 
「你……」花獨照氣一窒,眼淚成串落了下來,「我不是跟你說過,要你別和目留蹤動手,怎地你不聽我的話?」
 
「呃,當時情形緊迫,不容我深想。」見她淚如雨下,忍不住道:「其實我並不是要替妳擋的,可是一時衝太快煞不住腳,這才剛好衝到妳身前。」
 
花獨照不知自己怎麼還笑得出來,噗嗤笑了一聲,又啜泣起來。
 
劍子仙跡搖頭道:「又哭又笑,令人費解。」
 
花獨照垂淚道:「『攏心剡』是以閾血毒為媒介修練的毒功,之所以歹毒陰損,是因為毒氣與內力並傷。一旦中掌,毒氣和寒冰真氣會兵分兩道,毒氣會圍繞在心口,令你動彈不得,否則便會侵蝕入心,毒發身亡;寒冰真氣卻會盤踞在丹田,令你無法運行真氣,一世不解,便如同武功被廢。」
 
眼淚落得更兇,「要醫治『攏心剡』,必得內外並行,服下特製解藥,並藉外力扯引藥力驅毒氣弭內傷;可這解毒和治內傷的藥方互相抵剋,只可醫其一無法兩者皆救!而且……而且藥方早已失傳……」
 
劍子仙跡看著她不語,想為她拭淚卻苦於手足難動。
 
「為救我一命,卻賠上自己的命,值得嗎?」
 
劍子仙跡溫和道:「為保自己一命,卻讓妳受這一掌,那才真令我懊悔。」心想既然自己命不久長,便該好好珍惜僅剩的這一點時間,微笑道:「雖然有點顛倒傳統,但劍子不才,只好讓妳揹我了。走吧,回我們的豁然之境。」
 
花獨照淚痕未乾,愕然望著他,結巴道:「可……可你是修道人,那是損功判死之罪……」
 
劍子仙跡溫柔地笑著,道:「我知道。」
 
花獨照心痛如絞,眼淚不斷湧出來,緊緊抱住劍子仙跡痛哭。只哭得一會兒,毅然抹去眼淚,將他揹起。
 
「我會救你的。」語氣堅定決絕。
 
劍子仙跡道:「不是無法可救了?」
 
花獨照道:「我另有法子。」負起他,施出輕功往不解巖奔去。
 
 
 
蒼涼的夜色攏在天頂,圓月掛得很低,很低,低得像是要看清什麼,帶著些微赤色。
 
花獨照將劍子仙跡交由佛劍分說揹著,兩人迅疾往疏樓西風而去。要救劍子仙跡,需得兩個人手,未曾多想,腦中便浮出疏樓龍宿和佛劍分說的臉孔。
 
風刮在臉上隱隱生疼,她卻像是未有感覺,心緒飄渺,一顆心如同空氣中的蒲公英,不著力,任思緒吹得一蕩一蕩。
 
就像佛劍分說見到劍子仙跡時的神情,疏樓龍宿看見他臉上的灰敗之色,大吃一驚:「這是怎麼一回事?劍子怎會如此?」
 
花獨照簡略解釋一下,道:「龍宿,佛劍,我需要你們幫手。」
 
「該如何做?」疏樓龍宿道。
 
「等我餵劍子喝下解藥之時,龍宿,請你自他左手導入真氣,引藥上心,以淨心圍毒氣;佛劍,你則自右手導氣,將藥引至丹田,消弭寒冰真氣。」
 
劍子仙跡忍不住問道:「獨照,妳不是說藥方早已失落?妳哪來的解藥?」
 
花獨照笑得溫柔,不回答他,想了想道:「龍宿,先將劍子縛在榻上。」
 
「為何?」劍子仙跡訝道。
 
花獨照眨眨眼,「為了防你妄動。」
 
事關好友生死,疏樓龍宿如言照做。
 
佛劍分說於劍子仙跡右側,疏樓龍宿於劍子仙跡左則,手掌相貼。花獨照坐在佛劍分說旁邊,對著劍子仙跡,眼前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忍不住往窗外望去,一輪明月垂空,心想:「滿月,嘿,滿月,註定好了似的。」
 
花獨照取出小刀,用力往右腕一劃,鮮血噴飛,龍宿佛劍兩人啊一聲大驚,劍子仙跡更是魂飛魄散。
 
花獨照將傷口湊到劍子仙跡嘴上,劍子仙跡渾身動彈不得,連頭也無法轉動,只能緊閉著唇瞪著她。花獨照硬將他嘴巴捏開,馥郁鮮血源源不絕灌入嘴裡,劍子仙跡強忍著不吞嚥,血滿了出來,自嘴角兩側流下。
 
花獨照急道:「你喝,喝啊!」左手捏住他頷下肌肉,令他吞下一波波鮮血,朝龍宿佛劍兩人道:「愣著幹什麼,快按我方才說的話做!」
 
劍子仙跡眼中充滿心痛、不捨、憤怒、不解,無奈唇上抵著她的手,嘴裡滿是她的血,無法問,一口一口湧入體內的血像是利劍,劍劍刺在他心口,又無情地剜攪。
 
花獨照注視著他,眼裡柔情無限,輕輕道:「我曾說過我是異變的體質,是不是?其實藥人大成之後,我的血並不只能解毒,還是極好的內傷療藥。此事只有我和爺爺知道,那天他中了『攏心剡』卻不讓我救,因為他知道要完全解『攏心剡』只剩這個法子。月下獨照每到月圓香氣就濃得不得了,我和它一樣,愈到月圓,血液的解毒療傷效果就愈好,你放心,一定可以救活你的。」
 
劍子仙跡心中痛苦大喊:「我不要妳救,不要妳救!」
 
花獨照的嘴唇漸漸失去血色,但她似乎不覺手腕之痛,呆呆望著窗外月亮道:「我這一輩子都離不開無爭山莊的禁錮,縱使我極力擺脫,最終仍是因無爭山莊而結束。不過幸好,這一生的終點,是我自己畫上的,不是任何人替我決定的。」
 
視線移回來仔細看著劍子仙跡,啞聲道:「能救你我很開心,劍子,這是真的,半點也不勉強。我當然想活下去,可是我不希望活著的世界沒有你,那種痛苦和失去爺爺不同,光是想,我就承受不住……」
 
頓了頓,笑道:「不說了,徒惹得你分心。」舉袖抹去劍子仙跡臉上汗水。
 
不知天不知地,不知時間匆匆流去了多少生命,看著她失去血色的容顏,劍子仙跡覺得身體像被抽空,心還在痛著,腦子裡無法思考。
 
花獨照的手突然滑開他的口,整個人往後倒去。身旁的佛劍分說迅捷地接住她的身子,卻聽她拼著最後一口氣吐出三個字:「念……嬌……湖……」
 
劍子仙跡大叫:「獨照!」
 
疏樓龍宿搶過止血粉,盡數倒在她汩汩湧血的手腕,撕下袖子替她包紥。又餵一顆藥丹入她口中,佛劍分說手抵著她的背,輸入真氣。
 
花獨照任憑兩人怎麼搶救,身子扶起又倒,扶起又倒,始終癱軟如泥;那雙最燦亮的眼睛依舊緊閉,不再睜開。
 
佛劍分說嘆了口氣,抱起花獨照,往外走去。
 
心情激動引動真氣,劍子仙跡身上索帶爆然斷開,嘶叫:「獨照!」往前欲撲,卻因內傷初癒而真氣潰散,身子一軟,只勾下花獨照束髮的藍色絲帶。
 
熱淚盈眶中,只模糊看見花獨照滿頭烏絲披在佛劍分說手上,隨風輕飄。
 
「獨照--------!!!!!」
 
 
 
今晨的念嬌湖飄著牛毛般濡不溼衣衫的細雨,茶店小二看了看棚外,又看了看天,喃道:「嗯,多半下不久吧,今兒該是好天氣。」自去準備茶水點心開店。
 
佛劍分說抱著花獨照來到念嬌湖畔,此時天甫明,尚未有遊人,念嬌湖顯得幽靜超俗。
 
湖畔泊著幾許扁舟,佛劍分說將花獨照輕輕放入其一,她面容平靜安祥,睫毛沾滿雨露,只像睡著一般。他將扁舟一推,扁舟緩緩盪盪朝湖心而去,漸漸地沒入薄霧之中,無蹤無影,只有破開的輕霧又淡淡合起。
 
 
 
一切,都歸於平靜了。或說,武林依舊多事,平靜的是他的心,不再起漣漪風波。
 
劍子仙跡佇立於念嬌湖畔,皎潔銀月投在湖面,湖面如鏡。曾有的波動已過,剩下來的,就是激盪過後的平靜。
 
「汝又想起她了。」
 
疏樓龍宿和佛劍分說來到他身旁,並肩眺著那片薄霧。一縷香魂,終是尋到了她的歸宿。
 
「不曾忘記,何來想起;不曾想起,並非遺忘。」
 
疏樓龍宿道:「如果她還在,現在的汝等會如何?」
 
劍子仙跡道:「如果之於未來,是猶不可知;如果之於過去,是逝者已矣。」
 
「汝怪吾阻止汝嗎?」
 
「命數該然,怪不得任何人。我接受她的離去,如同她的來臨。生與死,於我一同。」初時的悲痛欲絕生不如死,已然沉澱。一場刻骨銘心,令他大徹大悟。
 
佛劍分說道:「踏過紅塵,方知紅塵難;動過真情,方懂真情苦。」
 
劍子仙跡渺然望著念嬌湖。苦與甜,都是她留在他生命中不可磨滅的片段;曾有一朵純淨美好的月下獨照,綻放在他的先天之道途中,令他情不自禁駐足留戀。
 
劍子仙跡轉身,道:「走吧,邪帝傳人再現,中原大禍,該是我們入世的時刻了。」不再回頭,率先邁步而去。
 
平靜的念嬌湖,一朵粹情花如水中蓮,破鏡緩緩飄向湖心,花莖上輕繫的藍色絲帶隨波蕩漾。
 
 
獨照月下馨,
還看豁然晴,
一曲悠悠無時盡,
亭間烹香茗。
西風過,
捲簾清。
 
緣自來去情難全,
天上人間,
碧落黃泉;
何時又見鵲橋仙?
如夢似幻,
無盡千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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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