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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暗夜清冷,月淡星稀。疏樓龍宿臨窗臥椅,一手拿著水煙,一手閒靠在窗櫺上,吟詠道:「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轉過頭來,問慕容絕:「汝可知此詩何人所作?」慕容絕道:「唐朝杜牧的『赤壁』吧?」
 
「嗯,汝知道意思嗎?」
 
慕容絕道:「他是說,赤壁戰場上遺留下來的刀劍斷戟,讓人辨認出是三國時代之物;倘若當年東風不起,周瑜便無法以火攻破曹操,那麼大喬小喬就會被曹操擄去,鎖在銅雀臺。」
 
卻見疏樓龍宿淡淡一笑,一臉不予置評,慕容絕奇道:「我說得不對嗎?」
 
「大意是對了,不過此處二喬另有所指。」疏樓龍宿道:「汝可知二喬是何人之妻?」
 
「大喬之夫孫策,小喬則是嫁給了周瑜。」
 
疏樓龍宿緩緩道:「是啊,所以此詩中的二喬暗諭的是孫周兩人的家國。」
 
慕容絕又重新思考一番詩中涵義,想著想,眼裡閃過一絲波動,卻不言語了。
 
疏樓龍宿抽了幾口水煙,道:「出去散散步吧。」一管水煙,一身薄衣,就這麼走出房門。慕容絕道:「夜冷,主人請披上斗篷。」
 
「不用。」逕自往前走,慕容絕仍是拿了件披風掛在肘上,快步跟上去。
 
儒門天下裡造景有致,一花一樹都經過巧妙安排,絕不見絲毫紊亂,雜草亦不見半株。兩人往後山行去,樹影愈見茂密,高掛的宮燈未滅,一朵朵黯淡黃芒投在黑暗中卻顯得鬼影幢幢。
 
慕容絕看著疏樓龍宿挺立的背影,道:「主人為何近日每晚都到這裡散步?」
 
疏樓龍宿每一步都走得悠閒,像是極享受此處靜謐,道:「夜裡不如白天人多,易求片刻安靜。再者,汝不認為有些事比較適合在夜間進行嗎?」
 
「現在是非常時刻,若讓人尋出主人作息中的某些規律,怕要引來危險。」
 
疏樓龍宿轉身看他,淡淡道:「是嗎?」
 
就在此時,疏樓龍宿背後樹叢中忽然閃出一條人影,一點白芒爆射,長劍刺向他背後空門。慕容絕身形極快,手上披風抖出,刷地捲住長劍,另一手則抽劍刺向來人門面。疏樓龍宿幾個大步一跨,走到丈外觀看戰況,不時閒然吐出輕煙。
 
來人一身黑色勁裝,蒙住頭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側臉閃過劍芒,手臂一揮,裹著披風的兵器向慕容絕劃去,意欲借拉扯之力破開披風。慕容絕順著他劍勢走,手腕翻轉,披風一層層裹上,反更密實。
 
黑衣人左手掄拳打來,慕容絕長劍一抖,迎向拳頭,黑衣人變招甚快,張拳平掌順著劍身劃過,身子前挺,已一把扣住慕容絕右腕。慕容絕右手原本握住劍柄,此時忽然伸直大姆指,手腕與四指一推,長劍以柄為點掃出半圓,蒙面人若不鬆手,近距離下便會被削成兩半。
 
此招甚奇,卻非劍式的手法,疏樓龍宿看得清楚,忍不住唔了一聲。
 
果然蒙面人鬆開雙手身子一騰,卻躍到慕容絕身後,慕容絕不及轉身,左手握著披風一角往後甩出,蒙面人趁勢又捉住己劍劍柄,慕容絕早已迴過身子,劍尖又逼上咽喉。
 
蒙面人雙膝微蹲,劍尖便指向他的嘴巴,慕容絕長劍一送,卻頓住了不動,只見面罩刺穿一洞,蒙面人兩排牙齒咬住了劍尖。蒙面人趁慕容絕劍勢一停之際,右手手腕翻上,長劍割破披風,高高由右往下砍下,這一式卻似劍非劍,更屬刀招。
 
再要回防已是不及,慕容絕毫不猶豫,長劍貫力一送,卻是圍魏救趙之計,蒙面人尚未砍到他,便要長劍穿腦。果見蒙面人迅速鬆開口中劍,身子後仰打了個空翻,堪堪避過破腦之災,並藉此勢縱向疏樓龍宿,寒光直刺其心。
 
疏樓龍宿冷冷看著蒙面人並不出手,足下一動,跟著其劍勢後縱。突然兩人之間竄入一道綠影,慕容絕橫在疏樓龍宿前,蒙面人長劍已刺入其左肩。
 
慕容絕臉色不變,右手劍削向蒙面人,蒙面人抽劍飛退,低哼一聲,遠遁而去。兩人只過幾招,劍身皆未相碰,並無發出聲響,林中依舊靜寂,未驚動儒門中人。
 
慕容絕回身問道:「主人安好?」
 
疏樓龍宿道:「吾無事,倒是汝受傷了,先用汝手臂上纏著的布巾止血吧。」
 
慕容絕搖頭道:「不礙事。」長劍入鞘,右手壓著傷口,並未照著疏樓龍宿的話做。
 
疏樓龍宿看看自慕容絕指縫間流出的鮮血,再看看連眉頭都不皺的表情,嗯一聲,淡淡道:「回去吧,吾拿傷藥給汝。」
 
回到房閣,疏樓龍宿進屋取出傷藥,轉身卻見慕容絕立在門外,便問:「怎麼?」
 
「屬下身上全是血腥之氣,不敢入屋薰了裡頭。」
 
「無妨,開窗透氣就是了。」
 
慕容絕頓了頓,走進外廳,鮮血滴在地板上,發出輕微的聲響。疏樓龍宿將藥遞給他,卻見他取藥的手微微發顫,顯然傷口極是疼痛。
 
「快敷了。」
 
慕容絕遲疑道:「在此處理傷口會弄髒屋子,再者我乾淨的衫子都在他處,請主人讓我暫離片刻。」
 
疏樓龍宿揮揮手,道:「去吧。」
 
慕容絕行禮退下。疏樓龍宿橫臥毛皮躺椅,望著窗外夜空沉思。一會兒,外廳響起細微的腳步聲,只見慕容絕已換過一件乾淨的衫子,正拿著一塊布擦拭地上血跡。
 
疏樓龍宿等他忙完了,才起身道:「方才汝與他對劍,有一處不好。」
 
「還請主人指點。」
 
疏樓龍宿抽出慕容絕腰間長劍,道:「他方才向汝揮了一拳是不?」
 
慕容絕點頭,疏樓龍宿道:「汝照他那樣子攻吾。」又想到他左肩受傷,道:「咱們顛倒,汝用右拳攻,吾以左手使劍。」
 
慕容絕舉起拳頭,又不敢真打,輕輕揮出一拳。疏樓龍宿見來勢緩慢軟弱,忍不住笑了一聲,道:「不用留情,要真的打。」
 
「要打傷你呢?」
 
慕容絕跟在疏樓龍宿身邊不過月餘,主人二字叫得不甚順口,有時口快之下「你」字便順口滑出,疏樓龍宿知他並無不敬之意,聽見了也不糾正他。
 
此時見他問得天真,微笑道:「要打傷了吾,賞汝一塊糖吃。」
 
慕容絕見他信心滿滿,便不躊躇,當下力貫右臂,呼地一拳揍去。忽然銀光一亮,手臂尚未伸直,拳頭還在半路,長劍已抵住右胸,竟連怎麼出劍都沒瞧清楚。
 
慕容絕正要收回手,疏樓龍宿道:「別動!」慕容絕身子一頓,疏樓龍宿又道:「維持這個姿勢。」那把劍仍頂著胸,慕容絕僵著身子懸著手臂,神色頗見尷尬。
 
疏樓龍宿道:「他那一拳汝可以不予理會,挺劍刺他心口便可了結他性命。」
 
「我出劍沒你快。」
 
「汝出劍雖不及吾快,但劍的長度卻長過手臂,汝一樣可以在他打到汝之前傷到他。」
 
慕容絕點點頭,道:「我明白了,多謝主人指點,我可以站直身子了嗎?」
 
疏樓龍宿垂下長劍,慕容絕尚未挪正身子,疏樓龍宿一個轉身,也不見他左手怎麼動作,鏘地一聲,長劍卻刷地套進慕容絕腰間劍鞘,毫無半分偏差。慕容絕心中一驚,口中讚道:「主人好俊手法!」此時才挺身站好。
 
忽覺右臂一涼,慕容絕纏縛於前臂的長巾竟斷成好幾截,原來疏樓龍宿方才一劍貫注了些許真氣,是以雖然劍身只是擦過長巾,劍氣卻已將長巾割裂。片片長巾落地,露出光滑的皮膚,臂上赫然紋著一枚銅錢大小的鳳紋圖騰。
 
慕容絕來不及遮掩,疏樓龍宿唔的一聲,舉起他的手臂細看,問道:「這是什麼?」
 
慕容絕支吾道:「這……這是……」
 
疏樓龍宿瞟了他一眼,慕容絕雙眼水霧波動,幾要滴出水來,低聲道:「這是我家族家徽。」
 
「家徽便家徽,有何難以啟齒?」疏樓龍宿道:「倒難得見你慌張。」
 
慕容絕閉唇不語。
 
疏樓龍宿心中尋思,中原可有姓慕容的什麼武林勢力?想了片刻毫無印象,遂問:「家族裡還有什麼人?」
 
慕容絕靜了半晌,搖頭道:「僅剩我一人。」
 
疏樓龍宿抬起眼,見他眼睛盯著手上圖騰出神,一時無語,放脫了他的手臂,道:「夜沉了,歇息吧。」逕自走入寢房。
 
慕容絕收拾起地上碎布丟進紙簍裡,疏樓龍宿又走出來,遞了一條紫色長巾給他,道:「拿去。」
 
慕容絕一愣,呆呆地不知該不該接受。疏樓龍宿手舉在空中也有點痠了,乾脆親自將長巾一圈圈綁縛在他手上。慕容絕還是愣愣地,連舌頭也找不到。
 
疏樓龍宿不理會他,逕自上床安歇。慕容絕總算回過神,上前放下床幔,吹滅燭火。黑暗中,只聞低低一句:「謝謝主人。」
 
 
 
 
三貫之日愈近,儒門天下氣氛就愈顯緊張肅穆。疏樓龍宿似乎是門內最悠閒之人,偶爾見他拿著劍也非練習武藝,而是在指點慕容絕劍式;有時則是待在書閣看書作畫,或撫琴自娛。
 
這一日,外頭下起了濛濛小雨,將枝葉洗得十分翠綠,卻也更添了幾分寒意。慕容絕見疏樓龍宿拿著一塊軟綢細細擦拭架上白玉琴,自己雖不懂音律,保養樂器此類小事想來只要經過指點便能上手,疏樓龍宿卻從不假手他人,慕容絕好奇問道:「你好像很珍惜這張琴?」
 
「這張白玉琴,乃吾與好友交換之物。」
 
「你的朋友?」
 
疏樓龍宿由衷露出一個笑容:「是啊,一個遊歷天下不知歸期、滿肚子黑水的好友。」放下軟綢,手指一撥,曳出一串妙音。
 
慕容絕站在一旁細聽著,陶然出神,眼晴往窗臺一望,一片細雨飄灑進來,趕緊放下簾子,將臺子擦乾,取過龍形香爐點上沉水香。
 
薄煙裊裊暈開,室中滿是淡淡香氣,耳邊聽的是幽幽妙樂,慕容絕站在疏樓龍宿身旁,心中極是平靜,一時間竟是痴了。
 
 
 
 
月入中天,萬籟俱寂,儒門天下裡的照明宮燈已盡數暗滅,只餘幾名武衛按時提燈巡守。
 
一道人影蟄伏在黑影中,避過巡守時間,細看無人,迅捷無聲往人煙罕跡處而去。到了目的地,四處張望,見不到人影,當下咕咕咕三聲,模仿夜梟叫聲。
 
無人回應。
 
那人頓了頓,縱身躍上一旁樹上,以枝葉遮住身影。
 
過了約莫一柱香時間,遠處過來一人,在地上拖了一道長長的影子。來人到了樹下,四處察看一番,便咕咕咕叫了三聲。樹上那人也三聲回應,躍下樹來。
 
玄雪。
 
後來之人身形沐在月光下,眸若清泉,卻是慕容絕。
 
玄雪細聲道:「怎地如此晚來?」
 
「他近日睡得晚。」
 
「他可懷疑起你了?」
 
「沒有。」慕容絕搖頭:「傷藥還是他給我的。」
 
玄雪嗯一聲,道:「三日後便是三貫,你得快點下手。」
 
慕容絕道:「時機未到。」
 
「再不做,難不成等三貫結束?那可來不及了。」
 
慕容絕不語,一會兒緩緩道:「他武功很好,我殺不了他。」
 
玄雪道:「誰要你殺他,只是要讓他三貫失常罷了。」說著從懷裡取出一小紙包和一把匕首,道:「這包藥末能暫時化消他的功力,擾亂心神,你讓他在三貫前服用,令他無法出試;這把匕首淬了毒藥,若他發現了,就用這匕首刺他,」手在脖子上一劃:「見血封喉。」
 
慕容絕接過,拔出匕首就著月光一瞧,刃上隱見藍光,他將東西揣進懷裡,道:「沒事了吧?」
 
「嗯,行事小心些,等我主子當上龍首,少不了你的好處。」
 
慕容絕不再多話,轉身離去。
 
偷偷摸摸回到疏樓龍宿寢房,裡頭烏黑一片,料來並不知他外出。輕輕推開房門,只打開剛好能穿過的寬度,以免弄出聲響。
 
無聲入室,有若貓步。慕容絕走至疏樓龍宿床前,輕輕撩開床幔,只見疏樓龍宿閉著眼沉睡,銀紫長髮攏在一旁。閤起那雙好像能洞悉一切的眼,他的感覺就柔和多了。
 
慕容絕輕輕替疏樓龍宿拉上被子,悄然回到外廳,點上火爐睡去。
 
背後,一隻手淺撩幔子,疏樓龍宿火紅的瞳仁正沉沉注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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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