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揭情衷【下】

 

「劉言,你將車駕到遠處去待著,青鸞也過去。」皇甫卓吩咐,兩人依言離開。他握住初臨的手,道:「來。」欲牽她走上潭間岩橋,她卻掙開他手後退兩步,唇瓣輕顫,情緒顯然十分激動。

「初臨?」

「卓哥哥,我……我不想來這裡,我想回去了。」她咬唇克制住顫抖。

皇甫卓知道她因何心緒激盪,沒有點破,刻意說道:「怎麼了,妳不是很想來丹楓谷嗎?」

初臨垂頭不敢看他,低聲道:「我已經……已經不想來了。我們快些回莊吧,這裡……也沒什麼好看的。」

皇甫卓深吸了口氣,語聲平靜:「去陳留前我曾說過有話想告訴妳,而妳若對我有何誤解,也能直接告訴我,記得嗎?」

初臨閉上眼,咬牙道:「我沒什麼想對你說的。」

皇甫卓眼神閃過沉痛,又覺有氣,固執道:「可是我有話要說。妳就當作是陪我一遭,話說完了我們就回去。」語畢重又挽起她的手往前走,初臨一時遲疑,已被他軟中帶硬地領上岩橋,來到兩株大楓之間。

午後陽光落不進谷底,潭面上少了閃爍耀眼的晶芒,反倒更易見底。潭水色呈青碧,水面無波,若非清澈的水中清楚可見一渦渦暗流,又有游魚叢叢來去,整座青潭簡直就像是塊晶瑩剔透的碧色琉璃。

紅葉翩然如雨,點點旋落在兩人周圍,初臨不由自主望著玉珮沉沒的地方,美目水氣氤氳,心口泛痛。皇甫卓也看著相同之處,沉默許久才開口道:「父親贈劍予我那日,妳聽見了我和他在書房中的談話,是不是?」

初臨沒有說話,半晌後才點頭。

「妳為什麼沒來問過我,就將那些話當真?什麼養劍之恩、手足之情……我以為妳明白我對妳的心意,我以為妳不曾懷疑。」他氣她竟動搖了對他的感情,直想好好罰她一場,可一見她淒楚神色,所有惱怒便都化為烏有,只想令她重展歡顏。

「我怕是我自作多情……」初臨輕聲說道,淚珠隨著啟唇滑落。「我本來想問,想親口聽你說,所以……」所以才會討要玉璞,想送玉以表心跡。「可是後來發生太多事,問不問……都沒有意義了。我本就配不上你,自不該抱持幻想,妄圖高攀。」

她的話在皇甫卓心中激起陣陣刺痛,他澀然苦笑:「妳果然聽見了。替夏侯置宴的那個晚上,妳其實曾來到門外,聽見了父親的一番話才又折返回房,對嗎?」

初臨緩緩頷首,皇甫卓悔恨道:「如果那時在書房我便向父親直言對妳的心意,如果那天宴席上我不要顧忌那許多,坦白說出自己的心聲,妳在屋外聽見了,明白我對妳出身如何、門第貴賤這些全不在意,也許就不會有之後這些曲折。也是我太過粗心,那幾日竟沒有留意到妳的心事,以至於妳聽了那些話,要對我絕念。」

初臨思及幾日來的煎熬,心中酸楚,眼淚更是撲簌而落。

「可是初臨,妳怎能私自胡下決定,卻不顧及我的想法?」他溫柔扳過她的臉讓她直視他,語帶輕責:「妳難道忘了妳曾應承過,要一直陪伴我的嗎?」

初臨怔了怔,隨即明白他所指為何,沒想到他竟還記得。她迴避他目光,低聲道:「那是小時候不懂事時說的話,做不得準。」

「當時不懂事的是妳,現今做不做得準也不由妳說了算。這句語我一直不曾或忘,也從未懷疑過妳會違背這承諾。」

初臨有些不知所措,道:「我當時也說了,只陪你到不需要我為止。等到養劍功成,皇甫家就不再需要我,屆時我便會離開仁義山莊。」

「妳若真的要走,為何要等到養劍功成?」

初臨一時語塞,頓了頓強自說道:「我是皇甫家買來養劍的,自不該半途而廢。」

「即使明知養劍會危害妳身子?」他步步進逼。

初臨無言以對,咬唇不語。皇甫卓無奈嘆息:「初臨,妳我相知多年,我怎會不明白妳心裡所想?妳仍然不顧自己為我打算,教我怎麼相信妳對我已全然死心?」

想留在他身邊直到最後一刻的念頭被揭穿,僅存的一絲故作堅強亦告雲散,初臨再也忍耐不住,掩面哭了起來。皇甫卓心疼地將她擁入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背,目光緬懷遠放。

「……初臨,妳一定不知道,自妳來到皇甫家後,我每天都很歡喜,做任何事都比往常要來得上勁,心情不好時,只要看看妳,和妳說說話,立時便能好轉過來,我自個兒都不知道為何如此,只覺得皇甫家有妳在真是太好了,真希望妳永遠都在。」說到這裡不自禁微笑,初臨沒了聲音,靜靜聽他訴說。

「妳記不記得妳母親第一次來仁義山莊,她回去後妳在房裡哭個不停?我那時覺得十分不忍,妳還這麼小,為了養劍卻要活生生地和母親分離兩地,對妳們委實太過殘忍,心想不如讓妳走吧……我不想妳離開,更捨不得妳痛苦難過。可沒想到妳竟說要留下來陪我,直到我不需要妳陪為止,我那時心頭狂喜,教我再讓長離劍戾氣侵襲一次我都願意,想著那麼我永遠要妳,妳就永遠不會離去了。」

他深吸口氣,將初臨抱得更緊,像是怕她從任何縫隙溜走。

「初臨,小時候妳我對情愛之事懵懂無知,我不知妳何時開始對我有了想法,我只知道當我懂事之後,我就沒想過再讓妳走,我未來的妻子除了妳以外,也不會有旁人。初臨,初臨,不要對我斷念,守諾永遠陪在我身邊,不要想著離開!」

初臨一時間如墜夢境之中,不知眼前一切是真是假,失神半晌忍不住低聲顫問:「卓哥哥,你……你是說真的嗎,你不是騙我嗎?」

皇甫卓認真道:「傻初臨,我怎會拿這事開玩笑?」

「你當真……不在意我出身貧微?」

他搖頭,不容質疑:「對妳,我從未想過出身的問題。」

誠言在耳,初臨卻不知喜樂,喃喃道:「卓哥哥,我希望你知道,我沒有覬覦皇甫家的榮華富貴,我……我不是癩蛤蟆……」

皇甫卓萬萬沒想到這句話竟啃蝕她如此之深,又是自責又是心疼,激動道:「我知道妳不是!父親是為了阻撓我們才會故意說出那番話,別讓那些話糾纏著妳!妳只要記著我的話就好,不必管旁人的閒言閒語!」

她抿著唇,合起眼說出最後的恐懼。

「可是卓哥哥……我就快要失明了,我會成為你的負累。」

皇甫卓心痛得不能自已,將她擁得更緊,想將她永遠護在懷裡,為她擋下外頭所有風雨;想將她與自己揉合為一,填補心裡因她即將失明而永恆缺失的血肉空洞。

「初臨,妳是為了替我皇甫家養劍致使身子和雙目受損,我就是再懊悔也無法彌補萬一。妳不單是我心裡之人,亦是我一生之責,可妳要明白,我對妳絕非對待外人的同情憐恤,照顧妳我甘之如飴,無悔無怨,妳也千萬別再因此鑽牛角尖,質疑我對妳的認真。」

情深意切的傾訴,溫暖灼熨的懷抱,在在令初臨意亂情迷,輕而易舉融化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的決心,所有身與心的傷痛全讓這幾句話輕易撫慰了──原來深陷情網的人可以因為意中人一個無心的疏忽而痛苦萬分,也能因意中人一句簡單的話語飄然若飛。初臨忽然不再因即將全然失明而感到懼怕,因為她已經知道,就算她失去了永恆的光明,也還能擁有身邊這份渴求已久的溫暖。

皇甫卓見她出神,輕輕搖了搖她。

「初臨,妳還沒答應我。」

初臨將小臉埋在他懷裡,心頭陣陣火熱,聲音細不可聞:「我……我明白了,我……要留在卓哥哥身邊,永遠……不離開你。」

皇甫卓大喜,緊繃的身子因她的承諾而放鬆下來。她柔軟的身子貼著他,捨不得放手讓她離開,眉頭卻輕輕攏起。

「養劍一事是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我無法明知養劍會侵害妳的身體,卻仍坐視不理。」

初臨低聲道:「養劍的後果我並不後悔,我是心甘情願的。」

「別說傻話。」他輕輕撫著她柔軟如雲的秀髮,耳聽得她語聲遲疑:「卓哥哥,門主那裡……」

皇甫卓明白她的憂心顧慮,安慰道:「父親那裡我們可以一起努力,他並不厭惡妳,他只是……處處以皇甫世家為考量,有些偏激過火,總有一天他會接納妳的。」身為子輩,他仍不由得替父親說話。

初臨聽得出他語帶無奈,雖不能心安,但選擇相信他。皇甫卓又道:「那塊玉佩……」

初臨抬起小臉看他,滿面愧歉之色,弱聲道:「卓哥哥,對不起,那玉……我在決意放棄你之時,將玉珮丟進……丟進這潭子裡了。」

「是嗎?」

她等著他生氣,他卻神祕一笑,從懷裡掏出一物,竟就是她雕好的那塊玉珮!

「卓哥哥,你怎麼……」她掩住小嘴吃驚不已,將玉拿來細瞧。雲間飛燕,篆字題詞,確實是她的玉珮無誤,上頭還繫了原先沒有的配繩。

「那一天洛大夫走後我便向青鸞問話,她告訴我妳將玉丟棄在丹楓谷底,並指示我大略位置,隔日一早我便帶了劉言過來泅水打撈。這玉珮正巧落在兩截朽木之間的縫隙,找了一個多時辰才找到,所幸未掉進腐空的樹幹裡頭,也沒被暗流捲離原位,否則只怕尋之不著了。」

皇甫卓嘴角噙笑,又自懷裡取出另一塊玉珮,大小和初臨那塊相近,色澤亦同,都是青白玉種,那塊玉珮雕的是兩株枝葉交纏的樹木,地面部分有一行篆刻小字,刻著「在地結連理」五字。

「妳向我討要玉璞時,我刻意尋了這一對青白玉胚,只將其中一塊交給妳,一直等著妳刻好給我之後,再配成對玉回送予妳。玉珮打撈起來後我便去了陳留,這玉是留滯於陳留之時趕著完工的,為了能來得及在回來時親手交給妳。」

雖是連夜急就之作,紋飾細節卻毫無一處馬虎粗糙,顯然是傾注了全副心力在上頭的。初臨動容地撫摸連理玉珮,才止住不久的眼淚又不聽話地滿溢,皇甫卓微笑著替她抹去滾落頰邊的淚,低下頭道:「替我戴上吧。」

初臨心情激動,顫著手將雙飛燕玉珮套進他頸脖,皇甫卓將玉收進衣裡貼肉藏著,也替初臨戴上自己刻的連理枝玉珮。她萬分喜愛地執看,抬起含淚美眸朝他清甜一笑,長睫溼沾而根根分明,格外惹人憐惜,皇甫卓心底一柔,動情地將她攬進懷裡。

兩人依偎良久,皇甫卓憶起她上一趟來丹楓谷被谷中寒氣所侵而纏綿病榻,不由矍然一醒,忙問:「初臨,妳冷不冷?」

初臨閉著雙目夢囈般低喃:「不會,卓哥哥很暖。」

皇甫卓被她逗笑了,道:「那也不能因此一直待在這兒,恐令妳又受風寒。我們回去吧。」

初臨枕在他懷裡不動,輕道:「卓哥哥,你知道我為何喜歡楓樹嗎?」

「不知道,為什麼?」

他的聲音透過胸膛震盪進她的耳,心中的滿足化成一抹唇畔微笑,柔腸低訴:「我喜歡楓,是因為望楓村和開封連接著丹楓谷,楓樹串起兩地,帶我遇見了你。」

瞬間心頭滿脹,一陣春風冬陽亦不能及的暖意擴及全身,熨得他通體綿暢,皇甫卓張開身上披風將她緊裏在自己溫熱的氣息之內,把臉埋進她髮間,情難自已地閉上雙眼。

在天願比翼,在地結連理;雲與泥,天與地,終有能夠結合互依的時候。

 

 

遠處,劉言不斷探頭探腦,想將潭中央的情景看個清楚,無奈他這個方位岩葉遮蔽甚多,又只能望見皇甫卓修長的背影,初臨讓他給擋在身前,完全看不見兩人的行止動作。

「可惡,什麼都看不到啊!」

青鸞倒是佔上了好風水,將一切盡收眼底,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她是喜極而泣,真正替初臨開心,她這一番癡心總算得到了她渴盼的回應。

「你別在那裡走來走去的,看著煩心死啦!」青鸞在他頭上敲了個爆栗,嬌叱:「少主他們不過就是說話說得久一些,有什麼好瞧的,又不是戲班子演戲。少主若知道你妄想偷看,我看他怎麼罰你,說不定就撤了你隨行的職!」

劉言趕緊站直了身子,連連搖手:「不不不,我只是好奇,可不敢偷看!」說著背向潭池,目不敢斜視。青鸞看著好笑,劉言正經了一會兒,忍不住又道:「青鸞,妳說少主是不是喜歡夏姑娘啊,他們是不是兩情相悅?咱莊裡大夥兒都猜著呢。」

青鸞瞪了他一眼,斥道:「猜什麼猜,你一個大男人竟跟姑娘家一樣愛嚼舌根!回莊你可別將丹楓谷看到的事洩漏出去,少主一定也不愛別人在他們背後說三道四,要知道你胡說八道,少主肯定饒不了你!」她只是小心行事,覺得少主和姑娘兩人的關係在門主認可之前還是別要聲張得好,她心疼初臨,百般不願她又受傷害。

劉言覺得委屈:「我什麼都沒看見,能胡說八道些什麼啊!」

「沒能胡說八道最好,也記著別胡思亂想!」

為了轉移劉言的注意力,她藉口賞楓拉著他走到另一邊,不再偷看潭中央那對有情兒女互訴情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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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