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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月下對影照清波【下】

 

 

公孫嬋只覺他手上傳來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就似眼前這涓清溪淙淙流入她體內,循環她全身,所經之處溫暖如熨,旋又自手掌流回他處,在兩人間不知流轉幾回,綿綿不絕。

 

鳳棲木放開她:「妳感覺到了?」

 

公孫嬋頷首詫道:「剛才……那是什麼?」

 

鳳棲木閉目嘆了口氣,搖頭未言。他手已經放脫,她卻覺得他的溫度似乎仍纏裹在指掌之間,公孫嬋怔怔地撫著他方才觸過的地方,忽地想起三十三,他也常這麼牽著她的手,和鳳棲木厚實有力的手掌不同,三十三的手修長骨感,卻同樣暖熱如火。

 

她重新落坐,這次卻離鳳棲木近了些,她自己沒有察覺。鳳棲木神色難辨,似是煩憂,似是硬冷,似在天人交戰,似在壓抑什麼。他眼一閉,下了決心,沉聲開口:「前世,我們是……我也不知我們該算是什麼關係,也許……是親人吧,或是其他,我也分不清,因為有我,才有了妳,妳本該屬於我,卻離開了我身邊……」他腦中一絲抽痛。

 

公孫嬋咀嚼他這幾句話,挫敗地皺眉道:「鳳先生,我聽不明白……」

 

鳳棲木苦笑一聲:「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鳳先生也有不明白的事嗎?」她感到意外。

 

「我不是神,自不能盡懂天下事;但就算是神,只怕也未能全知。而妳,就是我不明白的一個。」說著又握住她的手,公孫嬋心一跳,那股如溪流般的感覺又流通兩人周身,鳳棲木鬆手吁了口氣,道:「這,或許該算是我們前世因緣的……證明吧。」

 

「前世有關係的人碰觸了都會有此感受嗎?」

 

鳳棲木搖頭:「不,那是我們情況特殊。」

 

公孫嬋抱膝靜靜思索,想將諸多奇事異感融會貫通,跟著想起一事:「鳳先生,在觀詠兒夢的時候,我覺得您好像能懂我心裡所想,這也是因為前世的緣故嗎?」

 

鳳棲木頓了頓才道:「我不能知道妳所想何事,但能感應到妳的情緒。」

 

公孫嬋奇道:「那是說,我開心或是難過,您都能知道嗎?」

 

「不只知道,還感同身受。」

 

「那為何我感受不到你的?」

 

「我亦不甚明白,也許……是哪個環節錯扣了。」抽痛持續,他輕輕扶住頭,勉強舒眉,道:「公孫小姐,這些是我們之間的祕密,勿向其他人說起,小哥也不行,答應我好嗎?」

 

三十三曾說過希望她無事相瞞,公孫嬋不禁對鳳棲木的要求感到猶豫,咬唇看了看他,躊躇再三後勉強說道:「那,若鳳先生以後能夠釐清我們前世的關係了,一定要告訴我,可以嗎?」

 

鳳棲木愣了愣,不由失笑:「公孫小姐竟然懂得條件交換?好吧,我答應妳。」

 

公孫嬋欣然道:「好,一言為定!」伸出小指要他勾諾。

 

她的純真嬌憨令他由衷一笑,腦中抽痛因此淡去,伸手與她勾了指頭。他笑吟吟地睇著她,道:「好了,現在換我了。」

 

「什麼?」公孫嬋怔住。

 

「方才妳問了我前世的問題,現在我亦有幾個關於妳死而復生的問題想推究,不知是否能得公孫姑娘准許提問?」

 

公孫嬋一聽是重要之事,心中一凜,連忙坐正身子:「鳳先生請說。」

 

鳳棲木見了她危坐正襟的樣子不禁莞爾:「不必如此緊張,和方才一樣,只當是和我談天說地便了。」

 

「噢,好。」便挪了挪身子,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拘束。

 

鳳棲木笑了笑,旋即點入正題:「妳死後昏迷又復生甦醒這段時間,對外界可有任何感知感受?」

 

公孫嬋唔了一聲,閉目深想當時記憶:「……我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事,也聽不到,就覺得自己身在一團黑暗之中,好像……好像有個女人在對我說話,接著前方亮起了一團白光,我感到身子一撞,渾身滯重起來……然後我便睡著,醒來時人就已在月靈廟了。」

 

「女人……可聽得出來是誰,說了什麼?」

 

公孫嬋搖頭:「那聲音十分模糊,聽不出來是男是女,但不知怎地我就是知道是個女人,其他什麼也不記得,好像做了個非常朦朧不清的夢,醒來之初只記得有過夢,內容是什麼卻沒記憶了。」

 

鳳棲木沉吟片刻,又問:「妳醒來之後,覺得這世間如何?」

 

公孫嬋聞言小臉綻出悅色,目中生光:「我所見到的沒有一樣不有趣,不論是東西、人、還是他們在做的事,都是我沒看過的,十分新奇好玩!我真慶幸還能活轉回來,這樣有趣的世界若早早就死了,那多可惜!」

 

鳳棲木一笑:「那麼,妳覺得……自己如何?」

 

「唔,我覺得自己有點奇怪,好像這個身子不是我的。」她緬想四年前醒來時的印象,當時的感覺一點一滴溯流回來:「我一直以為我會飛,試了之後卻是摔了下來,跌斷了腿,休養好一陣子。」

 

「我曾聽小蒼蠅說過此事。」鳳棲木微笑道:「她還說妳會吃花芯。」

 

公孫嬋想不到他連這都知曉,赧道:「我覺得那些花兒十分可愛,很是吸引我,才會想吃吃看花芯是什麼滋味……」說著摘起一朵草地上的野生小花,放在鼻下嗅了嗅。「可是小蒼蠅和娘她們不准我吃,怕我壞肚子,我也很久沒吃了,倒不會特別想念。」將野花放進溪中,任水載流而去。

 

「妳是否以為自己是隻蝴蝶了?」鳳棲木注視著那朵遠去的野花,淡笑道。

 

「蝴蝶?」公孫嬋一怔。

 

「是否小哥一直喚妳作曉蝶,妳喜歡這稱呼,所以不知不覺模仿起蝴蝶的習性?」

 

公孫嬋竟然無法回答,開始認真思索;花兒去得看不見了,鳳棲木移回目光,並不催迫。許久,她才緩慢說道:「三十三他……我一聽三十三的聲音便打從心底感到熟悉,好像這聲音陪伴了我很久很久,曉蝶這個名字也是。但是他在我復生一個月後才來,而吃花、以為會飛的感覺卻是我醒來之後便有的,應是和三十三沒關係才是。」

 

鳳棲木心中一動:「妳也覺得小哥很熟悉?」

 

公孫嬋搖頭:「不是他本身,而是他的聲音。」見他不語,問道:「鳳先生,從這些問題中可以得到什麼結果嗎?」

 

鳳棲木沉吟道:「我希望從中可以推敲出妳因何死而復生,這種經歷極為罕見,按理來說不會毫無因由,若能知道,對妳和公孫家多半也有益處。」

 

正自思索間,餘光忽然瞄到一樣物事,卻是公孫嬋胸前那串木蝶項鍊自披風開口處露出一角。鳳棲木目光轉瞬深沉,半晌,緩緩開口:「妳那木蝶項鍊可否借我一看?」

 

「啊,這個……」公孫嬋憶起三十三慎重警告過的,絕不可將此項鍊借給他人,尤其是鳳棲木,又想著這個晚上她已打破了不少和三十三的約定,心中惴惴不安,她從不曾對他陽奉陰違過,心中著實過意不去,心想至少得有一件事守著才行,按著項鍊搖頭:「不、不行,這鍊子我不得離身的……」

 

鳳棲木亦猜想到定是三十三的叮嚀令她心有顧忌,念頭一轉,溫和笑道:「那麼妳不用卸下來,我靠近點看即可,行嗎?」

 

公孫嬋卻沒了主意,還躑躅著無法下決定,他已然挪坐到身邊,近得可以感覺到他的熱氣。她心神一亂,自我安慰道只要不拿下來應是不要緊,便將木蝶由披風開口處掏了出來。

 

木蝶一端還戴在公孫嬋頸上,鳳棲木自她手中捧過木蝶,輕輕撫著,神情難讀。公孫嬋看著他極近的俊顏,竟覺得此時的他有種說不出的異樣之感,心中不禁害怕起來,不覺按住木蝶,顫聲輕喚:「鳳……鳳先生?」

 

鳳棲木經她一喚,身子輕震,好似大夢初醒,眼神恢復清明,鬆了口氣似地向她微笑:「對不住。」

 

公孫嬋見她回復正常,雖然不明所以,亦是鬆了口氣,掀開覆在木蝶上的小手。鳳棲木定神細瞧,忽地低下頭在木蝶上一陣嗅聞,卻有一股異於木蝶材質的香味。香氣雖淡,他卻一聞即辨,是廟中燃香的薰香之氣。他心中一震:難道她……同他一般?

 

驚疑夾雜著不解,鳳棲木沒留意到耳邊急如擂鼓的心跳聲,和發僵不敢妄動的少女身軀。他緩緩直起身子,放開那隻木蝶,公孫嬋急急地將項鍊收進披風內,偏著身子背對他,垂頭不語。

 

鳳棲木沉浸在自己雜如亂絲的思緒裡,未覺有異,心不在焉地朝她淡笑:「夜已深,是該歇息了。咱們不好一起回去,若教小哥看見,妳怕不好交待;妳先行,我一會兒便回去。」

 

公孫嬋胡亂應好,慌張起身而去;鳳棲木將頭往後靠上背後大石,心悶地嘆了口氣。

 

公孫嬋緊揪著披風,快步出林,空氣中的寒冷不抵雙頰滾滾熱燙。回到馬車近處,看見閉眼睡得正沉的三十三,不欲吵醒他,放輕放慢腳步,小心翼翼地上車。

 

「曉蝶。」

 

公孫嬋被突如其來的輕喊驚了一跳。

 

「什……什麼?」

 

三十三並未轉過身,背對她聲音平穩傳來:「這麼晚,妳去哪兒了?」

 

「我……」公孫嬋一陣緊張,深吸了口氣故作鎮定:「我方才小解去了。」

 

那廂靜默半晌,才又傳來聲音:「嗯,快睡吧。」

 

公孫嬋見他未有起疑,七上八下的心總算安穩下來,應了一聲,輕手輕腳爬進車裡,也沒留意小石頭睡到哪兒去了,解開披風躺下。

 

被三十三突然的問話一嚇,自清溪畔返回時的心情沉澱了不少,臉上熱浪已然退潮。然而鼻間恍似依然充盈著鳳棲木清新爽然的氣息,呼吸之時散了去,一念之間又聚了來,猶如縈繞在她五感之中,原來盤踞在她心頭之上。

 

她眼睛痠疲,卻神識清醒,好像她還坐在溪畔,鳳棲木還坐在她身旁,他們兩人還在殷切細語。她忍不住又掀開車簾,揭開車門一縫,看鳳棲木是否已回到他的馬車,正好見他手扶瓷瓶,閒淡地拎著鞋,赤足徐徐自林中走出來。

 

她沒有朝三十三望上一眼。

 

  就算她看向他,也瞧不見那張背對她的乾淨面容,臉上的難受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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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