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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相思諾

 

 

同一個夜,巡城的更夫手下剛敲過四響,餘音還迴蕩在迷濛夜霧裡尚未散去,公孫府中一個小小的身影躡手躡腳摸黑來到男僕共寢的大通舖,輕輕推開門摸了進去。滿室如雷貫耳的鼾聲中,就著窗子透進的稀微月光來到一人之前,伸手就去搖他。

 

「三十三!」

 

幾乎是手甫觸到就睜開了眼,三十三霍地坐起,目光如電,渾然未有睡夢初醒的惺忪混沌,黑暗間瞬即辨出來人。

 

「曉蝶?」

 

他的驚訝在看見她此刻模樣時轉而化為一聲低咒──秋夜霜寒,她竟未披覆禦寒衣物,僅就一件單薄寢衣、披散著長髮就穿過兩進院子來找他!

 

公孫嬋迫不及待地:「三十三,我想到了!我跟你說──」

 

怕吵醒其他人,他掩住她小嘴,輕聲道:「等等!」伸手拉她入懷,按著她後腦勺貼上他胸膛,在她耳邊低語:「閉上眼。」

 

公孫嬋如言照做,忽就感覺身子拔地而起,如懸高空,騰雲駕霧不知要往何處去。陡然之間腳不能踏實地,身慌心也慌,雙手急忙一抓,觸到三十三背後衣衫,揪住了,這才感受到他的溫熱已將自己冰冷的身子熨得通體舒暖。他以兩隻手緊護著她,竟有不著空隙的嚴實之感,她心中油然升起一股一如既往的心安。

 

也只是一眨眼的時間,她感覺兩人身子一頓,腳下好像踩實了,睜開眼就見已身處自己房中,不由驚奇喊道:「啊,好厲害,一下子就回來這裡了!你怎麼辦到的?」

 

三十三噓了一聲,凝神注意外廳動靜,聽見小蒼蠅含糊地嚶嚀了一聲:「小姐,妳還不睡啊?」跟著窸窣有聲,卻是趿鞋的聲音,燈火亮了起來。

 

三十三反應極快,輕縱上牆,手足並用壁虎遊牆般爬上幾步,雙腳一個發力,人就竄上了屋樑。

 

小蒼蠅披著披風,瞇著惺忪睡眼從外廳走進來,看見公孫嬋傻愣愣地立在漆黑的房中,就問:「小姐怎麼起身啦?」

 

「我……我睡不著。」

 

「早前回來小姐不是喊累嗎,怎麼這會兒又睡不著了?」

 

「呃……我口渴,起來喝個茶。」

 

「喝茶嘛,怎麼呆立著呢?」小蒼蠅說著注意到她身上衣物單薄,哎唷一聲,趕緊將自己身上的披風卸下來披到她身上。「真是粗心,自被窩裡出來也不知道禦寒,著涼了怎麼辦呢!」擁著她坐到桌前,倒了杯茶給她,「小姐快快喝了,好再睡去!」

 

公孫嬋一口氣把茶飲盡了,小蒼蠅將她送回榻,替她蓋好被,看著她閉上眼,自己也打了個呵欠,又搖搖晃晃出去外廳。

 

三十三靜候一會兒,直到聽見外頭輕微均勻的呼吸聲後才無聲落地。公孫嬋起身輕聲道:「咱們外邊說去!」

 

「去哪兒?」

 

公孫嬋略一想,道:「去飛天鞦韆那兒,用你剛才的法子,咻地過去!」

 

三十三搖頭反對:「外頭霜露重,妳會著涼。」

 

「不怕!」公孫嬋打開衣櫥子取出冬用的鋪毛防雪披風裹住自己,直衝著三十三憨笑。

 

看她雙眼閃動著興奮的光芒便知道,避免再度吵醒小蒼蠅是其次,覺得好玩,想再體驗一次才是真。三十三拿她沒法兒,將披風扯裹得更緊,攬過她身子。當公孫嬋眼睛再度張開時,已身在城北相思樹林裡,那張飛天鞦韆前了。

 

「好玩好玩,當真像在飛一樣,比飛天鞦韆還像!」公孫嬋拍手嬌笑:「三十三你到底怎麼辦到的?快告訴我!」

 

「只是簡單術法罷了。」他避重就輕。

 

「術法,很難學嗎?」

 

「不是人人能會的。」

 

公孫嬋噢的一聲,憂心道:「那我能學得會嗎?」

 

「我會或是妳會,不都一樣嗎?」

 

公孫嬋一想也對,重展笑顏:「那你以前怎麼沒施展過?可好玩得緊!要知道你會這術法的話,咱們哪兒去不得?」她一臉好奇,「我們也可以這樣飛去金陵嗎?」

 

三十三笑道:「那不行,太遠了。」微斂笑意,換上一臉認真:「曉蝶,我會術法的事記著別同任何人說,老爺夫人小蒼蠅都不行,他們若知道了,我恐怕就不能在府裡當差了。」

 

「為什麼?」

 

三十三拂去鞦韆上露水,讓公孫嬋坐了下來,自己坐在她身旁。

 

「人類對於異於自己族群、外貌或能力的人存有戒心,認為這樣的異類有害於己,不容於世,溫和驅逐便罷,偏激些的打罵追殺不下呢。人類若知道我會術法,怕要認為我有異於人,就算我什麼都不做,也會以為我要對他們不利,不會允許我和他們同在一處的。」

 

他左一句人類,右一句人類,公孫嬋沒聽出他話中的區隔,只連忙道:「我不說,我一定不說!我不會讓人趕你走的!」

 

三十三心中暖烘烘的。「什麼事急著來找我?」

 

公孫嬋差點忘了這事,給他一言點醒,忙道:「是了!三十三,我以前告訴過你,祭月頌詞令我覺得很是熟悉,你記得嗎?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我感到熟悉的並不是祭月頌詞,而是太古之語!」

 

三十三訝道:「太古之語?」

 

公孫嬋點頭如搗蒜。

 

「除了祭典上,更早之前,我確實曾在哪兒聽過太古之語,可是我記不起是誰曾經說起過;還有邀月曲和挽月曲,那音律我也都聽過的!鳳先生說的奔月傳說,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會知道,但就跟我一聽咱們流傳的說法即知內容有出入一樣,我就是曉得他沒有騙人。三十三,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似曾相識的感覺?」

 

三十三愈聽愈是詫異,一時竟也不知如何想法。他雖知她並非單純死而復生,卻也沒料到諸多原本不相干的情事好似都遺留了蛛絲馬跡在她應如一頁白紙的過往人生上頭。

 

她四年前初與祝月之慶、初聞奔月傳說時生出的這些疑惑都曾說與他知,當時他亦感到異奇,但中秋一過,那些念頭她好似就全擱下了,平時也鮮少提起,一直到下一年的中秋,才又將這些觸動掛在嘴上。

 

彷彿一到中秋,這夜這月,這日子這故事這氛圍,就要勾起她心中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的模糊印象。

 

但是,她怎麼會有過往的記憶?

 

她不可能有。

 

「曉蝶,妳今年感覺似乎特別強烈,怎麼會突然想起這許多?」

 

公孫嬋只是茫然搖頭。三十三抬頭望著因霧而朦朧的月,那月讓琴律挽留住,四更天了還墜墜地掛在枝頭上。

 

今年和往年有什麼不同之處?同樣的祭慶,同樣的月──

 

多了的人!

 

鳳棲木!

 

心中的疙瘩又刮刺起來,三十三抿了抿唇,壓抑了許久終是忍不住問:「曉蝶,今兒個的挽月,是妳邀鳳棲木同去的嗎?」

 

公孫嬋矍然一驚,不知如何會東窗事發,支吾幾聲後咬唇承認:「是……是我要小蒼蠅去邀的。」

 

如果鳳棲木真是偶然而至,當時何必備下兩頂轎子?

 

一股麻熱從心口洶湧至腦門,被背叛的感覺如鯁在胸,三十三倏地感到呼吸困頓,平復不了,好不容易才勉強開口:「……我不是告訴過妳,別和他走得太近,我若不在場,要離他愈遠愈好?」

 

「我沒忘,可是……」公孫嬋低下頭,「他知道很多事,這個晚上說了好多令我醒悟的話,我想著若讓他同去挽月,說不定還能多開解我一些疑惑……」

 

「這麼說,妳是想從他處得到更多關於奔月或是其他相關情事才邀他去的?不是因為希望他一起去?」

 

公孫嬋點頭,心中卻不太明白兩者有何差異。

 

麻熱退去,三十三瞬間精神起來。

 

「妳自可跟我說的。」

 

「我怕你不允。」她低聲如懺。

 

「可妳瞞我,只會更教我難過。」

 

眼眶一紅,公孫嬋哽咽道:「對不起……」

 

三十三嘆了口氣,揩去她滴下來的淚。

 

「曉蝶,我不是責怪妳,我只是希望妳對我全然坦白。」他低眉斂目,聲音也是低的:「妳不知道……妳不知道我有多怕失去妳。」

 

公孫嬋不解,「我不是一直都在嗎,你為什麼要怕?」

 

三十三搖頭,微感失望。

 

她還不能懂。

 

距初見鳳棲木之日至今不過短短數天,她的心智彷彿更加成熟了,懂得思考,懂得質疑,懂得自行其事。他看在眼裡,驚喜之中不禁期望她或許能稍微明白他對她的感情,能夠給他一些回應。只要稍微他就滿足了。

 

這亦是因為感受到她向來的漫不經心因鳳棲木而逐漸專注,這變化讓他心生警惕和嫉妒,不知不覺焦躁起來,否則漫長的歲月都捱過了,哪裡等不了這幾日?

 

他忽感自己矛盾可笑。不是下定決心藉鳳棲木來刺激她的心識成長嗎,怎地有了成效,卻反而放不開了?

 

公孫嬋見他不答,也就不放心上,凝視著前方漆黑的林子,道:「三十三,你說我那些感覺,和我丟失了魂魄有沒有關係?鳳先生不是說我丟落了兩個附魄,一個有關性情,一個有關記憶?如果找回那個記憶的附魄就能想起過往一切,那是不是也能一併知道這些事之所以令我似曾相識的原因?」

 

「沒有關係的,曉蝶,沒有。」他語氣平淡而不容置疑。

 

公孫嬋對他如此肯定頗感意外,「你怎麼知道沒有?」

 

「……因為十四歲之前的妳對琴曲、傳說和太古之語並沒有特別的感受,妳是在死而復生之後才對這些別有感觸。」

 

她驚訝:「真的?」

 

三十三點頭,「在妳第一次提起覺得那些事很是熟悉的時候,我曾問過小蒼蠅。她說以前的妳聽過幾次這些祝月之事,不過沒有想法,也不覺有趣,卻是復生之後才有異樣之感。」

 

公孫嬋呆呆地望著前方,慢慢化消這番話。

 

「那麼……或者是那所謂前世的緣故?說不定我的前世,和太古之語、奔月傳說什麼的有關──」

 

三十三還是搖頭。

 

「如果和前世有關,鳳棲木自稱與妳有前世糾葛,怎會不說與妳知曉?」他面露輕嘲,「況且,他自己都那麼訝異。」

 

公孫嬋並未想到這層,一聽確實有道理,失望難言,不禁頹了下來。她閉目倚著他,三十三見她神色疲困,柔聲道:「乏了嗎?咱們回去吧,妳該歇息了,這些事以後慢慢再想。」三更天才回府,四更天了他們還在這片月色之下,她也該是累了。

 

公孫嬋長長地嗯了一聲,突然啪地睜開眼,定定地盯著草地,好像那裡長出了什麼怪東西一般,再看向三十三時雙目熠熠發亮,臉上是有所發現的神情:

 

「奶奶!」

 

三十三一怔。她累得糊塗了嗎,怎麼衝著他喊奶奶?或者她在夢囈?

 

「我怎麼會忘了呢,明明早前你才說過!」公孫嬋小臉激動得紅潤起來:「太古之語、琴音和祭月頌詞與魂魄前世無關,但都和奶奶有關呀!」

 

「和太夫人有關,那便怎麼?」他不懂她想說的。

 

「琴曲和祝詞是由她傳授下來的,說不定我曾經聽奶奶彈過唱過!」

 

三十三想也沒想就抓到破綻:「可是太夫人在老爺還在襁褓之時就失去音訊,不曾聽聞她回來過,妳又怎會有機會遇見她?」

 

公孫嬋一時啞然,噘起小嘴硬是不依:「誰說她回來一定得大家都知道?或許她不愛人家發現,偷偷回來瞧我呢!」

 

心中莞爾,三十三還待說什麼,一轉念卻住了口。

 

公孫府的過往,他清楚的只有他來到之後的親身經歷,府內過去種種他並不全盤通曉,至多是由他人口中輾轉得知,未曾聽聞的確不表示未曾發生。

 

雖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若真如她所說,難道記憶可以不存在於魂魄,而遺存於肉體?或者,這當中有他不能明白的地方?

 

公孫嬋見他不吭聲,知道他不否定自己的想法,那即是說確有幾分可能性了,更加興奮難抑,拉著他道:「三十三,待金陵回來,咱們去找奶奶好不好?」

 

「找太夫人?」

 

她點頭,「收回失魄後我就能想起以前了,說不定之中便有關於奶奶的記憶,到時候再問問爹跟娘奶奶的線索,然後就動身去找她!找到了,我要問她好多好多事,全都會真相大白的!」

 

真相大白……

 

看著她雀躍煥發的小臉,三十三沉吟起來。

 

沒想到她竟然對這件事如此執著,她已經開始在意並追尋過去,像個真正的人──假以時日,他或許就能跟她解釋他和她的來歷,以及一切對現在的她來說太過龐大複雜的凡界種種。

 

而他也的確需要明白太古之語等等在她身上留下莫名印象的真正原因。眼前已有一個令人捉摸不著的鳳棲木,他還無法得知這人為何執著於她,鳳棲木和她之間一定有什麼他不知情的關連,此般情況下,他不能不在意這新生出來的疑惑。

 

他怕她身上連他都不明所以的謎團有一天會把她帶離他身邊,他承受不了!即使太夫人不真是曉蝶的奶奶,他也必須去釐清!

 

三十三抬頭眺著遠方,心中一番衡量,忽然想到一個無關緊要卻橫亙在心的問題:「只有我們兩個去嗎?」

 

「還有小蒼蠅啊,不能忘了她,咱們三個去!」公孫嬋說得理所當然。

 

他倒是不介意小蒼蠅這個一直以來的跟屁蟲,他欣喜的是,她毫不猶豫地摒除了鳳棲木,像是這人在她心裡全無地位一般。

 

她重視的還是他吧。三十三心中一熱,動情攬住裏著披風仍顯得嬌小的公孫嬋。

 

「等咱們平安自金陵回來,往後不論去哪兒,不論妳想做什麼,都有我陪著妳。」

 

他的聲音很低,低得連蟲鳴都能掩過,但聽見的不只有近坐在身旁的她,還有這夜,這月,這片相思林。

 

公孫嬋燦然應允,神情無邪天真,三十三知道她未聽出來這是他一生的承諾,卻不著惱。

 

她非比一般,急不得。來日方長,她又進步神速,有一天待她懂他了,也愛他了,會是怎生光景?

 

三十三打心底微笑開來,對未來充滿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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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