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二十) 暖玉生香

 

 

公孫嬋等人將人琴相和的骨灰交給伊蓮娜,她由衷謝過,說自己如今孑然一身,在中原無親無故,過幾日她要帶著詠兒的骨灰回到龜茲,在西域設上丈夫的衣冠塚,故鄉終老,以後不再回中原了。

 

一行人離開馮林鎮,各人心情沉重,氣氛輕鬆不起來,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說幾句話,還是沉默居多。這之中以小石頭情緒影響最鉅,整路就是趴在車裡不言不動,小蒼蠅知道他眼睛雖然閉著但沒真睡著,逗他說話解鬱,他只是不理不睬,最後只能由著他去。

 

一入秋天色便黑得快,他們走了半日,已出郊野,夕陽低懸在西,再行得兩、三里找到水源,天也黑得差不多了。他們在溪旁安紮營火,這條溪水按方位看來,應該是馮林東村小橋所跨的那條小溪上游。

 

自凝月城出來至今,平日裡總是熱熱鬧鬧,沒半點忌諱,還沒遇過哪時候像今天這麼安靜的,白天詠琴一事讓諸人心情低落,晚上略事梳洗、吃過東西之後,一行人默然相對,不多時也就各自歇息了。

 

皎月如洗,洩了一地的月華將萬物輕攏在柔淡的銀白之中,小蒼蠅提了一盞小火來到溪邊,從懷裡掏出手絹裹著的玉鐲,拿了起來就著月色細瞧,白玉在月光下閃爍著溫潤的光澤,好像鍍了一層細膜,端的是清透無瑕。她愈看愈是喜愛,愈愛愈是惶恐,這貴重東西要是在她持有的這段時間有了什麼毀壞缺損,她是一輩子作牛作馬也賠不來的。

 

忽然聽見一陣草地窸窣聲,她一驚,連忙往後瞧去,卻是小石頭走了過來。

 

「來也不打個招呼,鬼鬼祟祟地嚇人呀!」小蒼蠅喘了口氣,拍拍胸口嗔道。

 

小石頭不打話,暗著臉坐到她旁邊,雙手環著曲起的腿,將下頷靠在膝上。小蒼蠅知道他心情尚未恢復過來,本來不想攀他說話,讓他自己靜靜待著,看了看他的臉色終於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想哭就哭出來吧,憋什麼憋呢,又沒人笑話你。」

 

「……誰說我想哭了?」

 

小蒼蠅掬住他小巧的下頷,捧起他罩在陰影中的柔嫩小臉,月光下那張淡墨輕描的清秀面容泫然哀戚:「那,你的表情為什麼那麼傷心?」

 

這小鬼,倔強得令她憐惜。

 

小石頭凝視她溫和可親的臉,扁了扁嘴,扭頭低叱:「少囉嗦!」掙開她的手,將臉埋入雙膝之中。

 

小蒼蠅已經習慣他的彆扭,只是不以為意地聳聳肩,並不著惱。過一會兒小石頭才略略抬起眼,看著溪水涓涓流過腳邊,幽幽開口:「我……很喜歡蛇琴哥哥,覺得他就像我親人一樣。我被人所棄,詠兒也不要他,我們同病相憐,我就想,我要對他很好很好,比詠兒待他還好,我們可以像家人一樣一直在一起……」

 

小蒼蠅想到他是個孤兒,無依無靠,因此更顯得黏人愛嬌,平時老愛跟在小姐和三十三身邊打轉,這兩日對蛇琴一見如故,待他很是親熱,也許是將他當成兄長看待了,也難怪蛇琴浴火自焚一事令他難以平復。思及此,小蒼蠅心中一喟,更覺心疼。

 

小石頭隨手拔著身旁小草,接著道:「若非吸足靈氣又被人所鍾愛,物靈是極難形成的,很多有靈性的死物想成靈都還沒那個資格呢,所以也就十分稀奇,蛇琴哥哥卻就這樣放棄自己,永遠消失在天地之間,多不值。」神情十分難過。

 

小蒼蠅又想起三十三阻止小姐勸蛇琴的那句話:「這是他的選擇,他心中有數」,認真想了想,道:「值不值得,只有蛇琴自己才明白,不過我想蛇琴是很願意的……他和詠兒,已經不單是主人和物靈的感情了,就算他能再等到一個珍惜他的主人,也得不到詠兒能給他的那般情感,他很清楚,所以才會隨詠兒去的吧。」

 

小石頭圓潤的眼睛含著不解:「他們不就是主人和物靈的關係,想永遠在一起嗎?難道還有什麼區別?」

 

「他們兩情相悅呀,希望結成夫妻永遠相守在一起,這就不單是人和物互相依戀的感情了。」

 

「兩情相悅……?蛇琴哥哥也這麼說,什麼是兩情相悅?」

 

「就是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的意思嘛。」小蒼蠅隨口道,卻見小石頭神情古怪地看著自己,猛地一醒覺,連忙改口:「哎,例子舉得不好,換一個。就是你喜歡一個女孩子,那女孩也喜歡你,這就是兩情相悅。」

 

小石頭歪頭想了想,道:「就像曉蝶姐姐和三十三哥哥那樣?」

 

小蒼蠅忽然覺得他拋出了一道難題給她,險些語塞:「呃,他們啊……好像離兩情相悅又差了那麼一步……也不知小姐怎麼想的,大概還不能算吧……」她汗都快流了下來。

 

小石頭唔了一聲,鍥而不捨:「那究竟兩情相悅和主人物靈的彼此依戀有何不同?」

 

小蒼蠅搔了搔頭,心想我又不是物靈,哪裡知道這之間的差異,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跟他解釋,含糊帶過:「嗯……你還小,等你長大遇上了喜歡的人,也許就會懂了吧!」

 

小石頭改成盤腿而坐,一手撐在腿上支著腮幫子,嗯聲連連,皺眉苦思。小蒼蠅心想他有個想頭去琢磨鑽研總好過糾纏在蛇琴逝去的悲傷裡,心裡暗笑,回頭繼續未竟之事,將手絹在溪中浸溼擰乾了擦拭鐲身。

 

小石頭看著她弄,忽然說道:「妳該將玉鐲子放水裡浸一會兒。」

 

「啊?為何?」

 

「這樣做可以令玉石吐污納淨,更加晶亮生光。」

 

小蒼蠅並不懂玉石護理之道,只是簡單以水拭之,那鐲子鎮日裹在手絹裡不沾塵埃,也並不髒;現在聽他這麼一說,不過是以浴代拭,意思也差不多,便用手指勾著玉鐲,放入溪中浸著,讓流動的溪水輕緩滌洗。

 

小石頭大咧咧地往後一躺,舒服地閤目吁了口氣,嘴角含笑,神情十分受用。小蒼蠅未覺他舉止怪異,只是說道:「要睏了就上車去睡,躺這兒要著涼的!」

 

小石頭翻了個身趴在草地上,曲起兩截小腿前後踢來踢去,支頤看著她半晌之後拿出另一條乾手絹將玉鐲上的水珠拭去,動作輕柔無比。他輕輕道:「妳對這鐲子倒是細心,曉蝶姐姐都沒這般照顧。」

 

小蒼蠅笑道:「你沒法要求小姐細心去照料一件物事的,她不搞丟就謝天謝地啦!小姐的東西暫時放在我身上,不多費點心照料怎麼成,總是要完完整整漂漂亮亮地歸還嘛,至少不能比借我之前還差啊!」

 

雙腳停止踢動,小石頭呆了一呆:「還需要還給曉蝶姐姐嗎?」

 

「這個自然,本就不是我的東西嘛。」她理所當然地點頭。

 

小石頭還沒回過神來,獃了一會兒才道:「妳……可以跟曉蝶姐姐要的。」

 

小蒼蠅唬得連連搖手:「不不不,我才不敢要呢,這麼貴重的東西,聽說是太夫人的遺物呢!」

 

「貴重不貴重又怎地,反正曉蝶姐姐對這鐲子也不太上心,可有可無,倒不如讓給真心喜歡的人,這鐲子也會開心的。」小石頭撅著小嘴,不悅地說。

 

小蒼蠅搖頭,一臉認真:「下人有下人的規矩,主子要打賞那是燒香修來的福氣,萬萬沒有下人去跟主子討賞的道理,那不打蛇隨棍上了?」話鋒一轉,語帶威脅:「小鬼頭可別去對小姐胡亂嚼舌根,要害慘了我,我可跟你沒完沒了!」

 

小石頭偏偏不買帳:「妳沒聽鳳先生說的嗎,人擇物,物也會擇人,說不定這鐲子比較喜歡妳呢!」

 

「物要擇人,也得它有靈性啊!」她耐著性子說道,不明白為什麼他老要在玉鐲歸屬的問題上糾纏。

 

小石頭一下子坐起來,叉腰瞪眼:「妳怎麼知道它沒有?難道妳不知道,玉是地氣之所鍾美,脈礦所蘊之精華,是最容易成靈的物事之一嗎?」

 

「不知道。」小蒼蠅老實說。

 

「哼,孤陋寡聞。」

 

小蒼蠅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是是是,我孤陋寡聞,你最博學廣知,行了吧?」本不想再搭理他,忽又靈光一閃,好奇相問:「喂,要按你這麼說,若這玉鐲真有靈性,說不定再過幾年它也能化成物靈,是吧?」

 

小石頭神情一陣怪異,支吾幾聲才道:「或許吧。」

 

小蒼蠅一臉興味盎然:「經過蛇琴這件事,我才真正明白什麼叫做萬物有靈,以前只聽長輩說過,總以為是說來警惕小孩子珍惜愛物的,沒想到世間當真無奇不有。如果這玉鐲能化成物靈,不知會長什麼樣子?」端詳著白玉鐲,開始認真想像。

 

「一般說來物靈外貌都很是靈秀好看,只是和生靈一樣,會受本體年歲影響;如果這個物靈看起來已是白髮蒼蒼,容顏衰老,那便表示他的本體老舊,壽限將至,快要不能使用了。」

 

小蒼蠅眨了眨眼:「壽限,指的是那東西能夠使用多久嗎?」

 

小石頭點頭道:「是啊,比如一把成靈的刀,妳若時常拿它來砍東西又不加養護,大約二、三年它就會顯得陳舊,那麼三年之前和之後,物靈外表便會有所變化,可能是由小孩蛻變成大人,也可能是由大人衰弱成老者;但若不常使用或者保養有道,十幾二十年、甚至上百上千年都燦爛如新,那麼該物靈瞧來便像百年來都沒有變化一樣。」

 

小蒼蠅大奇道:「聽起來好像人們說的駐顏有術或是無術呢!」

 

「嗯,另外物靈外貌有時也會受其他外來因素影響,像蛇精的靈氣便對蛇琴哥哥的外貌影響甚大,而且我猜那蛇精多半是公的。」

 

小蒼蠅一聽大樂:「這可好玩了,但怎麼知道玉是公的還是母的,它可看不出帶不帶把呀?」

 

小石頭道:「什麼有把無把,物靈是沒有性別之分的,這時候便取決於持有者的心思,物靈對主人的心念特別敏感敏銳,時日一久,便可依主人的思想心境形成獨一無二的外貌了。」

 

「意思是說,是男是女取決於主人囉?」

 

小石頭點頭,小蒼蠅嘖嘖稱奇,對他頗為刮目相看:「看不出來你小鬼頭一個,竟然懂這麼多。啊哈,我看是蛇琴告訴你的吧?」了然嘿嘿賊笑。

 

小石頭一陣無語,突然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她,接著悲哀地嘆了口氣,喃喃:「想不到竟然有人這麼魯鈍……」

 

「嗯?你說什麼?」

 

「唉,沒有。」他搖頭,又嘆了口長氣。

 

他可愛稚氣的臉蛋小大人般面帶蒼涼,小蒼蠅看著十分好笑,道:「哎,怎麼都行啦,物靈要形成除非具有特殊條件,否則也不是咱們嘴上說說那麼容易,不是嗎?我也不必去想玉鐲成靈這事,一來我持有的時間不會長,二來也不是每個物靈都有那個好運,能靠天上掉下來的蛇精數百年修行加持,咱們認真說那麼多做啥?」說著將玉鐲重又裹起。

 

小石頭靜默片刻,說道:「我問妳,如果有一天這鐲子真的歸妳,妳會不會一輩子珍惜?」

 

小蒼蠅沒留意到他無比認真的神情,點頭道:「當然啦,這白玉鐲這麼漂亮,誰不喜歡?」

 

「就算它老了舊了,或是妳有更好的更漂亮的,也不會取而代之、喜新厭舊嗎?」

 

「喜歡新的不一定就要拋棄舊的呀,為什麼不能一起喜歡?而且每樣得來的東西都各有意義,哪是說替代就能替代的?」小蒼蠅理所當然地說道:「再說了,我這種身份的人大概要辛苦一輩子才能攢上一個,珍惜都來不及呢,扯什麼第二個第三個呀,太貪心的人是會遭雷劈的!」

 

小石頭聞言喜上眉梢,卻又故作正經:「這是妳親口說的,妳可不能抵賴!」

 

小蒼蠅還真摸不清這小鬼的心思,想了想頗覺不安,再次提醒低頭傻笑不止的小石頭:「喂,咱們說的只是如果,你可千萬千萬別去跟小姐提說我想要這鐲子什麼的,要是讓小姐誤會我,我就真的把你吊起來扒皮!」

 

小石頭此時臉上掩不住暢美心情,隨意搧了搧手打發她:「知道啦知道啦,同一件事嘮嘮叨叨個沒完!我說,這玉鐲妳戴上吧,別老揣在懷裡,悶也悶死了!而且玉石還是得和人類肌膚相親,才能調和持有者的精氣,與之相和相融,才可產生靈性,達到護主之效。」

 

小蒼蠅不快地睨了他一眼,陰著臉道:「我會收起來還不是因為你,誰叫你老要對我動手動腳,能不怕磕碰了它嗎?我還想著是不是你喜歡這鐲子才不許我佩戴呢,看見鐲子就像和我有深仇大恨似的。」

 

小石頭撇嘴道:「那是以前怕妳不配這玉鐲才刁難妳,怕妳污了他。」

 

「意思是我現在通過考驗了?還真多謝你的嚴格相審呢!」她沒好氣地道。不過既然現在他這麼說了,便心安理得地將白玉鐲套上手腕,就著月光端詳自己戴上鐲子的模樣,少女愛美之心油然而生,滿意地呵呵一笑。

 

兩人偕同返回馬車處,小石頭雀躍地邊跳邊走,小蒼蠅奇怪著他怎麼開心成這樣?不過看樣子他心事已了,不會再像白天那樣鬱鬱不樂,總是好事。

 

兩人躡手躡腳爬進車廂,就怕吵醒同車的公孫嬋。平時她怕小蒼蠅小石頭吵架,都是睡在兩人之間,今日大概是翻過身,卻睡在了左側。小蒼蠅頭大地看著僅剩的空間,按著往日,小石頭是絕不願睡在她旁邊的,要不要喚醒小姐,請她挪一挪?

 

正猶豫間,小石頭卻好像沒了堅持,自在地在中間躺下,對著大感意外的小蒼蠅道:「看什麼看,妳站著睡呀?」拉上被子蓋住臉就不再說話了。小蒼蠅有些摸不著頭緒,卻是無比欣慰,臥上右側蓋上被,噙著微笑入睡。

 

良久,小石頭輕輕拉下被子,靈動的大眼在黑暗中靜靜注視著小蒼蠅已然熟睡的臉龐。他捏著她被子一角,極其緩慢地往上提掀,生怕太大動靜驚醒她,然後又極其小心地挪動身子,鑽了進去。

 

溫暖的被窩裡滿是屬於小蒼蠅的氣味,她細微的鼻息輕掃著他的頭頂。小石頭又往裡頭挪了挪,直至觸及她散發暖意的胳膊。

 

他的笑意藏在被子下,心滿意足地閤上眼。

 

arrow
arrow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