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十八) 詠琴夢【貳】

 

 

當晚,詠兒在燈下保養琴身,蛇琴就坐在榻旁,兩手規矩地擺在膝上,閉著眼感受詠兒撫拭琴身,在蛇皮抹上護油,她一雙柔荑帶來的溫柔呵護透過本體傳至靈身,令他十分受用,不自禁發出滿足的低吟。

 

詠兒聽見了,手不禁一停,臉上火燒似地烘熱起來,昏黃燈火下看不出暈生雙頰,翦眸卻盪漾生潤,水靈靈地,波光瀲灩。她將琴收好,回頭見蛇琴已十分乖趣地躺上床榻內側,微笑看著她,金眸在暗火下顯得深著內斂,搖曳著一股勾心動魄的魅惑。

 

詠兒吹滅燈火,上了床榻,解下床幔,褪去外衣,甫躺下,蛇琴就靠了上來,像張密不透風的天羅地網,牢密地纏裹住她。

 

數不清是幾百幾千個夜了,自從詠兒得到自己的一間獨房後,他們總是如此相擁而眠。當她還不解人事時,只是單純地喜歡這種互相依偎的親密感,待得情竇初開,她的身她的心,對他已是全然的愛戀與接受,容不下其他人。

 

她對他,和他對她一樣,眼中只有彼此。

 

「蛇琴……」詠兒的聲音低低傳來。

 

「嗯?」

 

「爹跟娘已經在為我物色人家了。」

 

蛇琴聽不明白:「他們要把妳送走?」

 

詠兒輕笑:「是要為我找丈夫,把我嫁出去,傻子。」

 

蛇琴眼睛在黑暗中眨了眨,「嫁是什麼意思?」

 

「嫁,就是……從自己的家搬到別人家去過日子。」

 

「哦!」蛇琴微微鬆手,低頭看詠兒:「妳去了別人家,會把我也帶過去嗎?」

 

詠兒纖指在他胸前輕畫,不看他眼睛,故作沉吟:「嗯──或許會,或許不會。」

 

蛇琴一聽急了:「不行不行,我是跟定妳了,跟定妳一輩子,妳去哪兒都不能拋下我!」

 

詠兒抬頭注視他,他急切的模樣讓她心花怒放,她撫上他的頰,試探地問:「如果我帶你過去,但我嫁給了別人,你願意嗎?」

 

蛇琴毫不猶豫點頭:「只要能跟詠兒在一起,什麼都沒關係。」

 

像是兜頭澆下了一盆刺骨冷水,詠兒斂起笑容,正色道:「我嫁給別人,你不在意嗎?」

 

蛇琴搖頭,不明白她為何這樣問,不明白她嫁人和他們倆在一起有何關係。

 

詠兒咬了咬唇,著惱地翻過身背對他,順勢離開他懷裡。蛇琴感覺到她不高興,卻不知為何不高興,伸手去扳她肩,慌道:「詠兒,我惹妳不開心了?」

 

詠兒沉默不語。他非是人類,不懂人類情感,她不能以人類的想法苛求他。她試圖平復心情,淡聲道:「睡吧。」

 

「妳為什麼生氣,告訴我。」

 

「我沒有生氣。」

 

「那妳轉過身來,不要背對我。」他像個孩子般執拗。

 

詠兒嘆了口氣,轉過身,詫見他一臉不安。

 

「詠兒,人類很多事我不懂,但我不懂的妳可以教我,我惹妳生氣妳就訓我、告訴我,可是別像方才那樣冷淡,不要不看我,不要將我撇在一旁……妳讓我做什麼都可以,會讓妳開心的事我都願意去做……妳、妳別不要我──」

 

詠兒不知他竟這麼敏感,是物靈心性如此,還是他特別脆弱?她心頭一揪,按住他的嘴不讓他說下去,柔聲道:「對不起,適才是我不好,我自己太鑽牛角尖,不能怪你。」

 

蛇琴忙道:「詠兒很好,一直都很好,妳是最好的!」

 

詠兒噗哧一笑,在他額上輕輕一彈,道:「你只得我一人,哪裡知道什麼最好,外頭比我好的多得是呢。」

 

蛇琴認真搖頭:「再有更好的我也不要,我只要詠兒一個。」

 

詠兒柔情蜜意地睇著他,揶揄道:「物靈不都單純得很,怎地你如此油嘴滑舌?」

 

「油嘴滑舌?」蛇琴聽不出她在說笑,道:「我沒吃東西,嘴不油。」

 

詠兒被他逗笑了,脫口道:「嘴油不油,親了才──」瞬即住口,感覺臉上熱度傳至耳根子去,抿唇一笑,伸手去撫他的髮。

 

蛇琴見她笑若花開,心裡也跟著開心,再度黏上她,嗅著她的髮香體香、她如蘭的氣息,滿足地閉上雙眼。

 

意識朦朧間,恍惚聽見詠兒在他耳邊低語:「外頭再多好兒郎,我也只要你這個傻蛇琴。」

 

 

 

 

 

 

詠兒婚事懸著未落,她父親卻先染病,苦撐三個月後抱憾長逝。詠兒母親和丈夫在西域相識相戀結褵,她為愛離鄉背井,相隨至千里之外的中原生活,而今兩人髮未染雪卻已陰陽相隔,她承受不住打擊,人跟著頹喪了下去。

 

家中原本單靠父親養家活口,雖不富裕,但平淡喜樂;現在支柱一倒,家道頓時陷入困境。詠兒見母親悲痛至此,雖然自己亦是十分哀慟,卻明白無論如何不能兩個人同時消沉,便毅然決然以自身之長撐起自父親肩上垮落的生計。

 

馮林鎮位於官道要點,鎮上客棧旅人往來頻繁,她和掌櫃商量讓她駐點拉琴賣藝,掌櫃的也知道她家情況,便答應了她的請求,並寬大地不向她收駐費。

 

詠兒才貌雙全,一旦離開自我滿足的小天地,踏入拋頭露面的紅塵世界,即令眾人大為驚豔推崇,不數月便成了旅客口中的馮林雙景:火般秋楓,水般琴詠。

 

因著略有名氣,盈收頗碩,得以暫解柴米之困,同時詠兒的仰慕者只增不減,媒婆到家走踏得比昔日更勤,但她只是恬淡度日,無心婚事,不曾聽聞她對誰家青年才俊另眼相看。

 

星移物換,忽忽又過數月,村鎮上發生數起竊偷之事,犯人未擒,戶戶自危,夏夜裡眠睡不敢揭窗,村鄰組織了夜間巡守,防範未央。

 

這一夜,詠兒偎在蛇琴懷裡睡著,忽然被一陣細微的窸窣聲吵醒,迷迷糊糊地聽了一陣,驀地意識到家裡來了偷兒,這才霍然驚醒。她一向習慣放下床幔而眠,一是睡顏赧於見人,二是以防蛇琴被人看見,這會兒隔著帷幔大氣不敢喘上一口,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偷兒似乎意在偷竊,不欲吵醒屋主,也沒上來揭帷,在外頭輕手輕腳東翻西找,最後躡著腳步溜了出去,留下一室靜悄。

 

詠兒擔心偷兒還在屋院之內,不敢出去相探,一旁的蛇琴忽地坐起,驚疑地看著詠兒,道:「詠兒,我──」只說了三個字,人就陡然消失不見。

 

這是本體相距過遠,靈身無法現形之故──琴被偷走了!

 

「蛇琴!」詠兒大驚失色,一把揭開帷幔跳下床榻,鞋也未穿就追出家外頭,舉目一地月光清明,悄靜寂然,哪有半個人影?

 

「蛇琴,蛇琴!」她急得哭了出來,瘋了般毫無目的地尋找大喊,驚動了在另一頭巡邏的村民和屋裡母親。

 

村民只當她失去了糊口工具而擔心,幫著尋了一夜未果,便勸她死心,再買一把琴便了,哪裡知道這琴對她意義。

 

她曾設想過琴若壞去,蛇琴再無法現身的話,她該如何是好,心悸之餘在照顧胡琴一事上向來不敢偷工減料,只盼延得物用壽命,如此相守下去。但她卻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因為這種原因失去他,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只在一個眨眼之間,他就消失在她的世界裡──那個一切只有他的世界。

 

詠兒整整哭了一天一夜,忽然在一個莫名的心念意動之下止住了哭泣。

 

蛇琴在某個地方等她,她必須將他找回來!

 

她開始找,從村子找起,不遺落任何一個角落,鉅細靡遺地搜索起來。村民鄰里都幫著替她留意,沒有結果,詠兒自己從村裡找到村外,愈找愈遠,始終不放棄,也不能放棄。

 

她知道只要自己一放棄找尋,她也就垮了,再沒辦法活了。

 

一連找了二十多天,她人也消瘦了一圈,這一日她尋到離村五里外的地方,她從未來過這裡,雖然和村鎮周圍一樣生長著楓樹,但陌生的景色令她有些心怕,為了蛇琴還是硬著頭皮找下去。

 

走著,來到幾株毫無奇特的楓樹之前,竟不由自主停下腳步,只感到心頭一陣說不出的異樣,轉頭就往楓樹之間望進去,卻見樹與樹之間是好似綠草鋪就成的一條羊腸小徑,她心中一動,走了進去。

 

這條似徑非徑延伸不過幾尺,詠兒注意著腳下,走得有些分心,忽然眼前一陣開闊,視野無阻,卻是一圈楓樹圍抱的天地,隱密又開朗。然而她對這些恍若未見,只是淚眼婆娑地望著前頭一株楓樹斷折之後豁開的底墎,墎上,蛇琴沉靜地坐著,雙手擱在膝上,向她微笑:

 

「我就知道詠兒一定會來找我,我一直想妳念妳,終於等到妳了。」

 

詠兒奔上前牢牢緊緊地擁住他,說不出話,每一句思念的字眼都化成哽咽的淚,流淌在心間,震盪著依在她懷裡的蛇琴。他也伸手環住她,貪婪地吸取相隔二十來日、卻像睽違了一輩子的氣息。

 

詠兒輕輕推離他,抹掉眼淚,問道:「你怎麼會在這個地方?」

 

蛇琴笑道:「那偷兒把我偷走,我就現身裝神弄鬼,他讓我嚇得屁滾尿流,以為是邪物,就把我扔在這裡了。」

 

胡琴就在樹墎上,琴盒是開著的,琴身上滿佈泥塵落葉,十分髒污,自她接手胡琴起,還不曾讓這把琴落得如此地步。蛇琴身上亦體現了本體的現況,衣飾髒亂,臉龐沾著泥污,狼狽不堪。

 

詠兒再見這張沾污帶泥卻笑得傻氣的俊顏,長久以來的念頭沸湧而上,這一趟失而復得令她更加堅定自己的心意。她想過千百遍他們之間的差異,他或許不懂人間情愛,無法給她一般人類夫妻的相處之道,但她願意捨棄那些習以為常的,只為與他終生廝守。

 

「蛇琴,」她開口:「我嫁給你好不好?」

 

蛇琴睜大眼看著她,想起她說過的嫁的意思,不解道:「可是我們已經住在一起過日子了,還用嫁嗎?」

 

詠兒抿唇一笑,低聲道:「嫁還有另一層意思,是永不離棄,一生相守之意。」

 

蛇琴激動地站了起來,聲音略顯顫抖:「妳是說……妳承諾……永遠不離開我,永遠不拋棄我?」

 

詠兒鄭重點頭,蛇琴大喜過望,一把抱住她,喊道:「嫁給我,詠兒,嫁給我!」扶住她的肩令她看著他:「詠兒,我也嫁給妳!」

 

詠兒噗哧笑得開懷,笑著,眼裡聚滿了淚,像朵沾著露珠而盛開的鮮花,含淚帶喜地頷首應允。她讓他坐下,捧起他的臉,指腹愛憐地摩娑他的頰,互許的強烈歡喜一觸及他含情脈脈的雙眼,便化成翻湧不休的情潮,襲天捲地,難止難遏,她情動,低頭吻住他的唇。

 

她是不懂的,只憑著一股情思輕輕淺淺地吮吻著他,訝異著他的豐軟,將她對他的愛戀,藉著親吻細細地說與他知。

 

「詠兒……喜歡這樣嗎……」蛇琴低啞開口,她的唇還流連在他的上頭。

 

詠兒停了下來,略略離開他,輕道:「你……不喜歡嗎?」

 

蛇琴低喃:「詠兒喜歡,咱們就這麼著……」含住她的唇瓣,學她的方式,卻青出於藍,愈吻愈深,將舌餵入她口中,與之糾纏。

 

詠兒嚶嚀一聲,渾身發軟,蛇琴接住她的身子,將她攬抱在自己腿上,原本仰面承接她的吻,現在俯首探索她檀口,熱切而眷戀,將滿腔對她的執著,全傾注在吻她這件事上頭。

 

詠兒嬌喘難耐,輕輕推開他,將熟紅的秀臉埋進他懷裡。蛇琴卻意猶未盡,輕喚她名字,待她抬起臉看他時,又將唇俯印上去。

 

兩人耳鬢廝磨了好些時候才平復情潮,她依偎著他,他圈攬著她,靜靜地坐著,詠兒雙手包覆住他單掌,舉在胸前輕吻,低聲道:「死生契闊……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心滿意足地閉目靠在他胸前。

 

現世美好,但願永遠這般快活下去。

 

arrow
arrow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