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共許鴛鴦盟

 

四人回到仁義山莊,皇甫卓扶初臨下車之後說道:「初臨,咱們去見我父親。」

初臨微愕:「見門主?為什麼?」

皇甫卓沒有多說,偕著初臨來到皇甫一鳴書房,要守門的成思傳話相見。日頭偏斜,室內已略見昏暗,房中卻未掌燈,皇甫一鳴凝然坐於椅上,一手斜靠在扶手上支著額,見到他們進來時只有眼睛看過去,動作不變,也不知他這姿勢已經坐了多久。

「父親。」

皇甫一鳴沒有應聲,只是沉沉地望著他。皇甫卓直迎他的目光,一撩前襬單膝脆下,正色道:「父親,請您允許孩兒與初臨的婚事。」

「卓哥哥……」初臨未料他意欲如此,驚得呆了。

皇甫一鳴面無表情,未動得一動,好似早就預想到了此番局面。皇甫卓低垂頭顱,長背前俯卻十分直挺,透著一股誓在必行的堅定,似乎皇甫一鳴不答應,他就長跪不起。

初臨震驚過後雙頰冉冉浮紅,也跟著要跪下,皇甫卓攔住她,對她搖頭。他擔心她身子承受不住,這一跪也不知得跪到何時,怎能讓她一起受罪?

初臨微笑著也對他搖頭,臉上滿是溫柔之色。哪有他為他倆努力爭取,自己卻冷眼旁觀的道理?跟著盈盈跪倒在他身旁,面向皇甫一鳴卻是斂眉以對。皇甫一鳴終於開口。

「夏姑娘請起,皇甫一鳴不敢當此大禮。在妳心裡,或許一直覺得自己是皇甫家買來的人,但對我而言,我雖不滿意妳的出身,卻仍然認為妳是我皇甫家聘請而來的客人,如何能有客人向主人曲膝行禮之事?卓兒,還不快扶夏姑娘起來。」

卓初兩人互視一眼,大感驚奇,皇甫卓連忙將初臨扶起,自己又要跪下之時,皇甫一鳴冷哼一聲:「你也不用跪了。」

皇甫卓只好站直身子,與初臨靜默並立,等候他的回應。皇甫一鳴嘲道:「呵,我攔你不住的,是不是?你大了,有自己的意思想法,已不會再像以前一樣,事事聽從為父的安排了。」

他聲音沉微,聽在皇甫卓耳裡但覺無比淒涼,心中不由感傷,低聲道:「孩兒敬重父親的心一如既往,父親閱歷深廣,孩兒諸多事宜仍需父親提攜指點。只是……」劍眉一軒,鄭重說道:「只是孩兒認為,生不論長短苦樂,總有一些重要之事無可妥協,孩兒無論如何不願自己半生悔恨,還求父親成全。」

「無可妥協之事,不願半生悔恨……」皇甫一鳴喃喃唸著,忽然嘿地一笑:「你倒是提醒了為父。我所追求的,又豈能輕言放棄?」

皇甫卓心中一突,竟是感到不安,皇甫一鳴目光如電地看向初臨,初臨一怵,直覺想往皇甫卓身邊躲靠,隨即提醒自己不能逃避,強逼自己迎視他可以震懾任何人的銳利目光。

「你們的事我可以不再反對,不過須得答應我兩件事。」

卓初兩人面面相覷,又一齊望向皇甫一鳴,等他接著說下去。

「第一,養劍不可中斷,且必須等到長離劍戾氣淨化完畢,劍靈出世之後,你們才准完婚。」

皇甫卓不敢相信他會以此相脅,大聲道:「父親!養劍不能繼續下去,它會傷及初臨身子啊!」

皇甫一鳴卻未理會他,冷然目光看著初臨,話也是對著她說:「夏姑娘意下如何?」

初臨回視他,心緒反而冷靜,她不假思索回答:「我答應。」

「初臨!」皇甫卓滿臉驚愕不解。

初臨目光柔和地看著他,道:「我之所以能留在仁義山莊,乃是因為養劍之故,如果我不是養劍人,不再養劍,抑或養劍功成,我便再也沒有理由繼續留在皇甫家、留在你身邊了。卓哥哥,我想陪著你,一直陪著你,所以我願意。」

她臉上笑意沒有半分勉強,皇甫卓心疼不已,搖頭表示無法贊同,誰能保證她能夠支撐到養劍結束?然而初臨已逕自轉向皇甫一鳴道:「請問門主,第二件事是?」

「完婚之前,夏姑娘對外的身份上仍僅是仁義山莊之客,而不是皇甫世家未過門的媳婦,你們必須恪守禮法,不論在莊內或在外人面前,皆不可忘卻分寸,漠視他人目光。」

皇甫卓緊眉一番忖度,依照這番話,他與初臨在眾人面前頂多如往常一般相處,不能有大膽親密之舉,相較養劍之約,第二件事卻是簡單無害得多,但他第一件已經不能贊同,第二件自也不用多說,卻聽見初臨說道:「我明白了,就依門主之言。」

皇甫卓頓覺一股氣往上衝,「初臨,妳!」

初臨也不看他,只是定定地注視皇甫一鳴,後者嘴角微微一揚,笑得令人不明其意。皇甫卓大聲道:「父親,我不答應!」

皇甫一鳴瞥眼看他,冷笑道:「既然夏姑娘應承了,你不願意又如何?」

皇甫卓氣惱地看向初臨,初臨歉然回望,卻無後悔之色,他心想等會兒再聽她有何話說,又向父親道:「那麼,孩兒希望至少能先給初臨一個名份,以辟莊內流言。」

皇甫一鳴淡漠道:「她往後會是皇甫世家少夫人,但那是你們完婚之後的事,在此之前,你們最好同往常一般,在他人之前莫要表露情意太過,其他毋需多說了。」不願再談,起身離開書房。

房內一片安靜,皇甫卓閉了閉眼克制住心中怒氣,沉聲道:「初臨,妳明明知道這兩個條件對妳有多不利,妳竟還答應?」

初臨認真地看著他,輕嘆道:「卓哥哥,我說過了,我想陪著你,怎樣的苦我都能忍耐。況且就算沒有門主的要求,我亦希望劍靈能夠出世,他與我相伴數年,依傍我的靈力日漸茁長,我想親眼見他出世,不想半途而廢。」

皇甫卓默然一會兒,悶悶地道:「妳不願放棄劍靈,卻忍心放棄我。」甚覺不是滋味。

初臨俏臉一紅,訥訥道:「卓哥哥,劍靈就像我親人一樣,你們……你們是不同的……」

皇甫卓忍住想狠狠懲罰她的衝動,嘆了口氣,憂心道:「可是初臨,養劍傷妳身子甚劇,妳已經因此而……妳竟還要繼續養劍,我豈能眼睜睜看著妳愈漸病弱,萬一……」他倏然住口,心慌地將初臨拉進懷裡。

初臨心頭亂跳,羞澀地伏在他懷裡,低柔道:「卓哥哥,從今天起我會更加注意自己,更加努力調養身子,不會讓自己就這麼虛頹下去。我聽大夫說過,生病在身,養病在心,我現在很是歡喜,只要你在身邊,不論往後發生任何事我都能無畏面對。我相信只要保持這般心境,定能抵擋養劍對我身子的侵害,等到劍靈出世,我們就能……卓哥哥,我信任我自己,你怎就不能信我?」

想不到這個向來柔弱得似乎不堪一擊的姑娘,在經歷這些事之後,卻是堅強得令人刮目相看了。也許她其實一直是這麼堅強的,只是他太習慣將她安藏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沒有機會察覺罷了。

皇甫卓深深吁了口氣,終於妥協:「我明白了。」收緊手臂,無比認真:「我一定讓妳每天都開開心心的,不再有一點傷心;我會去找來醫術最高明的大夫,為妳調養身子,每天盯著妳喝藥,只要有效,再苦的藥都會逼妳喝下去。」

初臨皺皺小鼻子,佯作發愁:「怎麼聽起來我以後好像沒好日子過了?」

皇甫卓不禁語帶笑意:「妳後悔了?」

初臨輕笑:「才不。」

柔情漪漪蕩漾,皇甫卓撫著她的髮,真希望不必再煎熬這不知長短的時光,即刻迎娶她過門,以夫妻之名疼她惜她,永歲廝守。正在緬想之際,初臨突地從他懷中抬起小臉,矍然驚呼:「我們的事,娘她……她什麼都不知情!她若知道我私自和你訂了……萬一她不答應……」

皇甫卓看她一臉驚徨便覺好笑,道:「妳大可安心,我怎會未經妳母親同意,就向父親提起咱們的婚事?帶妳回開封之前便向她提過了,自也是經過她首肯的。」

初臨這才憶起他和母親在內房談了一會兒話,原來說的是這個。她並不知道皇甫卓向夏氏下跪,痛懺自己未盡照料初臨之責,致使她身敗目盲,同時承諾此生不負,只願與她結髮為夫妻,白首與共。夏氏雖然動容,亦素喜他為人,於兩人婚事卻是不允不拒,只說:「知女莫若母,初臨的心事我如何不知?但我也看得出來你們之間似乎有什麼疑誤,她才會那麼悶悶不樂。你若能哄得她回心轉意,我自然不會反對;可她要是不願,我就是死也不會將她交給你。」皇甫卓看著夏氏凜然雙眼,不禁肅然起敬,驀地明白初臨骨子裡深藏的堅決來自何人。

看來母親早就知道自己對皇甫卓的情意了,初臨還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不由大為赧然。

外頭天色已暗了下來,各處都掌上了燈。皇甫一鳴處並未傳膳,皇甫卓心裡嘆息,吩咐修武別忘了提醒父親用膳,又想既然他們和父親已達成約定,私下裡便不需再有與初臨保持距離的顧忌,於是去了心中壓抑,在初臨房裡用膳。

皇甫卓不斷勸初臨吃菜,初臨嘴上應著,筷子也沒多動,他索性不斷往她碗裡夾肉添菜,弄得初臨求饒道:「卓哥哥,夠了,我吃不了那麼多啊!」

「剛剛是誰說要努力養身子的,不多吃點怎麼行,快吃。」今兒在望楓村將她抱在懷裡時,那輕如鴻羽的重量著實讓他大為驚詫,怎能輕瘦成這樣!

初臨心中叫苦不迭,苦著小臉勉強多吃了兩塊肉幾口菜,皇甫卓亦知她食量向來不大,一時難有長進,等她再次告饒時便不再勉強,心想來日方長,總能慢慢替她多養些肉,醫食同療,相信定能更有助益。

待晚膳用畢撤桌,皇甫卓心想今兒整天下來兩人心緒起伏甚劇,初臨多半也乏了,便要離開回房,讓她早些安歇,忽然袖子一緊,卻讓她拉住了。

「卓哥哥,你今晚留下來好嗎?」

皇甫卓心中劇震,頓時臊紅滿面,向來淡漠自持的他此時竟微見慌亂,仍強自鎮定,說道:「初臨,我們雖、雖然有著婚約,可是……這……」竟然連話都說不完整。他們雖已私定婚盟,但他個性略嫌一板一眼,自律甚嚴,從未想過在完婚之前對她有何踰越之舉,這時聽她竟爾大膽相邀,不由得震驚非常,不知如何回應。

初臨見他反應奇特,困惑地眨了眨眼,一時意會不過來,接著啊地一聲驚呼,醒悟他思及何事,清秀面龐瞬間火燒雲般竄起一片酡紅,隨即燃遍耳根頸背,結結巴巴道:「卓、卓哥哥,你……你誤會了!我……我不是……」只羞得雙眼暈熱,再說不出半個字來,轉身逃進內房,砰地一聲將房門關起。

皇甫卓不知所措地看著拒人的房門,瞥見一旁青鸞故作無事,但憋紅了一張強忍笑意的臉,他橫了她一眼,尷尬地低咳一聲,連忙大步離去。青鸞這才大膽笑出聲音,笑完之後敲內房房門,朝裡說道:「姑娘,少主已經走了。」語氣笑意未退。

裡頭沒有回應,青鸞自行推開房門走了進去,看見初臨正坐在床沿呆望著長離劍,臉上紅暈已褪了大半,卻似有心事。

「姑娘這是怎麼了,剛才還好好的,怎地又愁苦起來了?」

初臨聞言連忙振作精神,但臉色隨即又黯淡下來,低低愁嘆:「青鸞姐姐,我有感覺,過了今夜,我就……我就再也看不見了。」

青鸞大吃一驚:「怎麼回事,為什麼這麼說?」

初臨也不知為何,就是無來由地一股強烈預感,所以才會開口要皇甫卓留下來。她已經不感到害怕,只是希望在她的世界陷入永恆的黑暗之時,他是陪在她身旁的。

青鸞淒然握著她的手,明白言語無可安慰,兩人靜默半晌,青鸞才道:「姑娘,我先去給妳準備洗沐更衣吧?」

初臨隨口應了聲,青鸞走了出去,她一直盯著長離劍發怔。長離劍氣,好像平息了點,不,是虛弱了點……

片刻青鸞回轉,道:「姑娘,下面的人說妳浴沐用的木桶讓老鼠給咬穿了好大一個洞,來不及修補,今兒先用別院的浴室可好?」初臨自無意見。

青鸞服侍初臨沐浴,初臨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之中,沒有注意到這次沐浴比平時要久得多,青鸞不斷注入新的熱湯,慢條斯理地仔細摁乾她一頭烏絲,以防溼髮易感風寒。待穿戴齊整後,青鸞忽然哎呀一聲,拍了自己腦袋一下,道:「瞧我這記性,竟忘了將姑娘的暖裘給拿來,我這就去取。」

「不要緊,也就這幾步路,直接回房便了。」

「那怎麼行!甫沐浴過後是最易沾染風邪的時候,才更應該留心呢,眼下將要入冬,姑娘身子又弱,若一個不小心又病倒了,我可擔不起少主的罵!」

初臨心想自己承諾了皇甫卓要好好照顧自己,的確是不該逞強,遂點頭道:「那就有勞青鸞姐姐了,我在裡頭候著。」

青鸞快步去了,不旋踵返回,臉上一片笑意,將暖裘給初臨披上,盈盈笑道:「回房去吧!」

初臨奇道:「青鸞姐姐什麼事那麼開心?」

青鸞笑而不語,兩人步出浴室,卻見門外頭立著一人,正是皇甫卓。他身上衣裳已換,外罩禦寒披風,顯然亦是洗沐更衣過了;劉言也在,站得稍遠。

「卓哥哥,你怎麼在這裡?」初臨訝道,想起稍早前的事,俏臉染胭,低下頭不敢看他。

皇甫卓臉上略顯不自在,仍努力維持正經之色,清了清喉嚨道:「我來陪妳回房的。」

初臨疑惑道:「陪我回房?」這裡離自己的獨立院落不就幾步路,因何要多此一舉?

皇甫卓看了看她,掀起暖裘上的氈帽替她戴上,全身只露出一張小臉。他道:「剛沐完身子,仔細別冷著了。」妥當之後,輕輕攬著她走,青鸞識趣地拉著劉言落後兩人身後十來步,安靜尾隨。

初臨頰上仍微微燙著,滿腦子要和他解釋早前那句令他誤解的話,可又羞於啟齒──他要是打算若無其事地揭過,而她又舊事重提的話,豈不是太羞人了嗎?但若不說清楚,他會不會以為她輕浮孟浪、行止不端?兩心交戰,不得決策,反而一路無語,不知不覺已來到院落門洞之前。

「初臨。」

忖思間聽見叫喚,初臨抬頭望向皇甫卓,入眼是他星目薄唇皆深噙笑意。他面容不若平時石龕微光下的隱晦難辨,反而是映著亮燦燈火一般明亮清晰,尚不及意會因何如此,皇甫卓下頷朝前一點,道:「看。」

只見她的院落自門洞處至房門口,兩側各高懸一列花燈,燈中燃燭,團團光暈彼此相映相銜,猶如兩匹光錦,雖不到明亮如晝,卻也是輝煌奪目。花燈共十四盞,一排各七,形圖各異,燈皮上或墨繪或彩塗著各種圖案或詩句,有的手法童稚,有的字跡洗斂。初臨一眼就看出來了,一排是皇甫卓送她的花燈,另一排是她送他的,他們小時候曾經約好,每年元宵都要贈送彼此親手製成的花燈,待累積夠多了,就能以此佈置仁義山莊,那麼即使初臨不能出門遊逛燈會,他們也能在莊內自賞花燈;而今不過一十四盞,要繞遍偌大的仁義山莊自是不足,但佈置這一方小巧天地卻綽綽有餘。

初臨喉間哽著千言萬語,眼裡熱聚了滿眶瑩淚,她轉頭望向皇甫卓,對上他柔情無限的目光,再看身後,青鸞含淚朝她微笑,劉言搔著頭,神色可見靦腆。

她沒有想到自己是不可能有機會見到仁義山莊燈海浮沉的樣子了,但有人替她想到了。看來木桶讓老鼠咬穿一事純屬子虛烏有,是為了引她離房以便佈置,予她驚喜。

皇甫卓微笑牽扶著她,帶她走進明燈夾迎、投影鋪道的石路,每一步都配合她步伐而走得悠緩。初臨一步一望,望著每一年歷歷在目的回憶,回眸身畔,那個一直相守相伴的小男孩已然身長玉立,依然像兒時那般細心護守著她,一如他現在凝視她的目光,幽柔含情,不願再錯過一絲她的喜怒哀傷。

「卓哥哥,謝謝你。」她含淚一笑,沒讓眼裡的淚落下來,反倒使那雙翦眸像浸在清泉之中透澄如晶。

皇甫卓微笑道:「謝什麼呢,花燈還不夠多,不能繞遍山莊,卻是可惜。」

初臨聞言心中淒惻,自己一旦不能視物,將再難以書畫,只怕就無法再親製花燈送他了。卻聽他接著道:「以後除了我們的,還要讓孩子們也跟著製作花燈,不出幾年想必就能夠在山莊裡辦燈會了。」

初臨羞紅滿面,聲如蚊吶:「卓、卓哥哥怎麼想這麼遠去了,我們都還沒……還沒呢……」

「想得遠一些,才更覺得往後的日子值得企盼,不是嗎?」他撥開她被風拂貼在臉上的細髮,指腹觸及她頰上熱燙,眼睛觸及她含羞帶怯的目光,心中不禁一蕩,隨即恢復理智:「不過,得先將妳養壯一點才行。進屋吧,妳該喝藥歇息了。」

初臨還留戀那些花燈,不捨入屋,皇甫卓僅容她在外頭待到青鸞端來湯藥,她坐在臥榻喝藥的時候,他升旺炭爐放到她腳邊,說道:「眼下將入冬,一日冷過一日,過陣子大概就要降雪,明兒我便讓人來妳房裡掛上隔氈,準備迎冬。」

藥喝畢,初臨推說現在滿腹湯水不好躺臥,央皇甫卓允她外頭踅轉舒舒胃,皇甫卓勉為其難地將她裏得密不透風,兩人又去花燈下待了一陣子,待藥湯下胃,便不容分說帶她回房。

初臨在內房由青鸞替她梳髮更衣,準備就寢,她不停看向緊掩的門扉,青鸞忍不住笑道:「別瞧了,少主還在外頭呢,看樣子是會留下來陪姑娘的。」

初臨喜道:「真的?」

「真的假的,一會兒不就知道了嗎?」

青鸞讓她上榻,覆上繡被,初臨尚無睡意,就靠牆坐著,青鸞想了想,又去櫃裡搬來一條暖衾擱在床榻角落,初臨不解道:「青鸞姐姐,我被子一條足夠,不需要到兩條被子。」

青鸞嘻嘻一笑:「以備不時之需呀。」接著打開門,果見皇甫卓坐在外廳椅上,正翻看一本架上拿下來的詞譜。青鸞將內房的門大開,好讓初臨從床榻處也能看到外頭,然後含笑告退。

初臨覺得皇甫卓坐得太遠,可又不知該怎麼開口讓他過來,就怕又引起他誤會,一雙小手無意識地搓拈繡被,既羞赧又苦惱。皇甫卓餘光留意著她,見她只是心不在焉地空坐,便道:「快睡了吧,別老是胡思亂想。」

初臨不太情願地應了一聲,只好躺下,也不放下床幔,面向外頭不發一語,了無睡意。皇甫卓一直盯著同一頁的同一個字,根本不知道他正看著的是誰人的詞作,心緒浮動間更無法忽略初臨迎面而來的視線,便故作無事抬眼看她,這一看卻忍不住皺起眉頭。

「看看妳,連被子都不蓋好。」

初臨剛才順勢躺下,並未順理被子,僅著單衣的上半截身子幾乎曝露在外頭,她心中有事,未察覺寒冷,這時經他叨唸才醒覺過來,自己正要整理,皇甫卓早已幾個大步過來,替她攏好繡被,將她覆得嚴嚴實實,僅餘一匹烏髮和半張小臉露在外頭。他在床沿落坐,背對著她催促道:「快睡。」

初臨的聲音悶在被裡,遲疑羞怯:「卓哥哥,你……你會一直在這兒陪我嗎?」

皇甫卓微微轉過身子看了她一眼,便不自在地調開目光,硬聲道:「妳睡就是了。」

「可我還不想睡。卓哥哥,你陪我聊天可好?」

皇甫卓頓了頓,道:「那麼我去拿張椅子來坐。」初臨嗯了一聲等著他,他卻沒有動作,不多時又開口:「妳想聊什麼?」

「嗯,我想想……」想了一會兒,刻意找話聊反倒更想不出話聊,臉紅招認:「我……我沒想到要聊什麼,其實我只是希望……希望你留在這裡而已。」

皇甫卓面上亦紅了,默默地脫下靴子挪進空出來的床榻外側,雙手交叉在胸前曲腿盤坐,心不能靜,但覺此情此景有些熟悉,驀然想起往事。

「妳記得小時候以前也曾央我陪妳睡嗎?妳想念妳母親,想偷偷出莊那一次。」

初臨笑道:「怎麼不記得,夜裡醒來卓哥哥就不見了。」

他跟著笑:「妳只說陪妳入睡即可,我自己亦瞌睡過去,醒來後看妳睡沉了才走的。」

初臨唔了一聲,咬了咬唇細聲問道:「那……卓哥哥今夜能不能不要走,就一直在這兒陪我?」

皇甫卓紅著臉清了清喉嚨,夾雜了一聲含糊的應諾。初臨笑開小臉,翻身欲起,皇甫卓連忙按住她肩膀,道:「妳做什麼?」

「我想跟卓哥哥一起坐著,這樣……才好看著你。」

皇甫卓抿了抿薄唇,抑聲道:「被窩裡暖和,妳乖乖躺好便是。」替她拉好被子,伸手解開自己的束髮,長髮披散而下,跟著和衣躺了下來,緊盯床頂深呼吸幾回後,側身面對她。

卸下了一應外在妝飾,兩人都是最沒有防備的清素模樣,一股難以言喻的親暱氤氳在兩人之間,像是僅有他們知曉的秘密。初臨癡看皇甫卓,眼睛捨不得一眨,脈脈低語:「今晚我一定不睡,我要一直看著卓哥哥,不錯過任何一眼。」

皇甫卓心頭猛然一抽,強笑道:「累了就別勉強,我總是在這裡的。」

初臨盈盈一笑,臉頰枕貼在手背上。「卓哥哥長這樣──」她認真而專注地以眼描繪他,描繪那劍眉如飛,星目朗朗,鼻挺若削,薄唇堅毅。「卓哥哥也長這樣──」自被中伸出一朵暖香柔荑,閉眼撫摸他的五官,他的臉龐,他長而不如她柔軟的髮。她張開眼,美目含情,粉唇帶笑。「卓哥哥的樣子,我永遠不會忘。」

她倩笑著,皇甫卓卻痛徹心扉,激動地連人帶被緊摟住她。

她眼睛極美,他一直知道,也最是知道。當眾人稱讚她相貌清秀脫俗時,他一下就看見她的眼而不是其他,往後的日子,這雙秀目早就鐫刻在腦海深處,無法或忘──那是以最細致的工筆行雲流水畫就,秋水澄澄,清波皓渺,讓他想起丹楓谷底的清潭,有其淨澈卻無其寒冽。

而今這雙眼睛將要永遠看不見了。

他大慟:「初臨,妳養劍令我為戾氣所侵的身子康復,自己卻代替我壞了健康,我愧對於妳!妳告訴我,我該怎麼補償妳才好!」

「卓哥哥好傻,你沒有愧對我什麼,能幫上你的忙是我最開心的事了。」她柔聲說道,滿足暖笑:「我能夠繼續待在你身邊,就是最好的補償了。」

「初臨……」

她輕撫他臉龐,凝睇他略顯充紅的雙目,疼惜道:「卓哥哥,你累了對不對?我聽青鸞姐姐講起,她說劉言告訴她,你在陳留時為了刻玉連著兩夜未眠,回來後又一路奔波,沒有片刻喘息,就算是習武之人仗著身體強健,也不能這麼熬著。卓哥哥能不能……就在我這兒歇息?我還不睏,但我不吵你,好嗎?」

皇甫卓確實感覺雙目痠熱,但情知不單是兩夜未合眼之故,他心中酸楚,此時不論她要什麼他都會無條件允她,順從道:「好。」又低啞開口:「初臨,我……能抱著妳睡嗎?就像現在這樣,我不會踰矩,妳在被中,我從外面抱著妳便可。」

初臨粉頰染嫣,卻是笑顏羞綻,歡喜無限:「嗯。」

皇甫卓閉上眼,不多時卻轉身打了個噴嚏,兩人這才驚覺他身上並無暖被,在入冬的夜裡這般和衣而眠定要被風寒所侵,接著初臨便看到床榻角落青鸞預先備下的另一件暖衾,頓覺羞不可抑。

暖衾底下的皇甫卓連被擁著初臨,鼻間充盈著她的溫暖幽香,初時還待平息妄念,後來心境逐漸沉靜平和,不多時便安然睡去。初臨本就不睏亦不願睡,此時浸溺在皇甫卓的男子氣息之中,不覺有些暈然,神智反倒更加清醒。她端詳他沉睡容顏,白天時候的嚴謹自持此時盡卸,顯得毫無防備,萬分可親,她心裡無限憐愛,聽著他規律的鼻息,衷心祈盼往後每一夜兩人都能如此相依而眠。

「初臨……」

初臨正數著他睫毛,忽聞低喚,連忙應道:「怎麼了?」卻再無聲息,皇甫卓仍自熟睡,並未醒轉。

原來是夢囈,初臨暗想,忍不住露出笑意,心如浸蜜。他夢見她什麼呢?明兒問問他,也不知他還會不會記得。

情念倏動,初臨小心地半撐起身子,皇甫卓一隻手橫在被上圈攬著她,並未因她的動作而醒轉;她躑躅半晌,終於鼓起勇氣,輕輕將自己垂散在頰旁的髮撩至耳後,帶著滿腔羞澀和難遏情潮,俯身在他右頰上印下一個傾情長吻。

這一夜,初臨深深注視這個她愛逾性命的男人的睡顏,忘了自己什麼時候沉入夢鄉。她只記得,他是她永遠失去光明前的最後一眼。

 

 

 

 

初臨佇立在略帶灰色的黑暗之中,一時間感到茫然,然後才想起這是她一直以來與劍靈見面的夢境。四周怨靈仍在,數目看著竟比上一回所見少了不少……往常怨靈淨減的速度並不劇烈,歷時七年也才淨化一半,如今不過數日便少去肉眼可知差異的數量,卻是異象。

她流目四望,看見劍靈自遠而來──他步伐蹣跚,來到她面前之後即告不支,跪倒在地。初臨連忙蹲下身看望他,著急問道:「劍靈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劍靈十分虛弱,緩緩告知一切。

這套長離劍養劍之法,分流了初臨的靈氣和精氣,靈氣以養劍靈成形面世,精氣以煉怨靈淨化怨戾;靈氣虛耗可以休歇待補,精氣虧損卻會造成憑軀衰敗,養劍人的健康先遭蠶食,後是鯨吞,最終可能因此命殞。

劍靈在養劍之前便已蘊生,只是靈力尚微,不成氣候,只能壓制怨靈作亂,卻無法消滅他們。這些年他依憑初臨靈氣逐漸茁長成形,終於具備幫助初臨化滅怨靈並抗禦戾氣侵蝕的力量。他一心一意助她,以緩她因養劍而肉身折耗的情形,若控制得宜,她便不至於為養劍而喪失性命,待劍靈出世後,她的身子更有逐漸好轉的可能。只是既已毀損,必有遺缺,最多亦只能比現今狀況為佳,而無法回到過往健康。

然而怨靈憤怒反抗,在前一次他們夢中見面之後第三天群起反撲,他戮力苦戰,受到牽制,這些日子以來才會無法與她相見,劍氣紊亂亦是此因,如今雖然慘勝,後果卻已造成,再無彌補之機。

劍靈緩緩撫過初臨的雙眼,低下頭似是憾恨。

初臨的眼睛長年來為戾氣所滲蝕,逐漸不良於視,劍靈一直以劍氣替她抵擋戾氣,拖延發病時機,卻因為怨靈團結反撲,戾氣大盛,短短數日內激劇了失明之速,劍靈抵抗怨靈的同時,依舊咬牙苦撐戾氣之襲,這時候初臨卻離開長離劍,返回望楓村──長離劍乃劍靈憑軀,一旦劍的本體與養劍人肉身相距過遠,或者相離太久,阻絕戾氣一事便是鞭長莫及,他試著提醒她,卻意喻難明,終至錯過。

初臨呆愣失神,心情複雜。如果她不離莊回去望楓村,或許雙目還能支撐數日;但她心知總有一天會全然失明,所以才會要求回村最後一見。說來可笑,皇甫一鳴不讓她離開長離劍,他在乎的固然是養劍不可中斷,以免有何差池,沒想到這番禁足對她竟是好事。

劍靈充滿愧歉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對不起,妳的身子,還有妳的眼睛,對不起……

初臨搖首淡然一笑,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輕道:「這些陰錯陽差,怨不了任何人。你不用道歉,你為我做的夠多了,我更應該謝謝你才是。」

她坐了下來,讓劍靈將頭枕在她腿上,輕輕撫著他的髮,似慈母惜兒,似長姐友弟,語聲柔和:「我雖然失明,可我不害怕往後的日子,因為我已經擁有我夢寐以求的了。我身邊有人陪著我,悲喜與共。我會繼續養劍,等你出世,卓哥哥、我、和你,或許……或許還有孩子們,」她溫情微笑,想起皇甫卓說的企盼。「我們會是一家人,永遠都在一起。」

劍靈默想片刻才溫順點頭。

──我,會一直保護妳,保護所有妳在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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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