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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月下對影照清波【上】

 

 

夜過三更。

 

鳳棲木悄然走到離馬車停放處遠有一段距離的清溪畔,揀了個樹叢高密的隱蔽處,換過瓷瓶中的水,撩起袍擺,褪去鞋襪,將雙足緩緩浸入溪水之中。涼冷舒潤的感覺自足底流入體內,灌溉了乾涸的千孔百脈,滋暢難言,令他不禁滿足低嘆。

 

月色明透靈淨,映得他清冷俊逸的面龐曖曖生光,四周夜霧氤氳,好似仙霧繚繞,他更似不知來自何方的離塵仙人,停駐於此,與月互賞。背靠一方大石,閉目養息,卻朗聲開口:「不需躲躲藏藏,出來吧。」

 

不知對誰說的話,幽靜的疏林裡沒人回應,慢慢地有人踩著碎葉細草走了來,停在不遠處,躊躇不前。

 

月光照見一個罩著披風的嬌小身影,卻是公孫嬋。

 

鳳棲木閤目不視,卻知來者是誰,唇邊揚起一抹輕笑,說道:「夜深了,公孫小姐為何不在溫暖的車裡安歇,卻出來沾露吹風?」

 

公孫嬋有些手足無措:「我、我睡不著,只是想出來透口氣……」掀開車簾正見他往疏林深處而行,不自覺跟了過來。

 

「可是因為白天之事?」

 

她眼神一黯:「嗯……」

 

鳳棲木睜開眼面向她,神色柔和:「如若不棄,鳳某願意陪公孫小姐說說話,以解心悶。」

 

一股莫名暖意淌進心間,公孫嬋神色一亮,緩緩走了過來,卻又記著三十三的叮囑,不敢靠他太近,在他兩隻胳臂外的地方坐下。她看著他浸在溪中的赤足,好奇問道:「鳳先生,您這是幹什麼呢?」

 

鳳棲木微笑道:「我生來體質特異,離不得水,每日都須與水親近一會兒才覺得舒坦,若不能得,便只能多取飲水,但還是這般浸足才最是抒解。」

 

公孫嬋恍悟道:「原來是這樣,難怪先生酒水喝得比吃東西還多!」

 

鳳棲木略訝:「公孫小姐一直注意著鳳某嗎?」

 

公孫嬋臉上瞬間竄起兩朵紅雲,支吾道:「也、也沒有,就……就是不、不經意看……看過幾次……」

 

鳳棲木含笑瞅著她的慌張,只把她瞅得更加忸怩難安,假裝摸水以忽略這股窘迫,卻被涼冷的水溫給嚇了一跳,訝道:「鳳先生,這水好冰呢,您不冷嗎?」

 

他微笑:「冷啊,其實我頗為畏寒,但為了親近水也只好忍耐了。」

 

公孫嬋哦一聲,簡單的心思就被這一點小事給岔了剛剛的羞窘。適才那一個摸水,好像把秋夜的露重霜寒都自指尖叫進了體內,忍不住將身上披風扯裹得更緊,抱腿取暖。她注視著映在溪流之上的粼粼月影,輕輕道:「鳳先生,蛇琴是不是真的消散在這天地之間了呢?」

 

鳳棲木伸手輕輕撥弄月下的縹緲銀霧,看著它散又還聚,道:「說是消散,亦可說是回歸,物靈本就是靈華之氣凝聚而成,它由靈氣而生,如今亦是將靈氣歸還天地,與生靈魂魄殊途同歸,在四界之間循環不絕。」

 

公孫嬋捕捉到一點意思,睜大眼睛道:「意思是生靈死後,魂魄也會消散……回歸天地嗎?」

 

鳳棲木點頭:「魂魄的底源亦是來自靈華之氣,生靈死後魂魄無所憑據,自是杳逝散去,唯主命魂不同,須往回冥界等候輪迴而已。」

 

「但是物靈沒有魂魄,沒有命魂,不得輪迴……」公孫嬋黯然道:「物靈也和生靈一樣有想法和情感,為什麼只有生靈能夠輪迴,他們卻必須消失?物毀靈散,從此不見,這豈不是太悲傷了嗎……」

 

鳳棲木無可回應,只能默然不語。天理如此,他何能置喙?

 

「鳳先生,您懂得那麼多,可知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幫助物靈超脫出這種結局?」

 

他沒料到她會拋出這個問題,投了她沉吟的一眼,道:「物靈的生成出乎造物三皇設想之外,本就是超脫於四界循環的特殊存在,要更改他們的處境並非人力能助,以我目前所知,封神……或許能解他們如此宿命。」

 

「封神?」公孫嬋訝道:「為什麼要靠封神?物靈也可以成為神嗎?」

 

「封神之道神祕難測,不論生靈或是物靈,只要經過考驗,都有機會成為神。」

 

她忍不住好奇:「考驗,會是什麼樣的考驗呢?」

 

鳳棲木低頭輕輕撩撥足邊溪水,道:「會給予什麼樣的考驗,自是由天界決定。據說天界設有專司封神之天官,生靈必須先經過修行才能成為封神候選,祂們會評估候選者的一生經歷,藉此決定該受何種考驗才能顯現出此人具備成為神祇的資格;亦有一說乃稱,萬物一誕生於凡界起始,便已身在考驗之中……究竟如何,也只有神才明白。」

 

「唔,聽起來很像那個什麼『客居』呢,摘得頭彩的狀元郎才能當官那樣。」公孫嬋突發奇想。

 

鳳棲木一愣,繼而哈哈大笑:「並不只有狀元郎才有官能當呀!不過也確實與人類的科舉相似,公孫小姐倒是一番有趣聯想。」

 

他沒直言糾正,公孫嬋便沒聽出來自己說錯,只當成因為口音而使得發音略有不同,跟著笑了幾聲,接著又問:「那麼封神可以解開物靈的宿命,這又是怎樣的說法?」

 

「物靈會消失,生靈就算經過修行得到更長的壽命,卻也一樣會死去,而神祇永生不死,與天地同壽,成為了神,不只神力無邊,更不須擔心老死病弱的糾纏,此即為何神祇永受萬物豔羨之故──祂們是永恆的存在。」鳳棲木語氣中聽得出敬意,以及嚮往。

 

公孫嬋看著他,眼睛眨了眨,忽問:「鳳先生也想當神嗎?」

 

鳳棲木心中一凜,目光如電般射向她:「妳──說什麼?」

 

「鳳先生不是也在修行嗎?說不定過得幾年之後成了仙,將來便有機會封神了不是?」公孫嬋兀自一臉天真,未察覺他突然的異樣。

 

鳳棲木看她並無他意,斂去銳利目光,淡淡道:「如果有此機會,鳳某自當把握。」

 

「不會死去也不會消失的神嗎……」公孫嬋心頭一陣古怪,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一岔神又想到蛇琴,不禁難過:「如果蛇琴知道物靈也有不滅不毀的可能性,他和詠兒不知道會不會有其他結果呢?」

 

自遇到蛇琴到此事落幕,短短不過兩日,卻好像作了一個長夢,昨夜還和他與三十三沐於同一片月光之下,眨眼夢覺,今後的月光卻再不可能照拂在蛇琴身上,令她不由傷感。

 

鳳棲木感其情緒,心中亦覺得抑鬱,微一凝眉,開口欲引開她這番傷懷:「鳳某好奇,公孫小姐為何對蛇琴如此在意關心?」

 

公孫嬋搖頭道:「我不知道,就跟我遇到小石頭時一樣,我一見到蛇琴就覺得無比親切,那種感覺就好像他也是凝月城的人,他鄉遇故知,另有一番觸動,能幫上什麼忙就一定要幫,至於為什麼我卻說不上來……」

 

「他鄉遇故知,這形容倒是頗為貼切。」鳳棲木笑得別有深意。

  

「那是三十三說的,我將我的感受告訴他,他是這麼解釋的。」

 

「哦?小哥嗎?」鳳棲木沉吟。那麼,他是知道的了?

 

公孫嬋不知他另有所思,只沉浸在自己的心緒之中,幽幽嘆道:「今天三十三阻止我勸蛇琴,我本來有些生氣,不明白為什麼要眼睜睜地看著蛇琴走向消亡的結局,可是後來一想,發現其實看不清這一切的人是我……詠兒和蛇琴之間那樣強烈的情感好像一根樁子擣在我心上,可我卻說不出那種感覺,因為我不懂……」咬著唇覺得不甘心:「可就因為我不能懂,才會想去金陵尋找自己遺落的附魄,就算三十三說不能去,我也要來。鳳先生,是不是找到附魄,我就能懂他們之間的感情了呢?」

 

「……情一字,若非身在其中,是極難體悟的;但即使身在其中,亦並非人人得悟,和附魄回歸與否,倒無太大關係。」

 

「是嗎……我還以為……」公孫嬋大失所望。

 

以為千里一趟尋回失魄,不只能夠重拾記憶,還能明瞭她最想懂的情感,事情卻並非她所想那般容易。她這才憶起,鳳棲木說她遺失的兩個附魄一個掌性情,一個掌記憶,本就不關情感。原來她對感情的體悟不是丟失了,而是一開始就不曾懂過。

 

思及此,她不禁頹然:「鳳先生,我覺得自己笨得很,許多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我都不甚明白,有時候是感受不到,有時是感受到了卻不懂如何回應,或是回應了,卻表錯了情……為什麼有的人懂,我卻不懂?唉,人為什麼會那麼複雜呢,複雜得令我難以適從……」說著將臉埋進膝裡,覺得灰心。

 

鳳棲木輕輕一喟,要單純的她去理解千迴百轉的人心情思,的確是為難她了。他溫言道:「公孫小姐並非愚笨,而是本質純真,或許換個想法,不逼著自己去理解難懂之事,只以自己的心境和步伐去體會這人間一切,慢慢地自會有所體悟。先釐清自己的感受,而非先探究他人的情感,難道不應該如此嗎?」

 

「以自己的心境和步伐去體會……先釐清自己,而不是先探究他人……」公孫嬋咀嚼著,如遭當頭棒喝:「鳳先生的意思,是教我不要急著想要懂得全部,只要跟隨自己所感受到的,總有一天會明白其中一些……雖然詠兒蛇琴的我不見得會了解,但至少能懂自己的,是嗎?」

 

鳳棲木稱讚地頷首,眼神柔和,笑容更暖。公孫嬋發現這一驚喜,愈想愈漸笑開,一點明澄落在混沌之間,漣漪擴散之處逐漸清晰。旋即又好似想到什麼不解的事情而沉思起來,她看向鳳棲木,眼神猶豫。

 

「公孫小姐想說什麼,只管直言。」他溫和道。

 

先弄懂自己的……公孫嬋在心中複頌一次,遲疑了一陣,才決定要怎麼開口:「鳳先生,我一直很想問您,您說您是為了渡劫才來助我尋回附魄,說我們前世曾有交情,我……我想知道我們前世……是什麼關係?」

 

鳳棲木一愣,略顯意外:「公孫小姐為何會突然這麼問?」

 

公孫嬋低下眼,隔了半晌才輕聲道:「不瞞鳳先生,那日在家初見您,我覺得……我覺得您給我似曾相識的感覺。」

 

鳳棲木身子劇震,她垂眼未見,續說下去:「我明明沒有見過您,卻覺得您莫名熟悉,熟悉中還帶著點陌生,可卻令我很想……很想親近您,我死後初醒來見到爹和娘時還不曾有過這般強烈的親近感。我……三十三不喜歡我太接近您,可我很好奇,又不想逆他……鳳先生,我想著是否因為前世的關係,我才會對您有那樣的感覺?」說完大感羞澀,紅雲貼著心跳朵朵浮上臉頰,心中覺得奇怪,這事她也向三十三略提到過,那時不覺如何,怎麼現在向本人問起,卻這般心頭騷動?

 

這種感受她似乎不曾有過,她是怎麼了?

 

鳳棲木一臉不敢置信:「怎會……竟然……」

 

公孫嬋剛才不敢看他,這時聽見喃語,忍不住覷了他一眼,卻訝見他少有的震驚神態,忽然令她想起初見那日,他看見木蝶項鍊時也是這般驚詫。

 

「我們……」艱難地說了兩個字,鳳棲木就緊捏著眉間住了口。

 

他該知道的,在他發現能感應到她心緒之時;但他只當無虞,並未深究。原來事態果真超出他意料之外,這可能會打亂一切……怎生是好?

 

「鳳先生……」公孫嬋不安地看著他。難道她問了不該問的問題?還是她本就不該對他說這些?這一想便坐立難安,結結巴巴地想補救:「鳳、鳳先生,我……呃,就當我沒、沒說過剛才的話,您都忘了吧,別理我,那、那個其實……不知道也沒關係的……」

 

看他仍是苦惱不語,公孫嬋更加不知所措,所能想到的就是逃離此處,別再煩他,當即慌張起身,突然手上一緊,卻是他拉住了她。

 

「別走,我……我說給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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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