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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等南歌絕唱身子大好了,兩人出了百嫣谷,花獨照說道:「妳的命有一半是余老伯一家救的,咱們可得去謝謝人家。」於是往鎮上行去。
 
此鎮名喚幽江鎮,形貌古樸,坐落於群山腳下,極目所及盡是藍天碧海,景致煞是秀美。清河彎彎曲曲穿過小鎮流向大江,是以鎮上多橋,除了人聲,便是水聲。
 
花獨照先上藥舖交待自己要遠行幾日,所幸尚有其餘駐館大夫,藥舖老闆也不甚擔心。
 
兩人往余老伯家走去,一路上只見鎮上熱鬧非凡,居民忙裡忙外,有人拉起整排花燈,有人架起高臺佈置,一片喜慶景象。
 
南歌絕唱瞧著新鮮,問道:「他們幹什麼呀?」
 
花獨照拍手笑道:「今晚是一年一度的秋收祭典,很好玩很熱鬧的,咱們晚上也來,包妳不虛此行!」
 
南歌絕唱感染了花獨照的開心,愉快地點頭。
 
徐徐來到余老伯家前,余老伯遠遠便熱情地招手,叫道:「花大夫!」迎了上來,黝黑純樸的老臉上淨是歡喜:「妳還欠我一頓飯,今兒個是來還債嗎?」
 
花獨照笑道:「我還帶了個人來,老伯不介意吧?這是您上次江邊救回來的姑娘,給您道謝來了。」說著拿出預備好的糕點遞給他。
 
余老伯哈哈笑道:「多張嘴那打什麼緊,又是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快進來快進來,老婆子正在灶上燒飯呢!」
 
當下三人入屋,余老伯家整治了一桌飯菜,都是家常口味,極是豐盛,余老伯妻子兒子一同入座,那少年對著花獨照兩人,一張臉紅脹得像要破出血來,手與筷子打架,一塊肉怎麼都夾不起來。
 
南歌絕唱見四人吃得暢快,不知如何是好,對著一桌子菜餚難以下筷。余老伯以為她害羞,便夾了塊燒臘肉放在她碗裡,笑道:「小姐不用客氣,儘管吃!」
 
一時筷影飛舞,老伯大嬸花獨照夾了滿滿的東西在她碗裡,南歌絕唱刀藝高絕,竟難以招架。她微一躊躇,吃了一口青菜,嚼了嚼,向眾人微微一笑。余老伯余大嬸臉上微見羞赧,兒子的臉卻更紅了。
 
飯畢,南歌絕唱兩人幫著收拾桌盤洗鑊,又在余家逗留至夕陽西沉,這才拜別他們,往鎮中心而去。
 
白天時的準備佈置,到了夜晚炫麗得令人目不轉睛,只見花燈列列高掛屋簷,黑夜亮如白晝;街道人潮如龍,不論男女皆精心打扮,穿了最美最好看的衣裳示人;路旁小眅極多,人聲鼎沸,偶爾響起爆竹聲,更是熱鬧無比。
 
花獨照興沖沖地買了兩串糖葫蘆,遞給南歌絕唱一串,開開心心地吃了起來。兩人四處亂鑽,來到一處廣場,一大群人圍了一個大圓圈,不時鼓掌叫好,中央傳來陣陣說唱的聲音。
 
「那裡頭在幹嘛呀?」南歌絕唱好奇地問道。
 
「來!」花獨照拉著她往人縫裡鑽,鑽至圓圈最裡圍,笑道:「看戲!」
 
只見數人身穿五顏六色的鮮豔布袍,背插五色旗,臉上都戴了木刻面具,每個面具各有不同的長相表情,甚是生動;那些人唱著戲,卻是三國演義中「七星壇諸葛祭風,三江口周瑜縱火」的橋段。
 
聽得戲班中扮作周瑜之人唱道:「我病恙不能癒,服藥不能治,先生可有方法?」
 
扮作諸葛亮那人唱道:「須得理其氣,氣順則可痊癒。」
 
周瑜唱道:「我欲順氣,該服何藥?」
 
諸葛亮踏著步子走到一張桌前,提筆在紙上寫字,將字條遞給周瑜,唱道:「便是此藥。」
 
周瑜讀罷字條,作大吃一驚狀,將字條翻了過來面對觀眾,繞了一圈,見紙上是十六字:「欲破曹公,宜用火攻;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觀眾聚精會神地聽著,這時見了紙條,無不拍手叫好。花獨照樂騰騰地跟著拍手,轉頭一瞧,卻見南歌絕唱眼神飄渺,不知想起了什麼,眼睛望著唱戲之人,卻愣愣出神。
 
「絕唱!」
 
南歌絕唱驚醒過來,花獨照拉著她又鑽出人牆,來到廣場旁一個攤販前,賣的是形似唱戲之人臉上戴的面具,但雕功彩繪均不如正規的精美,顯然只是賣人玩樂。
 
「客倌,買臉子嗎?」
 
「臉子?」南歌絕唱奇道。
 
「欸,您外地來的!咱們地戲裡戴的面具就叫臉子,瞧瞧架上,五色相都有,這是文將,這是武將,還有老將少將女將,也有雜色臉子,一個只二十文錢!」小販殷勤地取過一個個面具介紹。
 
南歌絕唱新奇地翻看著,挑了個少將臉子,花獨照拿了女將,付了錢,花獨照有意逗她開心,將臉子往面上一扣,一聲嬌笑,翩然起舞。
 
花獨照不懂地戲跳法,便照著自個兒的意思,只見她足尖輕點,手臂款擺,每個動作皆散發出馥郁的香氣,柔軟的身子舞得像是一朵隨風搖曳的白花。
 
轉了個身,正好回到南歌絕唱面前,花獨照摘下面具,哇地一聲喊,做出一張鬼臉,只是這鬼臉嬌俏萬分,一點也不可怕。
 
南歌絕唱笑了出來,道:「妳倒舞得不錯。」
 
「胡亂跳一通的!」
 
大夥兒都專注看著地戲,沒人理會她們,倒是那面具小販看得一清二楚,衝著花獨照直拍手喝采。花獨照嘻嘻一笑,拉著南歌絕唱道:「咱們再逛!」
 
 
***
 
 
幽江鎮西一間簡雅客棧中,劍子仙跡與疏樓龍宿倚窗而坐,兩人就著清酒,配著小菜,望著前方燈火通明。
 
「幽明天境果然不負盛名,白天景色如畫,入夜天星滿佈,人間仙境四字適得其名。」劍子仙跡輕嘗薄酒,說道。
 
疏樓龍宿半倚著牆,「好友既心生嚮往,不如退隱紅湖,長居仙境,也無不可。」
 
「哎,要事在身,不容劍子偷懶。」
 
「哈,大忙人,難得清閒時日。」疏樓龍宿道:「說來吾等到此也有數日,汝口中的朋友怎麼還不現身?」
 
劍子仙跡沉吟道:「我已在約定之地刻下暗號,笑不枉看到了便會來客棧相見;或許他此時身懷要事,無法立即前來。」
 
疏樓龍宿嗯一聲,口中讚道:「劍子交友廣闊,三教九流之輩盡皆有之,想不到汝早在不敗門裡佈下暗椿,果然有道人之風,觀星象測先機,替中原未雨綢繆。」
 
「哎呀誤會,」劍子仙跡說道:「笑不枉生性浪蕩,不安於室,少能見得他人影,我和他也有數十載未見,更不知他的下落。不久前他突然釋出消息予我,告知我幽明天境之事,我才知道他進了不敗門。」
 
疏樓龍宿悠悠道:「甫接到消息就趕著拖人下海處理,好友為了中原為了朋友真是萬苦不辭啊。」
 
「耶,堂堂儒門龍首當然要適時向天下展現其華麗風采,以供萬人景仰,藉此廣收門徒,我是一番好心,天地可表。」
 
疏樓龍宿輕哼一聲,「天地混沌都不如劍子腹中黑水。」
 
劍子仙跡一笑,轉頭看往鎮上的喧鬧來源,道:「在此枯等也不是辦法,前方似有慶典,不如去瞧一瞧吧!」
 
 
***
 
 
南歌絕唱隨著花獨照在人潮裡穿梭,來到另一處人群聚集處,前方搭設了一座高臺,臺下之人比方才地戲圍觀人群要多上一倍。
 
「獨照,前面那是什麼?」
 
花獨照墊著腳尖打量道:「我不曉得,好像挺有趣的,咱們去看看!」拉著南歌絕唱鑽鑽擠擠,來到臺下。
 
一會兒,一個男人走上臺,一副主事模樣,對著臺下群眾打了個四方揖,大聲說道:「各位鄉親父老,小弟去年來過,不知還有人記得小弟沒有?」
 
臺下有人叫道:「記得記得,你是王二,搶物擂臺的王二!」
 
那王二笑道:「大爺好記性,王二跟您請禮了。」向那人拱手打個揖,「又到了咱們幽江鎮的秋收祭典,哪位爺知道祭典的兩大高潮是什麼?」
 
有人叫道:「地戲,搶物擂臺!」
 
王二道:「是啦,便是敬拜神明、祈求庇祐的地戲,還有娛樂各位的搶物擂臺!大家去看過地戲沒有啊?」
 
臺下一片回答聲浪,王二笑道:「欸,看過地戲的呢,請來這兒看小弟的搶物擂臺;還沒去看的呢,等搶物擂臺結束,想必地戲還有橋段可看。」
 
一片人聲起閧,王二道:「各位爺兒們別急,咱們這就開始啦!」
 
兩個男人合力搬著一個罩著紅布的鐵籠上臺,放在王二身旁,退了下去。王二道:「第一件物事是這個!」將紅布一把抽開,裡頭撲出腥氣,鐵籠裡臥著一條盤起的錦蛇,粗若人腿,身上花紋白黃交雜,嘶嘶吐著蛇信。
 
「此乃中原蛇谷的蛇王『黃玉錦』,長逾八尺,重逾百斤,其肉滋陰補陽,其膽可增強內息,其蛻下的皮乃上等藥材,端得是珍貴無比!哪位有興趣上來比劃比劃,贏了便可抬回家去啦!」
 
原來王二領的是一班練家子,搶物擂臺的規則便是上場與其中一位武人比試,贏的自是可以將東西領走,輸了卻得付一兩銀子;而比武範圍或可比試力氣,或可比試射箭準度,不一定要兩人對打。
 
王二這麼一喊,登時便有人跳上擂臺搦戰。上頭鬧了一會兒,南歌絕唱瞧著無趣,心想:「好好的一條蛇就讓牠在蛇谷終其一生便了,那是何等逍遙,為什麼要將牠捉了來供人玩賞?」心中生厭,覺得再優美的地方也有醜陋的人心,拉了拉花獨照袖子,道:「我們走吧,我不想看。」
 
「嗯,我也不愛看。」
 
兩人轉身欲離,第一場搶物已過,卻沒人贏得那條蛇,王二吞銀子吞了個飽,當下唱諾第二樣獎賞,觀眾又是一片驚呼,花獨照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大吃一驚,扯住了南歌絕唱叫道:「小狼!」
 
只見鐵籠裡囚著一頭灰白幼狼,狼牙森森,狼嚇狺狺,後腿不見當日的裹傷白布,卻顯見一道傷口。
 
南歌絕唱未有多想,將面具塞給花獨照,若流星般飛縱上臺。那小狼陡見熟悉臉孔,竟嗚嗚地狼嚎起來。
 
驀地,南歌絕唱發現人群中的一道紫色,那人隱沒在人海中,卻難掩顯眼的外貌氣質,身旁另有一個白色,是迥異的非凡。她這一驚非同小可,趕緊撇開臉,以手遮擋,對花獨照低叫:「面具!」
 
花獨照不知前因後果,但見她如此緊急,馬上將那面少將臉子拋了上去,南歌絕唱手一抄一抹,已將面具扣在臉上,遮住了面容。自她上臺、狼嚎、戴面具,都只頃刻的事,眾人只見一襲湖綠衫子飛上擂臺,於她的面容並未見得仔細。
 
王二奇道:「呃……這是位姑娘吧?」
 
南歌絕唱點頭,王二笑道:「姑娘家對狼有興趣倒是少見,妳想怎麼比試?」
 
「都行。」
 
底下有人叫道:「既然是姑娘,王二你可得手下留情啊!」
 
王二道:「哎呀,各位大爺,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規矩,我可不能因為是姑娘而留手放她過去,否則每個來的都是姑娘,我可要賠光啦!」
 
南歌絕唱道:「無妨,我要贏了,那狼就歸我。」
 
「這個自然。」王二見她腰後帶著兩柄彎刀,心想多半是個練家子,便道:「妳與我手下一人比試,誰先打到對方,誰就贏,如何?」也是怕傷了對方於自己名聲不好,加了一句:「當然是不能見紅的。」
 
南歌絕唱點頭道:「甚好。」
 
「妳知道輸了的規矩吧?」
 
「輸了就是一兩。」
 
「嗯,」王二叫了一名武人上來,問她:「姑娘用不用兵刃?」
 
南歌絕唱解下一把彎刀,道:「我不出鞘,那便不會見血。」
 
當下那武人也挑了把與彎刀相當長度的短棍,以示公平。王二一發喊,綠影一晃,南歌絕唱身子已無聲來到那武人面前,彎刀連鞘砍去。那武人吃了一驚,腳下疾往後退,短棍噗地一聲擋下那一刀。
 
南歌絕唱心繫小狼,出手並不留情,一刀快似一刀,彎刀刀鞘上繪刻著綠色紋路,手腕掄動之間,但見銀盤上閃著綠光,猶如一道碧綠河溪,侵得無孔不入。
 
那武人卻只是尋常練家子,練武只為強身健體兼討生活,武藝無論如何無法與南歌絕唱相比,只過得三招,左臂上一痛,已被彎刀砍到。
 
王二臉色一青,仍是稟著童叟無欺的字號,高聲道:「是這位姑娘勝了,這頭狼是姑娘的東西啦!」
 
臺下響起震天喝采,南歌絕唱扶了扶面具,偷偷往紫衫人瞄一眼,只見那人正注視著自己的方向,趕緊轉過臉,到鐵籠前打開鐵門,一把抱起小狼。眾人大吃一驚,這女子竟不怕狼吻,見她下臺,自動地讓出一條路,就怕太靠近被咬上一口挨上一爪。
 
小狼倒是乖巧地蜷縮在南歌絕唱懷裡,南歌絕唱四處張望,卻不見花獨照人影,心中納罕,正要開口呼喚,一抬頭卻見遠處紫衫人那紅豔逼人的視線鎖在自己身上,心一慌,顧不得尋找花獨照,轉身施出輕功逃了開去。
 
 
***
 
 
疏樓龍宿和劍子仙跡兩人來到鎮中心,見擂臺熱鬧,便前來觀看。遠遠見到一名女子上臺搦戰,那張臉看了過來,隨即又變了個面具遮住面容,但只一瞥,疏樓龍宿目光如電,已看清女子容貌,腦海中塵封的記憶像是觸到導火線般炸了開來,那是許久之前,儒門天下後山湖中驚鴻一瞥卻又遍尋不著的絕色!
 
再看那女子在擂台上的身手與刀法轉勢,心中忽然一亮,剎時前塵記憶破匣湧來,雙目更是牢牢釘在她身上。見她下臺,心中興起追蹤念頭,轉身正要告知劍子仙跡一聲,人卻不知何時已不在身旁,只頓了頓,便往那女子方向行去。
 
此時擂臺上又揭起第三樣獎賞,臺下人山人海,疏樓龍宿被人潮所阻,好不容易穿出人群,一路跟到鎮外,只見山野漆黑,沒有任何人影。
 
「嗯……幽明天境,真是令人好奇的地方。」
 
 
***
 
 
劍子仙跡與疏樓龍宿站在擂台西側人群外圍觀戰,正是搶物高潮處,忽地聞到一絲幽香,心中突地一跳,想道:「這是『月下獨照』的香味啊!」
 
劍子仙跡十分細心照料豁然之境中的幾株月下獨照,對此花已是永雋於心,深刻腦海;平素在江湖中行走也不曾再見過其他的月下獨照,此時雖然空氣中混雜了許多食物、人體、煙硝各種氣味,但那熟悉的香味的確是月下獨照無誤,當下心想:「難道鎮上竟有人賣得此花?」腳步不由自主跨出,尋找香氣來源。
 
他往擂臺西邊走了幾步,香氣若隱若現,竟是淡了,便繞著人群外圍往東走,香氣漸漸強烈,四下張看,各式攤販賣吃食、飾品、衣帽、玩樂小物等等,卻未見有人賣什麼花草植物。
 
正覺奇怪,忽感幽香暗暗浮動,竟似飄了開去,心中一緊,連忙趨步跟上,深怕一個閃神,那股香氣就此杳然。
 
緊跟著,追隨著,那股香氣盡往人多處而去,像是有意閃避,劍子仙跡未曾多想,只是本能地逐著記憶深處的獨特幽香。
 
迎面而來是一條人龍,地戲戲碼演罷,開始進行遊鎮驅魔儀式,領頭的是數個身著彩衣、面罩臉子、背插色旗的戲班子,腳下踏的是極有規律的奇特步伐,身後跟著無數鎮民,有的面上也戴了買來的臉子湊熱鬧,浩浩蕩蕩而來。
 
人流潮水中,月下獨照的香氣給沖散了,劍子仙跡衝入人龍,包圍著他的是張張陌生的臉孔與木頭面具,他四面尋望,卻怎麼也尋不回那縈繞在他心頭的幽香。
 
人龍過去了,天地間像是只剩他一人,劍子仙跡心中一陣惆悵,忽然一隻手搭上他的肩。
 
「劍子,汝在這裡。」疏樓龍宿見他臉色有異,問道:「怎麼了?」
 
劍子仙跡搖頭,「沒什麼。」
 
「嗯,走吧。」
 
 
***
 
 
花獨照悄悄自陰暗處走出,摘下臉上面具,癡癡望著那遠去的背影。
 
「獨照!」
 
南歌絕唱自她後方走來,道:「原來妳在這兒,我將小狼放走了,我叫牠往北走,不知牠聽不聽得懂。」
 
花獨照輕輕嗯一聲,並不說話。南歌絕唱轉過頭,看見遠遠的那點紫色,清泉般的眼閃過一抹情緒。
 
兩人各懷心思靜默良久,花獨照才開口:「絕唱,我們去念嬌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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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