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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挽月琴音

 

 

挽月時辰太過冷僻,月靈廟除了廟方人員和公孫嬋一行人外,只有稀稀寥寥不到十個觀賞人,極為冷清。

 

「月過中天才能開始『挽月』,顧名思義就是挽留月亮的意思,希望廣寒娘娘別西去得太快,多看看凡間,多眷顧凝月城民。」小蒼蠅道:「這個時辰遊人自然多不起來,好在挽月和邀祭沐這三個不同,原就是該避鬧取靜的,人少了反而好。」

 

祭台四周極為空曠,他們四人卻仍是佔據坡上的大石頭處,這一次鳳棲木還石頭座給公孫嬋,撩起長衫泰然盤坐於地。

 

此時祭台上只有一張琴、一個蒲團和一盞香爐,香爐已點上了,細裊的煙徐徐騰升。時辰已到,一人走上祭台,鳳棲木定睛一看,那人卻是他初訪月靈廟時,在後廂院子裡看見的那個掃地老人。

 

老人身材十分高大,外貌雖然年過花甲,卻還很挺拔硬朗,身著樸素乾淨的長袍,來到琴案前端坐如凝,閉眼靜心。

 

難道是這個粗獷老人要奏琴?鳳棲木訝想,就見老人睜開眼睛,兩隻粗黑大手搭上琴弦,彈了起來。

 

那是孔武有力的一雙手,拂在弦上卻輕綿如雲,極盡巧柔之能事,好似一位力拔山兮的勇士呵護著初生嬰孩那般克制小心。琴聲泠泠,低緩如吟,音律輕描淡寫,起伏無劇,卻隱隱牽動人內心深處一絲無以名狀的悽惻,似是一個傷心又不得其解的呢喃輕問,令人聞之黯然不已。

 

最後一個彈指離弦,餘音蕩漾,空靈清杳,時間似是自此凝頓,諸人心緒低迴在那淡然卻不可排遣的惆悵之中,琴絕意不絕,音滅心不滅。

 

老人默默地起身離開祭台,走進月靈廟,不再出來,只餘下香爐輕吐寂寥。

 

良久,小蒼蠅才輕輕出聲,彷彿怕會驚擾了這滿場的悄靜:「祝月之慶這就結束了,一年也就這一個晚上,月亮會去得特別慢,好像徘徊著不走,都是挽月的緣故,看來廣寒娘娘很是喜歡這曲子呢。」

 

鳳棲木平復心緒,緩緩道:「方才那位老先生雖然從容不足,略顯僵硬,但指法嫻熟,行雲流水,更難得的是他奏曲亦奏心,乃最上乘的意境,若非深得曲意,絕難有此境界。」

 

小蒼蠅佩服道:「聽起來鳳先生似乎很懂琴呢!」

 

鳳棲木看著廟方收整祭台上之物,半晌才道:「我並不懂彈奏,僅是有幸聽聞過人間少有的妙音美樂,亦曾自友人處略聽得些許琴理。我本以為只有清靈高雅之人才配得琴音,奏得好琴,因此方才看到那位老先生時本來心存質疑,卻不想是自己心識短淺,以貌取人,著實令我慚愧。」

 

小蒼蠅笑道:「鳳先生不需要慚愧,老爺爺那樣的魁梧外貌,好像隨手一撥就會繃斷幾根琴弦,他向來又只負責廟內打掃雜事,眾人只當他耍刀子執掃帚才合適,若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聽,誰第一次聽他彈琴不吃驚呢!」

 

鳳棲木微微一笑,心悶稍解,道:「不過此曲沉重傷懷,不似一般繾綣慰留之調,挽月用此音律,不像是挽留,反而像是目送別離,莫非是送月而不是挽月?」

 

小蒼蠅搔了搔頭,「這個……我倒聽不太出來這麼細膩的分別……」雖然明知自己未有錯記,被他這麼一提反而開始懷疑祝月是否真是「邀祭沐送」而非「邀祭沐挽」。

 

忽聽公孫嬋問道:「鳳先生以前聽過這支曲子嗎?」

 

「此曲耳生得很,我該是不曾聽過,公孫小姐何以有此問?」

 

公孫嬋不語,一會兒才道:「說不定這曲子說的其實是羿對妻子的思念,他目睹妻子離他而去,留她不住,自然是很難過的。」

 

鳳棲木一笑,「看來公孫小姐很是在意這奔月傳說,事事都能加以聯想。這解釋不無道理。對月空憶往,勿忘凝月人,幾千年傳承下來的思念之曲,奏於每年的分離之日,莫怪廣寒宮中那位仙女聞此樂而有感,依依不忍離去。」

 

公孫嬋怔怔地遙望皎月,小蒼蠅在一旁既好笑又無奈。才覺得小姐認真的模樣難得一見,這會兒卻又打回原形,開始神遊了。想著小姐今日種種表現異於平常,不知是何緣故,就聽見三十三冷冷哼了一聲:

 

「你錯了,這曲子並非千載流傳,卻是近世才有,而且是公孫太夫人教給那位老人的。」

 

小蒼蠅聽了震驚得險些從斜坡滑下去:「你、你說什麼?!這曲子是太夫人教的!?」

 

三十三一個點頭,淡淡續道:「祭月頌詞也是太夫人教給那老人,要他傳給未來的公孫家夫人,不單如此,就連整個祝月儀式都是太夫人定的,月靈廟初建之時並沒有這一套。」

 

小蒼蠅只知月靈廟由公孫祖上興建,公孫家以主事之名管理維持廟的營繕運作,卻不知月靈廟骨子裡和公孫家竟有如此諱莫若深的淵源,公孫嬋也是驚詫非常:「三十三,這麼說奶奶她……會說太古之語?」

 

「我不知太夫人會不會太古之語,我只知道儀式制定之後,便一直由她祭唱頌詞,後來才又藉人傳綬給現在的夫人。」三十三見她專注熱烈地望著自己,心中歡喜,對她的語氣便多了幾分溫度。

 

小蒼蠅見了他的神態,猛地一醒:三十三這是吃醋了!他定是見鳳棲木老是兜住小姐心思,心有不甘,這才出言頂刺他!這不飄著一股別苗頭的酸味兒嗎!

 

再看鳳棲木,他表情略顯意外,顯然對此轉折感到奇異,同時似乎也看穿了三十三的心思,臉上是一抹了然的微笑。

 

公孫嬋並未察覺這許多,但心緒不負三十三所望地纏到了他身上,急切地問:「那、那你知道頌詞唱的是什麼嗎?」

 

三十三搖頭,「這我卻不知。」

 

公孫嬋甚是失望,心中覺得可惜,嘆道:「奶奶她……我從未見過她,如果她在就好了。」

 

小蒼蠅心想,早前聽府裡叔伯們說過,太老爺和太夫人在生下老爺之後不久就相偕失蹤了,到現在音訊全無,數十年過去,如今只怕早已不在人世了;就算仍然安在,大約也是老爺爺那般年紀,不回公孫家安度晚年,卻流浪在外頭幹什麼呢?

 

想著想忽地一個激靈,瞅著三十三狐疑道:「不對啊,三十三,我比你早進府十來年,從未聽過這些軼事,你四年前才來,怎麼對這事那麼清楚?」

 

三十三頓了頓,道:「我聽城外茶亭小二說的。」

 

「啊,原來是他!」小蒼蠅幡然醒悟。「是了,那位小二哥簡直就是一本凝月活城誌,城中芝麻綠豆事都瞭若指掌!這人真是神通廣大,也不知哪兒掏挖出那些老城民都不見得聽過的舊事軼聞。」說著東張西望,「他方才不是也在這兒聽挽月的嗎,我記得他年年都來,這會兒已經走了嗎?哎,可惜,改天拷問他去!」

 

三十三見公孫嬋竟也點頭贊成,不禁失笑:「他知道的也就是我現在說的這些,還有何好問。」

 

小蒼蠅撇了撇嘴,見鳳棲木沉默不語,便問:「鳳先生想什麼呢,是否還知道什麼我們不曉得的,能否說出來大家聽聽?」

 

鳳棲木搖頭,沉吟道:「公孫太老爺與天界淵源甚深,太古之語祭詞又出自公孫太夫人……公孫家的來歷委實令人好奇。」

 

縱然好奇,這些都與他的目的無關,現在的他沒有多餘的時日和心神去尋索這一切,也無必要。待他與她之間的事了結之後,自然需要這類引人興味的事兒來排解悠悠長日,屆時再想不遲。

此念頭剛過,腦中某處如同前幾夜那般陡然一抽,令他眉頭倏緊。毫無徵兆,什麼都來不及意會,這細微抽痛瞬間即逝,如來時那般不著痕跡。他心中一凝,看向公孫嬋,她獃望明月,似乎若有所思,他清目因疑慮而瞇了起來。

鳳棲木沒發現,他臉上細微的變化,全落入三十三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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