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始肅,煙雨紛飛,湖面一片淒緲,攏將得看不見那跨在湖上的堤了。堤岸遍植的垂柳幾乎剔光了葉,僅留數綹乾黃。一幡酒旗在風中招搖,湖旁酒舖子愈冷生意愈好。

 

酒家,再給兩壺溫過的西施酒欸。

 

來了。酒客的吆喝喚醒了望著湖霧發愣的柳兒。

 

熟客對柳兒她爺柳老兒笑說,喝西施酒看小西施,「西施雙子」可成了你這酒舖的活招牌了。

 

大叔您滷犍子吃多了,真就油嘴滑舌起來!柳兒芙蓉托生似的臉蛋微起薄紅。一句話引得堂上眾客都笑了。

 

柳家酒舖釀的好酒遠近馳名,非僅熟客,打城裡過去的旅人都要繞路來喝上幾杯。柳兒又生得水靈姣好,活脫是塊會走會說的招牌,人人稱她「小西施」。前兒她親釀了新酒,尚未取名,請客人小嘗時大獲好評,一句讚譽「小西施釀的酒」,便成了酒名「西施酒」了。

 

夕陽照得湖波粼粼,天漸漸黑了,酒舖打了烊,老小兩人吃過飯,柳兒帶著裝了西施酒和幾碟小菜的竹籃,掩手掩腳地偷出門。

 

一路急行至一撮民房中的某戶,掩上的窗縫透出黃光,掀窗看去,一名男子就燈而坐,几上攤著一本書,正咀嚼細讀。屋內架上滿滿的書冊。

 

阿凡,柳兒輕喚。

 

柳兒!快進來,外頭涼。男子江凡起身開門。

 

給你帶酒提神來了,柳兒笑說。

 

江凡說,便沒有酒,妳來我就有精神了。

 

這江凡長柳兒兩年,兩人打小一處兒長大,感情極好,最是知心。江凡好讀,手不釋卷,立志進京考取功名,為此寒窗苦讀。十八歲上的初次鄉試正遇父母因故雙亡,心思受打擊而落第,處理過後事復又重新埋首研學,並自行料理日常瑣事至今。柳兒仗著家開酒舖,天天拎酒提菜往江凡處跑,一日不見,便覺百事不順。

 

江凡喝一陣讀一陣,柳兒只陪著啜幾口,不吵擾他,拿著雞撢子清理書架。撢著,翻著,一頁頁都是艱澀難懂的文字,她只粗淺會幾個字,全是江凡教給她的。他說的什麼四書五經,於她全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

 

今年鄉試江凡中舉,城裡著實放炮祝賀,柳兒雖替他歡喜,心中卻又難開心。明年春天他要離鄉去赴會試,再考上便接著殿試,大半年都在外頭便罷,要有幸上了進士,接受朝廷的指派赴任,可不一定能回來。

 

忽聽江凡說,我已顧了船家,過幾天打點好行囊,我就上京待考去了。

 

柳兒一愣。才入秋呢,不是明春才考嗎?

 

傻丫頭,入了冬北方河水結冰,船可不能行了。大家都是提前進京待考的,不早些上去,怕找不到廟坊收留人的。

 

柳兒執著雞撢子的手還舉在半空,呆了半晌仍找不到一句話來回江凡。回神走到江凡身旁坐下說,我給你磨墨。

 

柳兒想,自己再沒幾天墨好研了。

 

美好的臉蛋在燈下映著暈黃,縱然荊釵布裙依然掩不住她麗質天生,想若著上華服金釵,便要豔傾朝代。江凡動情地握住她研墨的手。

 

等我回來,他說。

 

 

 

 

 

 

金風朔朔,江水湍流,這艘客舟即將載走她的執念,去到那千里之外的不識之城。

 

柳兒問,冬衣帶了沒有?

 

穿著呢,江凡拍拍身上笑著。

 

北方不比南方,可別冷著了。這裡有些酒食,路上好吃,別餓著了。柳兒遞過竹籃,又從懷裡拿出一只繡綠荷囊塞在他手裡。這是我攢起來的碎銀,拿著用吧。

 

江凡要將荷囊推回。那不成,我怎能拿妳的家用?

 

柳兒垂首低聲道,還分什麼你我嗎?

 

江凡這才收了,柳兒又說,我這一生只等你,變成了老婆婆也等,你一定要回來。

 

江凡一臉認真,柳兒,妳待我最好,妳看著,等我金榜題名了,定不辜負妳。

 

笑如花開,柳兒開心地點頭,想著只要忍得一時寂寞,便能永久廝守了。

 

船家叫喚,江凡登上船,柳兒忍不住流下淚,對著愈來愈小的他不斷揮手。

 

堤上柳條如她鬢髮翻飛,對著東去的江水低訴傾不盡的思念。

 

 

 

 

 

 

 

雪來了,春融了,她想著他在方室裡持書踱步的模樣。

蟀鳴了,雁來了,她想著他在書桌前研墨書寫的景象。

一年過去,雪,又來了。

 

 

 

 

 

 

江凡一路考上了舉人,考上了貢士,而今,他已貴為狀元郎了。摸著身上錦衣華服,他想起柳兒。她要穿上這等料子的衣服,誰也美不過她。

 

禮部尚書在自家府邸開筵設宴,進士及第的三位新科是宮中新寵,誰都來結交拜納。禮部尚書尤其欣賞江凡,敬了他酒,技巧而微露意思地拉攏他,宮中勢力壁壘分明,聰明人可得擇瓜而切才好,瓜好籽肥,才能再生肥瓜啊。

 

江凡唯唯諾諾,皮裡陽秋,禮部尚書又說,她閨女明月年方十七,模樣好,又知書達禮,尚未覓得東床快婿。

 

江凡聽得手心冒汗,忽然尚書召來了明月。是不如柳兒美,然而端莊大方,談吐有禮,也是另一種好。

 

尚書又問,賢姪家鄉可有人等著?

 

江凡想起了柳兒,想起了瓜,然後笑答:

 

沒有。

 

 

 

 

 

 

夏柳飛絮幾回,冬梅寒開數度。城裡人人都說,小西施瘦成了病西施,比岸邊柳樹更不禁風。

 

小渡口望去,江面寬闊,客舟零星,來來去去,一雙美目仍盼著那衣錦還鄉的身影。

 

小娘子,一個繫了馬的旅人坐下吩咐道,來壺西施酒吧。

 

欸。柳兒送了酒上去,回身又望著遠方渡口。

 

旅人讚著好酒,覷著柳兒。臨走時低聲問隔家店舖,那小娘子是誰家的?

 

未出閣呢,鄰人答。

 

生得這副好模樣,怎可能未得婚配?旅人訝道。

 

幾年前她心上人入京趕考去了,從此音訊全無,她巴巴地等他回來呢,上門提親的全趕回去了,鄰人說。

 

真是個癡心的姑娘,旅人嘆道,希望她終得所願。

 

一天過去,柳兒收了店,夜裡來到江凡舊居,坐在桌前出神。屋中纖塵不染,她每夜都到這裡來坐,時時打掃。

 

寒鴉夜啼,喚醒神思,她起身拍了拍裙,吹熄了燈,掩上房門。

 

 

 

 

 

 

 

春花爭豔累月,秋月冷照經年。柳家酒舖走了柳老兒,江凡赴京那年城裡誕下的嬰孩,如今已亭亭玉立。

柳家酒舖仍賣著西施酒,小西施仍遙望渡口,等著她的良人。

 

 

 

 

 

 

喀恰喀恰喀-喀-恰!醒木收得俐落卻溫柔,說書人嘆了口氣。那些聽他說書的客眾們有的隨他嘆息,有的默然無語,有的淚潸滿襟。

 

一個揩著眼睛的大姑娘問道:「最後,柳兒可等到了江凡?」

 

說書人道:「此項本鎮軼事已不可考,小的只知柳兒一等十八年,爾後國家遇難,滿城舉家離鄉避禍,柳兒下落不明,如今鎮上重建數十年,是再無當年的柳家酒舖了。」

 

「都說女大當嫁,柳兒多半還是嫁給別人了。」有人道。

 

「西施終究等到了范蠡,或許柳兒已等到了她等的人。」

 

眾人還在唏噓嗟嘆,談論不休,坐在最後的一位老嫗將茶錢放在桌上,緩緩起身,拄著拐杖蹣跚走開。

 

老嫗沿著堤岸走,春柳拂著她的佝僂瘦削,她的雪眉銀髮。踽踽來到送往迎來的小渡口,夕陽餘暉映得江面蕩漾生金,柳尖兒像那時一樣,仍挽著東流的水。

 

景如舊,人不留。

 

而江水,一去不回頭。

 

 

  

2009.01.13   初稿)

 

 

 

 

 

 

這篇文是以墨明棋妙的作品<如花>為本寫的短篇,詞本來就極好,很是動聽。

 

 

<如花>

 墨明棋妙出品

作詞:Finale

作曲/編曲/演唱:河圖

 

他在夜裡把燈點  四書五經讀幾遍

是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守在一邊

她在燈下把墨研  荊釵布裙一雙眼

看他寒窗苦讀十年誓要上得金殿

 

送良人到渡口

她說一生也為你守候

他說等我金榜題名  定不辜負你溫柔

 

十八年守候 她站在小渡口

十八年溫柔 他睡在明月樓

 

那孤帆去悠悠  把她悲喜全都帶走

千絲萬縷堤上的柳  挽不住江水奔流

 

看春花開又落  秋風吹著那夏月走

冬雪紛紛又是一年  她等到 人比黃花瘦

 

 

她在夜裡把燈點  江闊雲低望幾遍

雲裡幾聲斷雁西風吹散多少思念

 

想他燈下把墨研  一字千金是狀元

等他衣錦還鄉等過一年又是一年

 

誰打馬渡前過  回身喚取酒喝一口

低聲問是誰家姑娘  如花似玉為誰留

 

十八年守候  她站在小渡口

十八年溫柔  他睡在明月樓

 

那孤帆去悠悠  把她年華全都帶走

千絲萬縷堤上的柳  挽不住江水奔流

 

看春花開又落  秋風吹著那夏月走

冬雪紛紛又是一年  她等到 雪漫了眉頭

 

聽醒木一聲收  故事裡她還在等候

說書人合扇說從頭  誰低眼 淚濕了衣袖

 

她走過堤上柳  夕陽西下的小渡口

風景還像舊時溫柔  但江水 一去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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