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盡處,長離未離】

 

(十七) 流年轉

 

日月更迭,歲月如河,倏忽又是七年。許多人的命運在這七年間踏上了自己做夢也未曾預料到的路子,許多事在這七年間朝向眾所憂慮的方向發展,有些年少情誼在這七年間由彼此信任到形同陌路,最終反目。風雲既起,浮沉於天下武林的江湖中人無可躲避,只能攜手面對烽火欲來的緊迫局勢。

然而再動盪不安的天下亂世,總會有無數個微小地不引波濤襲捲、在風雨飄搖中遺世而立的角落,護守著一隅寧靜平和,對皇甫卓來說,夏初臨在的地方就是那個角落。

二十四歲的皇甫卓仍是一把凜然利劍,卻是鋒芒半掩,眉眼間已擺脫年少時的峻漠冷傲,眼神更加穩斂,言行更加嚴謹,此時即便有人錯口稱他為「門主」而非「少主」,他也擔得起這一門重擔。

卯時是皇甫卓固定晨起練武的時辰,自習武以來十數年如一日,不曾怠惰間斷。初夏的這個時辰天色已濛濛發白,待他灑身整裝,又例行護養配劍之後,也差不多到了初臨起身的時候了。他出房門,往右轉過一個門洞,來到鄰房。

自初臨失明之後,為了就近照顧她,早在七年前就讓她遷出別院,搬進內院與他相鄰的房間──皇甫一鳴不准許他們公開婚約之事,那麼讓初臨由別院轉自內院,兩房緊鄰,就是皇甫卓對兩人關係昭而不宣的做法。莊內背後的猜測好奇從不停歇,不論從刻意幫襯掩飾的青鸞口中,或是自己都不能斷言的劉言那兒,都未得到過肯定的證實。流言漫天飛舞,心照不宣者泰然處之,過耳輕哂。

皇甫卓正要扣門,門倒自己開了,青鸞正要將初臨梳洗過後的水倒進花圃,兩人打了照面,青鸞安靜地嚇了一跳,皇甫卓穩住她手上臉盆,兩人都未發出聲響。他向裡望了一眼,看見初臨正披垂著一頭鴉髮,坐在妝臺前等候青鸞回來替她梳整。他向青鸞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並指了指院內石桌,青鸞意會,含笑走了出去,將門扉輕輕掩上。

皇甫卓輕手輕腳走近,初臨端坐在鏡前低嗓輕哼,盈耳泠泠婉轉;銅鏡映著她褪去稚氣而更顯清秀的姣好容顏,那雙眼眸依然秀美,只是黯淡失焦。初臨好似未察覺進到房裡的人已經換了一個,皇甫卓也沒有出聲,悄然來到她身後,拿過妝臺上燙著楓葉繪樣的木梳,執起一綹軟滑青絲輕梳。

以往皇甫卓不知道,單是梳理心愛之人的頭髮,便能讓心湖陣陣發熱,油然生出一股親密之情,待他嘗到這般滋味之後,便是戒也捨不得戒了。莫怪常言道「結髮同心」,為伴侶梳髮就能情動難抑,結髮後又怎會變心呢?

齒梳輕柔地滑在涓涓秀髮上,要是遇到了纏結,他便小心地捏著那一團糾結細心拆解,就怕扯疼初臨。梳著梳著,他一絲不苟的性子又上來了,那一頭千絲萬縷幾乎沒有一根在他指下錯漏。

良久,初臨終於忍不住開口:「卓哥哥,你梳很久了。」

皇甫卓一驚,停了下來,尷尬地咳了一聲:「我只懂梳,不懂整理,還是讓青鸞進來接手吧。」

「不要緊,也不急這一時半刻。」她語帶笑意,銅鏡上的眉眼彎彎,一室逢夏的暖意。

皇甫卓唇畔亦染渡上她的愉悅,繼續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問:「我露出了什麼馬腳,這麼快便知道是我?」

「你和青鸞姐姐步伐聲音不同,梳頭的方式亦各有異,很容易便知道是誰啊。」初臨笑道:「不過,我是先聞到你來的。」

「呃,難道我是臭的?」說著忍不住舉起袖子湊近鼻子聞了聞。他明明已經灑過身了啊。

初臨噗哧笑道:「卓哥哥身上有一股屬於你的味道,所以你一進到房裡我就聞到了。」

但凡失去一感之人,其他感官定會加倍靈敏,以補缺失;失去視覺之人聽覺和嗅覺通常會更加敏銳,初臨便是如此,加上她本就心性纖敏,以前便會注意到旁人不曾留意的細節,失明之後感受更是多了。

皇甫卓讚嘆她的細心,又奇道:「我的味道?怎麼我自己沒聞到?」

「自己是聞不出自己味道的,我也聞不出來自己是香是臭呢。」她嘻地一笑:「我看我多半也是臭的,因為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卓哥哥來到我房裡,咱倆一塊臭哄哄,你才會聞不到自己呢!」

皇甫卓失笑道:「好好一句孔聖人的話讓妳胡亂挪用,夫子知道了定要傷心。」

「卓哥哥若不去告密,夫子哪裡會知道?」

皇甫卓莞爾搖頭。他心卻想,她這兒才是芝蘭之室,一入此間便滿滿的初臨幽香,好似她盈繞在他身旁,無孔不入;待久便慣了,不覺異香,卻是鑽入他心底了。

外頭傳來扣門聲,青鸞在外邊笑道:「早膳已經備好了,都快冷了呢。」皇甫卓於是放下木梳,笑道:「我都忘了已經讓青鸞去準備早膳了,讓她進來替妳整理頭髮吧。」

「那倒不用,簡單的我自己來即可。」

說著素手在髮間挽弄,十分熟稔流利,每個動作都是女子特有的嫵媚。此時初臨曲手向後微微高抬,薄而輕的衣袖因而滑下她光潤的肌膚,露出兩截淨緻藕臂,皇甫卓頓時神為之奪,但覺再無任何畫面能美得過此情此景,竟是無法移開目光。初臨未覺,一手按著髮,一手往妝臺上摸,皇甫卓醒覺過來,忙道:「妳要什麼,我拿給妳。」

「不要緊,我都記著位置呢。」

這話並不假。她在這間內院閨房起居了七年光陰,和別院那間客房同樣久,都是她最熟悉的地方。雖然甫搬進來時樣樣陌生,但她讓青鸞將屋內陳設擺飾等一應細節講與她知,她聽在耳裡,描繪在心,靠著不斷接觸磕碰深辨強記,房內所有事物的方位早已爛熟於心,只要不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更動位置,她在這間閨房內行走便不需要人服侍,就連妝臺上有何物事、置於何處、多長距離、每只屜櫃木盒裡有何東西、順序如何,她也不會弄錯──她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照顧自己,她要用僅剩的自理能力,減輕卓哥哥對她的操心。

皇甫卓卻伸手按住她摸索的小手,溫言道:「我明白妳對這裡一切嫺熟,但我更希望妳明白,當我在妳身邊之時,妳能夠仰賴我,而不是讓我對妳冷眼旁觀。」

初臨心弦一動,暖笑道:「我明白了,那就請卓哥哥自那檀木盒內挑一段絲帶給我。」

皇甫卓微微一笑:「對我說話也不用這般客氣。」依言打開木盒,裡頭整整齊齊排著各色繫髮絲帶,他打量初臨,她今日穿了青襦白裙,便擇了同色的青絲段給她。初臨握著絲帶在髮上幾匝幾繞,繫了個結,四下撫了撫,轉向皇甫卓問道:「可還齊整著?」

皇甫卓認真地端詳一遍,看了看方才那燙花木梳,齒梳寬而厚,不適細部梳整,於是轉而從妝盒裡挑出一柄鏤花細齒玉櫛,將略微浮亂的一處抹平,才道:「嗯,這便好了。」

初臨嫣然一笑,拿過放在一角的寬長絲巾覆上眼睛,在頭上繞兩繞,將眼睛遮了起來。每回看到這條繡著簡單紋樣的絲巾,總教皇甫卓心中一痛。他一直到初臨第一次以此巾掩住黯淡無光的雙目時,才恍然醒悟她在很早之前便在為即將到來的失明做準備。只要一出此房,她便會遮起雙眼,她說這是因為她往昔在村裡見過目盲之人,當時年幼不懂事,覺得失焦的眼睛似看非看、似凝望實則迷茫的樣子說不出的詭異可怕,待她自己面臨此番境地,更是不願嚇著旁人,因此不令雙目見人。

皇甫卓讓初臨搭著自己手臂走出房門,他細心地提醒她步下臺階,扶她坐到石桌前。初夏氣候正好,日頭未毒,花間樹下乘涼納蔭,自然比窩在房中要清舒怡人得多;也只有步入時夏,初臨才勉強可著輕薄的夏衣,而不須另罩禦寒裘披,但她的夏衫還是比旁人要多一件內裡。

早膳是素淡的稠汁米粥,佐以五樣醃鮮精緻配菜,一樣豆泥甜包,一樣時鮮果子。平時用膳若皇甫卓不得空相陪,初臨便會讓青鸞去了主僕規矩陪著她一起吃,青鸞會將菜色一樣樣告訴她,然後夾菜到她碗中便於她食用;而皇甫卓在的時候,就不用青鸞在旁張羅了。

初臨自是歡喜皇甫卓相陪的,不過她也會偷偷向青鸞抱怨他老是不聲不響地在她碗裡夾進超出她食量太多的菜,望她沒察覺而吃下。頭幾次初臨還以為自己胃口小了,怎地相同的份量卻撐得難受,後來發現中了皇甫卓的算計,她遂見招拆招,不再老老實實將碗中食物盡數入肚,只要略覺飽意,便將自己的碗擱到皇甫卓前方,巧笑倩兮地對著他,一副「汝之計謀已為吾所拆穿」的了然模樣;皇甫卓見騙她不得,只好半逼半哄地勸她多吃。都幾年了,她的食量一點長進也沒有,身子也未有起色,卻是更糟,好幾次都因身體衰弱而突然昏厥,只駭得他魂飛魄散,怕她就此不再張開雙眼,害怕從此失去她,總要等到她幽幽醒轉,安慰地拉著他的手,微笑著輕喚一聲卓哥哥,他才覺得自己也跟著活轉了回來……

這顆懸在半空的心,在她身體完全康復之前,是不會落地的了。

眾人擔心初臨的身子,她自己卻是一派泰然。皇甫卓知道初臨和劍靈之間靈犀相通,她身子因淨化戾氣而折損,雙目為戾氣所侵而失明,劍靈一直從中相助。七年前那一次怨靈群亂之後,劍靈之力已可抗抵餘下怨靈,在淨化戾氣一事上起了屏阻的作用;初臨精氣有他相護,雖暫時無法好轉,但能固守心脈,延緩衰壞之速,不至為了養劍而走向殞亡,若非如此,她可能無法熬到現在……

思及此,不禁惴惴難安,轉頭問等候在不遠處的青鸞:「姑娘的藥可煎了?」

「回少主,正煎著,等散步回來就能喝了。」

皇甫卓點點頭。每日藥理仍是不容間斷,大夫依舊定時來診──還是那個洛大夫,皇甫卓本對他懷有敵意,但自從和初臨互通心曲之後,心境反而開闊起來,大方接受了洛大夫再度自請為初臨醫診的要求。

情比金堅,自然毋須多疑自擾。

洛大夫雖然收回了對初臨的愛慕之情,於公依然將她視為重要病患,不失醫心,亦在幾年前娶了親,頂下了城內藥館百草堂營生,皇甫卓還送了賀祝匾額過去。這兩個男人對初臨身體調理一事上頗有共識,比如苦口良藥易見效;初臨一直乖巧服藥,即便偶爾對苦藥的難以下嚥略有微詞,也抵不過兩個男人的異口同聲。

早膳用畢,青鸞和小丫鬟上來收拾,皇甫卓向初臨道:「咱們莊裡走走吧。」

「好。」

梳髮、共膳、散步,這些是只要皇甫卓沒有出外便每日必行之事,兩人並未刻意相約,可都心照不宣,又歡喜期待。

初臨能可自行活動的範疇僅限閨房之內,只要出了房門進到寬闊的庭院,便需有人侍伴,可就算身邊陪伴行走的是情同姐妹的青鸞,都不如身邊是皇甫卓來得令她無所懼怕。只要是他,她每一步都像失明前一樣安然沒有顧忌,毋須擔心自己會摔跌磕碰,因她知道,他早已為她留意了諸多細節,她可以全然將自己的安危交託在他手上。

皇甫卓這時才看清楚她今日穿著,是雪白做底的琥珀色滾邊單衫,外搭青碧上襦,半臂雪袖,下身是外縹內白二重綺裙,青蔥底的青碧色束腰,腰間兩股藏青飾帶繫以金玉,各垂於身子兩側,微風來去之間衣帶飄逸,十分好看。初臨這一身的翠嫩清新,宛如前來報音的夏仙子,翩翩不染纖塵,拂盡春困疲怠。

「妳這身衣裳是新裁的吧,沒見妳穿過,極是合稱這時節,是青鸞給妳挑的?」

初臨搖頭道:「青鸞姐姐向我描述了幾套新裁好的衣裳樣式,我聽著覺得這件青碧襦裙樣子和顏色都挺好的,正適這初夏時候,於是挑了穿。」說著空著的手輕輕拍拂裙裳,秀臉靦腆。「卓哥哥可還覺得好看?」縱是目不能視,女為己悅者容的心態仍是未變。

「嗯,很好看。」他微笑,想起外頭荷花池裡的荷花已結起了泛青花苞,穿著這身衣裳的初臨就像那些含苞待放的花蕾,含蓄中難掩淨秀,令人甘願耐心守候,守候那花苞一旦盛綻的美麗灼燦。心裡諸多悸動,出口卻只化作一句:「荷夏初臨,這身衣裳這個時節,可不正合襯妳?」

初臨螓首低垂,嬌羞淺笑宛如未盡的春意。

兩人過了門洞,經過皇甫卓房門口,往外分為兩端各可通往正廳的岔道,左首經庭園和荷花池到正廳,右首連著後院,可先抵達正廳,再過去則是別院。皇甫卓帶著初臨自右而行,選這條路徑是因為中途會經過一線李樹夾蔭,夏季走此道較為舒爽。

原先這個夾道種植的是蓬草,七年前夏侯瑾軒來此作客,回明州後不久便令家中商船落點開封時順道捎了一株白李過來,附上一封給皇甫卓的信,信中言道他雖無緣得見初臨華顏,但瞥其姿影,潔若霜雪,清致如花,既不爭豔於桃,亦不傲冷如梅,更不使嬌似杏,反而令他想起了素有「二月雪」之稱的李花,清而不豔,秀而不揚,因此興致高昂地去尋了株相品不俗的白李寄來,聊表對佳人的一番推崇。

皇甫卓本來對夏侯瑾軒此等心想而意至的舉動大為搖頭,如此風花雪月,不如多費點心思在正經家業上才是真。那時初臨已經搬至內院,便將這株白李種在她房外院落,過了一個冬天,初春來到,李花枝頭滿開,當真便如樹間堆雪,潔而不寒。初臨雖不能見物,但她立於樹下淺嗅其芳,人與花相融相映的美好姿影深深觸動了皇甫卓心神,於是他親自去尋了十來株同種李樹,連同這株夏侯瑾軒送來的一併落根於夾道兩旁,往後此處便成了仁義山莊二月時節最美的地方,行經此道便香雪滿襟,難捨其景。

此時夏初,香雪早已凋融,取而代之的是累累結實,蔭蓋涼舒,初臨吸了口氣,微笑道:「李子香味飄溢出來了,可不知熟了沒有?」

皇甫卓抬頭略一端詳,道:「我看尚未。」伸手摘了一顆果實,在鼻下嗅了嗅,初臨道:「我嘗嘗。」他便將李子湊到她小嘴前,她輕輕一咬,皇甫卓問:「如何?」

初臨嗯了一聲,不予置評,道:「卓哥哥也嘗看看吧?」

皇甫卓不疑有他,一口咬落,緊跟著眉鼻皺起,竟是酸澀難嚥,當即吐出口來,就看見初臨一臉難忍的笑意,恍然道:「好啊,妳是故意騙我吃這酸李子的。」

初臨笑道:「我沒說它是甜的,何來騙人之說?」

「妳啊!」皇甫卓莞爾道:「也虧得這般滋味妳能面不改色,哪來的這種功力?」

「卓哥哥若像我一樣每日都喝苦兮兮的湯藥,不出一個月定也能功力大進。」初臨嘻嘻一笑,跟著皺了皺鼻:「不過這李子當真酸得緊,我忍得可辛苦了!」

「可沒人讓妳忍啊。」皇甫卓笑道:「再過一陣子,這些李子便能摘來釀酒了,屆時……」笑聲忽斂。

屆時,可要寄上一罈去給夏侯世伯。

自從五年前夏侯瑾軒偕同暮菖蘭等人出海尋仙草至此音訊全無以後,只要見到這些李樹,皇甫卓便忍不住想起夏侯瑾軒。再如何不願接受他已葬身海底的事實,亦無法心懷他還活在世上的渺茫希望。每一年他都命人將李子釀酒窖藏,並不忘捎上一罈去明州夏侯世家。他失摰友,夏侯府兩位長輩痛失兒姪,他僅能以自己的方法,代替友人敬孝關心他的父叔。

初臨聽他語聲忽斷,已知其想,輕輕道:「卓哥哥可是想起了夏侯少主?」

皇甫卓低低地嗯了一聲。

那個夏侯少主,初臨和他至今始終未得照面,但她知道他是皇甫卓最要好的知交,她亦間接地受他不少照拂,卓哥哥好友生死不明,生還渺茫,她如何不能感其憂痛?搭在皇甫卓掌上的小手輕輕一握,說道:「夏侯少主他們說不定遇上了海上仙島,他那喜好神怪仙說的性情,多半因為仙島上有什麼奇聞異事而流連忘返,不知歸期了。」

皇甫卓知道她在安慰他,順著她的話淡笑道:「他若真是貪遊忘事,回來以後定要被夏侯世伯禁足個一年半載了。」

「卓哥哥要是瞧不過去,尋個理由邀他來開封作客不就能替他解套了?」她笑。

「哼,他活該被禁,正好藉此學習家業。」

不過是為了不顯傷感才順口而說的玩笑,初臨說得認真,皇甫卓竟也覺得不無可能,然而他終究不是個寄望縹緲之人,念頭一過,也就放下了。

過了夾道李蔭,徐徐來到別院,那張楓下鞦韆因風輕輕擺盪,皇甫卓扶初臨在上頭坐下,自己在一旁石凳上落坐。

初臨在這獨立院落起居了七載,房內一應重要物事都搬挪到內院去了,院子裡的鞦韆卻留在原地,每日散步都一定會回來這裡坐上一坐。她足尖淺蹬,愉悅地輕輕盪著,皇甫卓看她怡然自得,不禁再一次相問:「真的不將鞦韆移至內院嗎?」

初臨微微噘起嘴,道:「若移到內院了,往後我哪裡還有藉口散步來這裡?」

「妳想去哪兒我都會陪妳去,何需理由藉口?」

初臨脆聲一笑,搖頭道:「卓哥哥明知我在說笑,卻還是這麼認真。」停了停,道:「物有所適之所,這鞦韆一開始便搭在這兒,早已不是單獨的一件物事了,而是和這棵楓樹、這個院落,和卓哥哥搭造給我的心意融為一體,成了我的記憶之一,若僅將鞦韆移走,離開的、留下的,豈不各自淒涼?」

皇甫卓咀嚼這番似淺實深的話,初臨又道:「況且將鞦韆留在這兒也挺好,以後若是有客人來了,留住在這間客房,說不定也會喜歡這鞦韆,我又何必獨佔?」

他點頭微笑,「嗯,妳開心便好。」

綠楓底下,初臨面帶滿足笑意,有一下沒一下地盪著鞦韆,皇甫卓在一旁目光柔和地看著她,兩人就算不說話,亦是寬心自在。

別院那頭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然後又是另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接著傳來壓低了的說話聲音,聽起來似乎是有個人正往這裡走來,又來了一人趕緊追上前者,兩人低聲商談著什麼。皇甫卓於是揚聲問道:「誰在外頭?」

兩人出現在門洞處,卻是劉言和另一名神色惶恐弟子,劉言垂首抱拳道:「回少主,是陳明有事要報,我已讓他晚些再說。打擾少主了,我們這就退下。」

陳明是新進不過兩年的弟子,剛成為劉言底下師弟,由他帶著學習處理門中事務,對莊內該注意的事項尚未全然熟稔;他正由修武處聽來一件消息,修武要他轉告劉言,請劉言告知皇甫卓,陳明一時找不到人,正巧看見皇甫卓和初臨在別院,便未多思,想著不如直接呈稟少主便了,也省得多一趟傳話。劉言修武等人在門中資歷較深,懂得察言觀色,俱知道該迴避卓初兩人相處時刻,陳明並不知其中機巧,卻是劉言及時趕來,攔下他一陣低斥。

皇甫卓雖不喜和初臨在一起時被人打擾,但他深知自己既為少主,諸事不得隨心所欲,因此並未著惱,面色平和地道:「無妨,既然來了就說吧。」引著兩人離開門洞,去到別院另一頭。

劉言道:「稟少主,是關於淨天教的事。南方有報來傳,淨天教和莫家堡的人發生了衝突,這次卻未有善了,竟致死傷,莫家堡三傷一死,這消息使武林大為震動。」

皇甫卓身子一震,道:「竟然發生了死傷之事?消息確實無誤嗎?」

「是,駐在外頭的弟子已經確認過了,確有此事,南方因此沸沸揚揚,莫家堡的人忿恨難平,誓言復仇。」

皇甫卓劍眉緊緊攏起,「終於還是……還有什麼消息嗎?」

「暫時沒有了。」

「嗯,你們先下去吧。」

劉陳二人退下,皇甫卓回到鞦韆處,初臨不能見物,感受因此格外敏銳,察覺到他情緒與方才有異,遂問道:「出什麼事了?」

皇甫卓重重嘆了口氣,道:「南方有門派和淨天教黨羽起了衝突,卻不如以往那樣無事平息,已然發生了傷亡之事。」

「啊,竟然……」初臨感其所感,亦染上憂色。

五年前皇甫一鳴為了要將歐陽英拉下武林盟主之位,用盡心計,揭發歐陽英得力弟子姜承身負蚩尤血脈的實情,往後機關算盡,終於將姜承逼上人界遺魔盤踞的覆天頂,自改名字為姜世離,成了魔教淨天教之主。養在深閨之中的初臨對外界變化並無所悉,一切都來自皇甫卓之口,他和姜承昔日交情匪淺,和夏侯瑾軒一同致力為姜承洗刷冤屈,無奈皇甫卓的正直影響不了其父競逐武林盟主的權欲,還因坦護姜承而被皇甫一鳴禁足莊內,不允許他插手姜承之事,皇甫卓心中抑鬱,自都向知心紅顏傾吐。

初臨不懂江湖中事,傾聽居多,她知道皇甫卓對姜承成為淨天教教主一事耿耿於懷,百般不願相信,然而事實在前,如何能夠不信。他素來正義剛直,對害人妖魔痛深惡絕,卻料不到曾經一同生死扶持的兄弟竟是魔物,直教他難以接受;最終,他對妖魔的成見還是因而略有寬鬆了。

「……姜世離入魔之後我一直在想,如果他只為護守同族在武林中爭取一席安身之地,若他能帶領魔人安份守己,和人類互不侵擾,那麼武林如何不能容納異己?」皇甫卓緊眉搖頭,「可近年來淨天教已不如初建立之時低調安份,中原各地不時有武林中人和淨天教徒發生衝突的消息傳來,而今甚至造成死傷……中原武林當初對姜世離落井下石,逼他成魔,幾筆血債他定不曾或忘。有人說,姜世離初時之所以偃旗息鼓,乃是為將養兵息,等待時機成熟,要向武林報復當年仇怨;而今局勢顯然已成,淨天教動作頻頻,令人不得不諸多留意。」

仰面望天,心念觸動,想起五年前他與夏侯瑾軒和姜承還曾與其他友人結伴遠赴樓蘭,見識奇景怪事、惡鬼神龍,如今時光變遷,往事依然歷歷如數,夏侯瑾軒卻已失蹤不知音訊,姜世離與人類友人理念背道而馳,終難再有把酒言歡之時,他不禁喟嘆:「事態至此,恐怕將一發不可收拾;昔日之友,終於免不了要兵戈相向了嗎?」

初臨聽出他心中無奈,心疼卻無能為力。她輕喚他一聲,朝他伸出雙手,皇甫卓明白其意,將身子挪近,初臨觸及他臉龐,捧住了尋到他眉間,柔指輕按。皇甫卓閉上眼感受她的安慰與溫柔,低聲道:「是我不好,讓妳聽了這些話。妳只要在我皇甫家的保謢下安心過日子即可,外頭的武林紛擾本不該由妳憂心。」

「卓哥哥別這麼說,我喜歡你說給我聽,煩惱只要說出來,心裡就會舒服些,也總會有解決的時候。」初臨輕嘆道:「只可惜這些事我不懂,無法給你出主意,幫不上你的忙。」

皇甫卓柔笑道:「妳把身子養好,多吃幾口飯,別染上風寒,就是幫我的忙了。」

「哎,說著簡單,這忙可著實不好幫呀。」她偏頭故作苦惱。

皇甫卓笑嘆口氣,握住她雙手,將唇抵在她指上,低語:「妳好好地在我身邊,就是幫我最大的忙了。」

初臨心中一甜,羞喜地點點頭,「嗯。」

再如何柔情眷戀,也不能醉臥溫柔鄉中不問世事,皇甫卓收攝心神,道:「藥應該差不多煎好了,我們回去吧。」

初臨順從地起身,由他護送回房,皇甫卓看著她喝完湯藥,叮嚀了幾句,正要離開之時,初臨喚住他:「卓哥哥。」

他停步走了回來,握住她伸來的手。

「怎麼了?」

初臨仰面對著他,神情無比認真。

「無論外頭發生什麼事,我都會與卓哥哥同甘共苦,一起面對,不會只躲在你的保護之下苟求私安;我也會盡我的力量保護卓哥哥,保護卓哥哥所重視的一切,讓你開心。」

皇甫卓心中震動,竟不知說什麼才好,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柔情,忍不住將柔弱的她緊緊擁住,動容低喃:「傻姑娘。」

此時此刻,他想起了皇甫家,想起了淨天教,想起了姜世離,以及他帶走了歐陽家二小姐,並娶之為妻一事。

縱然彼此立場衝突,但他們身後都有所欲護守、仰賴他們保護之人。若天無兩全,那就為了各自的理念執起兵刃,戰場相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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