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十八) 詠琴夢【壹】

 

 

男人右手琴弓快慢有律地來回滑動,左手指尖在琴弦上曲滑按放,旋律悠揚輕快,像朵朵生機盛綻,一如當前的春光爛漫;男人就似因風搖曳的光影,不拘一格,從容自在。

 

一曲畢,抬眼見到本該出去玩耍的七歲女兒不知何時已踅了回來,正坐在一旁堆起的柴薪上聽自己拉琴,笑道:「不是出去和其他孩子玩了嗎,怎麼那麼快就回來,跟他們吵架了?」

 

小女孩搖頭:「沒有,我想自己玩。」

 

男人知道女兒生性斯文愛靜,一個人獨玩的時候多,便招她坐到身旁。小女孩雖然年幼,但生得秀目櫻唇,睫長眉黛,十足是個美人胚子,極是玉雪標致,她睜著含憂帶惑的天真眼眸,問男人:「爹爹,你是不是……心裡不開心?」

 

「沒有啊,為何怎麼問?」

 

「因為,你明明拉的是開心的曲子,但聽著卻開心不起來。」

 

男人大奇,笑道:「想不到小詠兒小小年紀,卻聽得出裡頭的格格不入。哀傷的不是曲子,也不是爹爹的心情,而是音色。胡琴在我們行裡又稱做『哀琴』,便是取其琴音滄桑淒涼的意思。比起開心的曲子,它確實較適合不開心的。爹爹再拉一首,妳聽聽看,好不?」

 

小詠兒乖巧頷首:「好。」

 

男人琴弓一動,音律信手拈來,汩汩流洩的琴音聲聲如泣,嗚咽哀婉,小詠兒心頭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圓睜著眼,著迷地看著男人不同方才寫意的沉斂肅穆,又為悲切淒絕的音律震撼心懾。

 

最後一個樂音戛然而止,男人在小詠兒額上輕輕一彈,笑道:「發什麼獃,不喜歡嗎?」

 

小詠兒猛搖頭,讚嘆道:「喜歡,好喜歡,真……真好聽!爹爹,你似乎很少拉這種曲子,我聽見的都是那種比較開心的。」

 

「那是因為妳娘不准呀,她說好端端地幹麼招惹傷感,還說我要是拉一次這種令人難過的曲子,她就哭一次給我看。」

 

「可是開心的曲子不適合這琴的音色啊……」小詠兒皺眉,心念一動,興奮道:「爹爹,你教我拉琴好嗎?我也要像你一樣拉出這麼好聽的曲子!」

 

男子開懷大笑,揉了揉她柔軟如雲的髮,道:「自然是好,爹爹還想著這一手琴藝沒人傳承可惜得很,乾脆妳就當爹爹第一個徒弟吧!」又擠眉弄眼低笑:「可別故意拉些令人傷心的曲子,害爹爹挨娘罵哦!」

 

 

 

 

 

 

詠兒父親一點一滴慢慢教起,弓法調音、琴身結構和養護之法,將所知鉅細靡遺地授予女兒。詠兒學得甚勤,天天抱著琴溫習,不肯一日錯過,若遇她父親攜琴出外奏演,幾天不能相見,回來之後她不先問爹爹安好,開口就是琴在何處,然後審視有無傷損,是否忽略保養,自己再細細地加以照顧。詠兒父親見她對琴這般癡心,大是呷醋,說自己招來了情敵,女兒要琴不要爹了!

 

詠兒急著學好琴,急著將支離破碎的琴音連結成綿延不斷的曲,她說不出為何會戀上胡琴悲淒的音色,好似每一個音調都飽含情感,正對著她絮絮低語,說的都不是虛浮表觀的愉快,而是深入心髓的蒼涼唏吁,令她莫名悸動。

 

琴音對她說話,她便也對它說話。

 

詠兒不常和同齡孩童玩在一塊兒,總愛一個人獨處,靜靜地讀書寫字,靜靜地隨走看景,靜靜地胡思亂想,或靜靜地什麼也不想。而她將胡琴當成了玩伴。

 

初始只是自言自語,漸漸地對它說起話:琴色怎麼也調校不好時,會傻氣地問它是不是琴皮擦的油不夠;不小心磕撞到琴身,會疼惜地向它道歉……她母親原本覺得怪異,但後來放寬了心,想道這年紀的孩子都是這般與萬物較真,只是一般孩子自言自語的對象是布娃娃或是花草動物,而詠兒的對象是一把胡琴。

 

待詠兒八歲時,已經能夠熟練地奏完幾支曲子,但她不愛那些強顏歡笑的旋律,總是央求父親偷偷教她悲曲,偷偷地練習。後來父親辭了樂師之職,務農為業,拉琴成了農活之餘的消磨,漸漸地那把胡琴由她照顧接觸的時間便遠較父親為多,時日一久,同樣的曲子,父女兩人拉奏出來的音色硬是有細微差異,旁人聽不出來,詠兒年紀小亦不曾感覺,詠兒父親卻暗自稱奇,玩笑道是胡琴有靈性,如今認女兒不認自己了。

 

十歲的詠兒習過的琴曲已全數爛熟於心,拉琴就像說話般信手捻來,但她精益求精,常自譜旋律,在離家稍遠的無人野地中拉給自己聽。

 

這一日,她一如既往,坐在一塊路邊大石上哀哀切切地拉著琴,琴音止了,心卻回不來,放下琴抱著膝只是發獃。爹爹曾說她是為愁而愁,明明可以選擇快樂,卻作繭自縛。

 

「才不是爹爹說的那樣,」詠兒喃喃自語反駁:「我喜歡悲傷的曲子不是因為我感到悲傷,而是胡琴奏出來的悲曲更能深入人心;以胡琴拉奏快活的曲子,才是為了開心尋開心呢!」

 

本是自說自話,卻聽一旁有人附和道:「詠兒領悟這番道理,可謂知音!」

 

詠兒嚇得跳了起來,轉頭即見她剛才坐的位置旁邊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名深藍衣著的男子,看起來二十初歲,一身陌生的裝束,衣上繡紋瞧著卻極是眼熟,驀地想到娘親收在櫃裡的幾套龜茲衣物也是類似的花樣。

 

他的五官亦不同常見,和娘親一樣的野豔分明,外露出來的皮膚散佈著不知是傷是病的怪異色塊,那雙最是特殊的金眸正溫和地瞅著她。

 

詠兒本來正驚訝著男子的無聲出現,一見他的眼睛即忘情讚嘆,湊近去瞧:「你的眼睛是金色的呢,黃金做的嗎?真美!」

 

男子雙眼含笑,微微瞇了起來:「我不知道,金色的很稀罕嗎?黃金又是什麼?」

 

「唔,應該很稀罕吧,我從沒見過。黃金是很貴重很貴重的東西,有了黃金就能蓋大房子,能買好多東西。」

 

男子頭微微一偏,似乎不懂,只是微笑。詠兒見他傻乎乎的不像壞人,警惕之心大減,問道:「你是誰,什麼時候偷偷過來的我怎麼不知道?」

 

「詠兒拉琴時我就出現了,只是妳太專心而沒有發現。」

 

詠兒確是一拉起琴便全副心神都沉溺進音律的世界裡,但仍覺奇怪,這地上全是亂草,走動時沙沙有聲,怎麼他腳步輕巧至此,全不發出半點聲響?旋又自我開解,或許真是自己太過心無旁騖,一丁半點細聲碎音驚擾不了她在琴音裡的投入。但這時她卻意會到另一個問題: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男子笑意更深:「我兩年前便隱約感覺得到妳,這兩年來意識愈加清晰,不只能感受到妳撫觸在我身上的感覺,更逐漸能聽聞外界動靜;妳對我說的話,我都記得。」他像個孩子輕唸:「詠兒,詠兒,這名字真好聽。妳也幫我取個名,好嗎?」

 

詠兒愈聽臉色愈是古怪,眼睛謹慎地看著他,慢慢地往後退了幾退,突然一個箭步衝上前,一把撈過胡琴就往村子方向拔腿狂奔。這樣頭也不回地跑了一陣,見沒有人追上才緩步下來,大口大口喘氣。

 

他一定是個瘋子,胡說八道些她聽不懂的話!娘說過野外常有拐賣孩童的人口販子,說不定那男人就是,想藉著說渾話來鬆懈她的戒心,然後擄走她賣到外地去!詠兒拍著心口調勻氣息,心有餘悸地又回頭確認一次那人有沒有追來。

 

卻聽見男子的聲音自身邊響起:「詠兒要回家了嗎?」

 

詠兒尖叫一聲,往旁踉蹌數步,驚恐地瞪著陡然出現的男子。

 

他明明就沒追上來,竟然一眨眼就出現在這裡……人,怎能憑空現身?

 

「你……你到底是誰?你……不是人,對不對?」她克制不住顫抖的嗓音,雙腳開始發軟。

 

「唔,原來詠兒還不知道我。」男子燦然一笑,金眸流轉生光,指著她懷裡緊抱著的琴,說道:「我本就不是人,我是妳手上這把胡琴──我是胡琴化形出來的物靈。」

 

 

 

 

 

 

詠兒雖然自小就清麗,但那時外貌上並看不出混血西域的痕跡,直到人漸娉婷,那股子黃沙狂野的氣息才慢慢透了出來,但因詠兒她爹來自南方,江南水靈浸潤了西域飛沙,令詠兒的相貌得天獨厚地融和了雙方之長,既端麗又鮮明,似豔冷卻柔婉。村裡頭孩子稱呼她,都擅自在名字前面加了漂亮二字,久了在村中,漂亮倒像成了她的姓。

 

人美,性情又好,自然成了眾所追求的目標。尚未及筓,兩村一鎮前來說媒的就不曾間斷,詠兒父親顧念女兒意願,都一一擋了回去。有時夫妻見到條件不錯的人家,心中覺得可行,卻老敗在女兒這一步,她總是淡笑:「我不嫁人,要一輩子陪著爹和娘。」休看她性情溫和,執拗起來卻柔靭難摧。夫妻倆心中雖然安慰,仍忘不了女大當嫁這句話。

 

這一日,詠兒練完琴,和蛇琴並肩漫步回村──自他現形至今六年來,她已不在家中練琴,因為每當她一觸到琴身,蛇琴便會迫不及待地現形,笑吟吟地蹭在她身邊等她拉奏。當她一動琴弦,汩汩琴音便似從他喉部溢湧而出,宛如他的低哼淺吟,他的動情歌唱。

 

但他出現的時機有時並不妥洽,她告誡他許多次,必得在她喚他時才能現身,若有他人在場,即便是她雙親,也必不可出來。

 

蛇琴雖然口中答應,卻仍有幾次不守約定貿然出現,所幸當時在場中人不是正巧背對,便是心不在焉,因此並未被瞧見過,但也將詠兒嚇得夠狠了。私下她微言輕責,蛇琴歉然道:「我急著見妳,一時沒顧慮到這許多……」

 

「若被其他人瞧見你這物靈,不知要惹出怎樣的風波呢,萬一人們覺得你是妖魔鬼怪,要將你毀去,那可怎麼是好?咱們不能不慎呀。」

 

蛇琴溫馴聽訓,金眸黯淡,垂著頭低聲道:「詠兒別生氣,是我錯了。」

 

詠兒心中一軟,嘆了口氣,抬起他的臉溫柔地看著他:「我哪裡會生你的氣,我不願其他人見到你,另一個原因也是因為……因為……」俏臉染上薄紅,咬唇輕道:「因為我想獨佔你,我怕別人覺得你好,要來跟我搶。」

 

蛇琴望進她柔得出水的雙眸,想了想道:「詠兒的意思是,我很重要?」

 

詠兒眉目含笑,輕輕頷首。蛇琴金瞳瞬間放亮,喜不自禁:「詠兒別擔心,我以後會小心,妳要我出來時我再出來,或是沒人時我才出來。」

 

他相貌俊美,因著蛇皮之故而略帶邪氣,笑起來卻傻呼呼地毫無城府,總令詠兒感覺若不傾盡她全部的溫柔相待,便是辜負這個令她疼惜入心的男子。

 

這會兒兩人走在一起,詠兒身材修長,能及蛇琴下頷,再也不是孩童時候與他站在一起像兄妹的身型了。她偷眼覷他,他感應似地回眸,朝她脈脈一笑──實則蛇琴伴著她的時候,很少將視線自她身上離開。他是貪著她的愛憐、戀著她的氣息而成的。

 

「前幾日,我聽見一句詩經上的句子,覺得很美。」詠兒輕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懂什麼意思嗎?」

 

蛇琴搖頭,詠兒道:「就是我曾牽著你的手同你說過,不論生死離合,都要與你共白頭之意。」

 

「哦。」

 

兩人靜默,詠兒等著他會有何動作,過了好一會兒發現他似乎未放心上,她一陣灰心,愀然不樂,一轉念又打起精神,主動將手勾上他的掌,心跳略急,看他有何反應。

 

蛇琴朝兩人握合的手看著,想著,開口:「詠兒喜歡這樣嗎?」

 

「你……不喜歡嗎?」

 

蛇琴綻出一笑:「詠兒喜歡,咱們就這麼著。」說著緊緊握住。

 

詠兒心頭甜得像浸了蜜,臉上笑容是陽光也不如的燦爛,春花也不及的嬌媚。他還是不懂她話中之意,但無妨,物靈單純無邪,難懂人類的拐彎抹角,看來她若想讓他明白什麼,顧念矜持行不通,還是直截了當的好。

 

「……蛇琴……」

 

「嗯?」

 

詠兒聲音掩不住笑意:「你握得太用力了。」

 

蛇琴啊一聲趕緊鬆手,忙不迭道歉;詠兒笑聲如銀鈴清亮,錚然遠送。鈴聲漸歇之後,兩人重又牽上彼此的手,緩慢而行,將回村的路踱出了宛如兩倍遠的距離。

 

堪入村,尚未行到村民活動之所,轉角處走來了一人,卻是見過幾次面的王媒婆。詠兒趕緊要蛇琴隱身,王媒婆見到她喜出望外,快步朝她走來。

 

「我剛上妳家去,誰知妳不在,這會兒卻碰上了!」王媒婆喜孜孜地打探:「妳爹說妳練琴去了,我看,莫不是有哪個小夥子陪著去了吧,啊?」

 

詠兒客套一笑:「我練起琴來對外界不聞不問,誰願意受我這樣的冷落呀,還是一個人自在,又不用顧慮他人聽著倦困,愛練多久就練多久。」

 

「姑娘家臉皮薄,怕人家知道,我理會得!剛才我好像見到妳身邊跟著一個大好青年啊,妳就別瞞我啦!」

 

詠兒兀自鎮靜,道:「王媒婆別是看走了眼,將樹影當成了人,自己想什麼而看見什麼。」

 

王媒婆只是一個瞥眼,並沒有瞧得真切,故意藉此套話,但看這樣子真是自己錯瞧,便不好意思地道:「哎唷真是,看看我,年紀大了眼也跟著花了!」又涎著臉笑:「不過詠兒也到了婚嫁年紀,又生得這麼標致,沒搭個俊俏小夥就可惜了!妳心裡要是有看得上眼的,只管告訴我,不說我王媒婆在咱二村一鎮名聲響亮,單就妳這條件,說句不誇的,村鎮裡未婚娶的小夥子排了長龍等妳挑呢,絕對沒有談不成的事!」

 

詠兒低眉淡笑,知道她又上家裡說親,看樣子沒談成,所以找她探口風,心中不禁有些煩悶,當下也不想多談,和王媒婆告辭了返家。

 

arrow
arrow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