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濁山鑄神智開始模糊、五感逐漸遠去之時,他已預料到自己終將面臨何種境地。無數回憶片段自腦海裡騰湧而出,那些構築了他一生、填滿了他一切的畫面交織成網,網住他最後一線意識。

蜀國。

師門。

黑火。

霜兒。

千兵。

青銅戰甲。

師兄弟們。

……

……

一處濱河的和樂之地。

一個艾綠色身影。

一張清秀平凡的容顏。

她出現在記憶的最深處,令他有些許意外,卻又不覺詫異。勉力摸了摸名為「青袂」的戰甲武器,雖磨損得不堪再用,替換了下來,但他依舊留在身邊。這是旅途上身無長物的他唯一始終帶著的無用之物。

這是數年之前她送他的,她的家傳戰甲,用以保護她最重視之人。

色青如空,輕忽如袂,這青袂的顏色,和她衣裙之色相仿呢……

 

 

 

曾經蒙她所救,在古蜀國後人隱居之地岷津療養過一段時日,當她的青梅竹馬大茂一臉介意地說出她喜歡他時,他是驚訝的,因為自己竟然一點覺察也沒有。

師門黑火門隱匿於深山之中,平日弟子專注於鍛練體魄和戰甲研究,並無太多與外人接觸的機會,門中收容的皆是無家孤兒,唯他和同胞妹妹蓉霜除外,師兄弟間相處就如親生手足一般,除了妹妹,他少有與女子相處的經驗,平時亦專心於師門的訓練,因此不像門中幾個對霜兒產生情愫的師兄弟那般對女子心懷好奇。許是本性如此,他在男女情愛一事上並無太多的遐想和渴望,滿心只有想替故國重返昔日榮耀的鴻鵠壯志。

不重要因而未加留意,不表示他當真麻木無感。一經點醒,他才正視起這個活潑直率的姑娘,原來她的神情舉止,她的字字句句,處處透著對他的情意。

自河神手中救下她,她問他能否留下來陪她時,那樣的眼神,令他心裡泛起一絲異樣,有了一瞬動搖。岷津氣氛安樂祥和,村民對他極為親切友善,若他心無罣礙,或許真會允諾長伴……

但他畢竟是個以師門為先、以任務為要的人。

她心裡亦是清楚,只是孤注一問。她將家傳戰甲「青袂」轉贈予他,希望他以此物排除萬難,完成任務,能夠再回來看看她。

她對他,他不是無感。他應允,誠心誠意。

只是誰也想不到,他很快就回到岷津,帶著村長──她阿爺的屍體回來。她失去了唯一的親人,哭得肝腸寸斷,他默然無語,無比內疚。他將她託給了大茂──其實就算他不提,大茂也會好好照顧她的,大茂是那麼喜歡她啊。然後他離開了,去尋找他深信存在的抑制黑火之法。

在中原四處探訪,三年後又行經岷津,他本欲過而不入,唯恐又將不祥之事帶入此地,卻遇上正好外出的村民,抵不過他們的久別重逢的熱情,他再次回到原本打算這輩子不再踏入的世外之地。

她樣貌成熟了點,舉止也更加秀氣,不變的是見到他時那股子的雀躍歡喜。他忽然發現,原來自己是這般想念這個令他無比放鬆且安心的地方。

不是每個人都樂見他的歸來。

──你為什麼要回來?我早就向她表明心意,她沒有拒絕,可一直拖著不肯嫁,我知道她心裡還有你,她還在等你,但三年過去她已經快放棄了,你為什麼偏偏選在這時候回來?大茂滿心忿怨。

他的震驚更甚知情她喜歡他的時候。

他一直認為她會心儀自己是因為村中封閉,少見外人,她只是被一時的新奇給沖昏了頭,他想她並不是個固執堅定的人,多半隨著日子回歸平靜便會看淡止念,那時他將自河神手中救下她的功勞歸在大茂身上,並鼓勵大茂向她表明心跡,也是為了助她自暫時的迷戀中清醒。

沒想到她竟等了他三年。

小茂也天真又語帶埋怨地問他:大哥哥,你不是說你不會跟我哥搶老婆嗎?

他無言以對,思量許久,久到自己都感到意外。他約了她,兩人坐在入夜的河畔,聽河水長流,看滿天星斗。她喜形於外,笑容燦爛,他靜看著,希望她永遠這樣笑,不要有任何悲傷,但自己,最終只會帶給她悲傷。

大茂對妳很好,妳嫁給他吧,他說。

她的笑容頓時消失。他叫你來勸我的?

他搖頭。不是,我是不希望妳繼續等我。

……為什麼?這三年來,我並不是真心只想等你,我以為你真的不會再回來,我一次又一次告訴自己放棄,就像那時遇到馮夷一樣,我想藉他忘了你,可總是做不到。現在你回來了,這表示就算你再次離開,只要我繼續等,不管過多久你總還是會回來的──

不會了,他打斷她。我不會再回來了。

她倏然住口,面向他處不讓他看見她臉上神情,起身欲走。他喊住她,不顧她可能聽了也不會理解,仍將他體內千兵一事完全告訴她。她出乎他意料地聰穎,或許畢竟是古蜀國之後吧。

她安靜地聽完,沉默良久,才問:你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變,是嗎?

是,他答。變成行屍後我的行為就無法控制,我不願傷害到你們,所以這次一走,我就不會再回來了。

那麼,你是為了我好,是不是?

是。

她抱著膝頭靜靜凝視漆黑的河面,許久許久後才點頭說:好,我嫁,等你離開之後,我就嫁給大茂。

是希望的答案,他卻不覺鬆了口氣,反而感到體內似有一塊沉石,縛著他的心不停往深處墜落。

濁山鑄大哥,讓我枕在你腿上一會兒好嗎?她忽爾要求。

他答應了,她面朝外,側臥枕在他結實健壯的腿上,背心起伏平順,十分安寧。他不由得伸手摩娑她顱髮,帶著迥異於他魁梧身形的溫柔,輕緩地、憐惜地,幻想著故國重振,天下安泰,他體內沒有會令他成為行屍的千兵,就這麼永遠撫著她的髮,過著平凡卻快樂的日子。

忽聞壓抑啜泣,她的背微微抽聳,腿上她枕著的地方暈開一片溼熱。

他緩緩閉起眼,撫摸她髮的手不停歇。

離開岷津之前,藥舖的栗公給了他一些藥,栗公憂心忡忡且欲言又止,說他的臉色看著比三年前要更不好了,怕是心脈淤塞一類的傷病。他斂目,謝過栗公的關心。

最清楚他體內變化的是自己。

 

 

 

那之後,又過了幾年呢?他漸難回想。

不知這些年來,岷津有何變化?那樣與世隔絕的小地方,大概不會有太大改變吧。微微一笑,岷津的一切在他混沌腦海裡竟然漸漸清晰,如在眼前。

天光和煦,鳥語花香,蘭嬸曬著菜根,小茂和葉兒正在玩耍,她就站在那時他自河神手裡救了她的河畔,神色溫柔,脣邊帶笑。

她的笑容是出於對過往的緬懷,還是對現下的滿足?

她手撫隆起的孕肚,一個三、四歲大的小男孩跑來撲抱住她的腿,大茂走過來將小男孩抱起,笑著和她說了幾句話,一家子漫步進屋。

他心下一片溫暖寧靜,嘴角揚起一抹由衷笑意。抬起眼,從漆黑的洞穴望出去,能看見遠處山巒起伏如龍背,在月光下漸染著沉鬱青黛。他驀地明白了,那一抹黛色輕拂過他生命,無處停留,轉而在他難以顧及的心中一隅留下了淺淺痕跡。

神智漸離中,耳畔恍似響起最後那次離別,小黛對他說的話。

──濁山鑄大哥,你不用擔心我,我答應你,一定會努力過得很幸福。

──我,會一輩子記得你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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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