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頁墨色

他飄浮在一片迷濛慘白之中，四周凝固無聲，像是真空的世界，連自己的心跳聲都無法聽見。

睜不開眼，全身孱虛，擺不出備戰姿態，有一種任人宰割的無所適從之感，好像以往只會密生在內心深處的空寂無力如今盡泉湧在真實之中，詛咒他無能為力。

有個聲音在呼喚他，但他想不起那是誰，腦子裡似是混沌，又似空白，他費力挖掘已告枯竭的記憶，拼命回想那個耳熟而暖心的聲音。

是誰呢？那個喚他起靈的人……

＊

張起靈擠入井道縫隙，陳文錦跟著進來把住道口，口氣緊急：「先確認盡頭還有沒有路！」

張起靈迅速探進道路深處，隨即返回，說道：「路是通的，裡面似乎沒有蛇。」

文錦點頭：「好，那我們先將這縫隙堵起來，往裡面退再說。」

「怎麼堵？」

文錦打量一下四周，壁上有一處凹洞，洞裡屯著許多泥繭骸骨，她心裡有了計較，向張起靈道：「你先躲進縫隙深處，聽到我的暗號之後再出來。」說著將手圈在嘴邊，發出「咯咯咯」的奇特聲音，「這是暗號，可以嗎？」

張起靈學她也發出幾個咯咯聲，「如果得不到我的回應，代表裡面有變，不要貿然進來。」

「好。」

張起靈往裡擠進去，索性更深入探查，沒多久隱約聽見異音，將耳朵貼在壁上細聽，卻是水聲，這通道傾斜向下，顯然可以通到下面去，與他們的目的地吻合。

他心裡一喜，知道有了門路，便想告知文錦這個消息，轉身沿著蜿蜒的通道退回來處，正要出聲喚她，猛地收住了口。

文錦背對著他，一旁是用她的上衣和胸罩綑成一綑的幾具骸骨，她正用和了水的稀泥塗抹身體，線條極美的裸背光滑細緻，半側弧線隨著動作乍隱乍現。她十分專心，全沒發現他的折返。

張起靈趕緊撇開了眼，無聲而迅速地退至暗處，調整紊亂的心跳，一向面無表情的臉上竄起無法忽視的熱度，不再面無表情。

……還是等暗號吧，不要再忘第二次了。

文錦從殞石孔洞小心地落到地面，黑瞎子那夥人全離開了，只剩吳邪和胖子守在原地，此刻正胡亂睡著。她將背上的張起靈輕柔地放到地上，拉過一條薄毯披在他身上。

張起靈神情怪異，不見平時的淡漠，反而眼神呆滯地發著抖，脣瓣輕顫，喃喃不休。文錦撫著他髮頰，眼底浮泛心疼。

她有他無法相助的困境，他亦有她無能為力的難題。

文錦低下頭，附在張起靈耳邊低聲說：「起靈，如果你再一次失憶了，我希望你不要再想起任何事，平平淡淡地去過一般人的日子，那是我們這種人奢求而不可得的，因為有些事就算只知道微枝末節，一生都會被困在拆解不開的謎團之中。但，如果你想起了什麼，想起了我……」閉了閉眼，輕道：「那請你記得，我會一直在這裡，你要來找我，來喚醒我。」

張起靈兀自顫抖喃語，恍如無聞，文錦將他身上薄被蓋得更加嚴實，握了握他的手，依依不捨地起身往出來的那個殞石洞口走去，最後一個回眸，滿是向宿命妥協的寂涼。

＊

迷霧中，一個似曾相識而氣氛詭異的石中甬道，男人和女人並肩靠壁而坐，那男人依稀是自己的樣貌，那女人的面孔卻模糊難辨。他沉默無喜，她目泛無望。

妳想過一切結束之後的日子嗎？男人問。

一切結束之後嗎……

女人聲如囈語，拖想許久，好像從沒思索過這個問題，良久後緩緩回答：如果能有結束的一天，我想找一個沒有人的深山野地待著，無憂無慮、不再提心吊膽地過著平凡的日子，直到死去。

男人聞言靜了靜，然後淡聲道：那麼到時候，我和妳一起過這種日子吧。

女人詫異地看向他，他回視，神情是一貫的淡定，更多了不容置疑的篤定。

她眼神漸柔，慢慢地微笑起來。

薄霧散開，女人的面容撥雲見曉，是令人一眼難忘的秀氣清新。他驀地憶起，她就是那個喚他起靈的人，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

「文……錦……」

霧又攏起，由淡轉濃，滾滾如風捲殘雲，將她一口吞噬，捲裹她的聲音、她的容顏、她的名字、她的一切，拉墜至他拼命伸長了手亦無可挽救的空無世界──

不復記憶。

（《記憶》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