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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蜘蛛

 

 

百年前,凝月城北郊,相思林。

 

天際吐白,曙光未現,草葉上凝結著或大或小的朝露珠子,懸在葉尖上顫危危地將落未落。花顏草骨之間張著一頁珠簾,冰清如玉,晶瑩剔透,正以為是何方佳人遺落晶玉首飾在此郊野之中,細看卻原來是一張串滿露珠的蜘蛛網,網子底下匍匐著一隻玄黑蜘蛛,腹鼓足細,單肚腹便有一個女人指掌之大。

 

蜘蛛安靜等待著,突然一隻蜜蜂跌跌撞撞地飛了來,一頭栽進網子裡,將露珠衝擊得如斷線珍珠,顆顆墜碎,又教蛛絲黏住了翅足,掙脫不出。底下的蜘蛛見狀略顯慌亂,在原地轉了一圈之後身子陡然發出白色光芒,光芒散去,原本該是蜘蛛的地方站起一個外貌約十四、五歲的少年,身形十分瘦削,面容乾淨而青澀,蒼白的臉上嵌著一雙玄眸,襯得一張臉白者更白,黑者更黑。

 

少年小心地將蜜蜂救出,口中喃道:「我織這網本是等著晨曦乍現之時,蛛網上的凝珠在輕陽下金光炫麗的模樣,不為補食而來,怎麼你卻自投羅網?」

 

蜜蜂在他手裡驚恐掙扎,少年用露水替牠抹去身上黏絲,安慰道:「你不用緊張,我不會吃你的,我吃素呢!」

 

或許是同類意念相通,蜜蜂真不亂動了,乖巧地任他清理身上亂絲,不多時翅上已然無礙,蜜蜂在少年掌中爬了一陣,滴哩哩飛起,道謝似地在他頭上旋了幾圈才離去。

 

少年微笑看牠飛走,尋了些野果裹腹,自言自語:「又是一天之始,今兒個做什麼好?」他已安然修煉了兩百年,每一日都像同一日。想起日前在凝月城裡偶然聽見城民談話,說公孫家在南郊修的一間廟好像落成了,也不知敬的是什麼神祇,不如去瞧個新鮮。

 

少年以人形之姿徐徐來到月靈廟,但見此廟規格玲瓏,殿宇嶄新,不甚大的廟堂裡裡外外人潮洶湧,連正殿都進不去,更沒一刻讓人靜閒下來好好細看的時機。

 

少年蟲族本性仍在,對人煙紛雜的地方本就不喜,雖然想走,但遠遠見到殿上奉的是一尊姿態綽約的黃玉女神像,十分特別,心中很是好奇,不甘心就此離開,靈光一閃,走到外頭沒人經過的角落變回原形,八肢齊運,快速地飛牆上簷,沿著屋樑來到正殿。

 

他在上頭無聲移動,自在地打量玉像和四方繪飾,下面人來人往,皆未留心上方動靜,他暢行無阻,甚覺痛快。來到玉像正上方,下頭香火正盛,陣陣灰煙濃霧直往上撲騰,將他籠罩在裡頭,既熏眼又刺鼻,極為難受難忍,令他反射性蜷起長足,因而攀抓不牢,掉了下來。

 

這一下落在玉像上頭,他及時張開八足穩住身體才沒滾到地上,任人亂腳踩死。他驚險地鬆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正趴在一隻蝴蝶上面,他又是一驚,連忙往旁一跳,攀住玉像衣裳,說道:「對不住,我不是有意冒犯!」

 

那隻蝴蝶沒有回應他,他偷偷地往蝴蝶看去,當時一縷朝陽自外頭射入,照得那蝴蝶身上光彩流動,璀璨琦麗,煙霧杳漫之中似要展翅飛去,不知為何仍是佇足停留。

 

他只覺沐在陽光之下的「她」是自己生平所見之美幻,想親近幾步,又怕唐突。他就這麼癡癡地看著那蝴蝶,直到陽光偏了角度,才發現原來「她」並非活物,而是一只雕工極為精美細膩、栩栩如生的木蝶,接綴成項鍊配在玉像身上。

 

他還來不及感受當下的詫異,殿上便有人驚喊:「廣寒娘娘身上有一隻好大的蜘蛛啊!」四下跟著騷動。

 

他一驚,來不及逃離,只好鑽進神像的衣裳裡躲藏起來。廟中管事趕緊過來,道:「什麼事?」

 

香客道:「剛才廣寒娘娘身上趴著一隻手掌大的蜘蛛呢,我看著牠爬進娘娘衣服裡頭了!這對娘娘實在是大不敬啊,快點把牠攆出來!」

 

管事連忙道:「不不,攆不得!聽說廟宇之內出現的生物有其靈性,牠們是受其香火吸引而來的,斷斷不可趨之傷之!咱們且不理會,說不定一會兒牠就自己離開了。」

 

蜘蛛聽著鬆了口氣,知道暫時沒有性命之虞,否則他若不想平白無故被人類弄死,就只有現出人形、施以術法以求逃脫,在人類面前如此,實為下下之策。

 

於是他就這麼隱蔽在衣裡,直到夕陽西沉,廟門上閂,他才放心出來。燭火將殿堂映得一壁紅光,木蝶在紅光之下顯得詭麗暗豔,只像停棲在神像上頭休息一般。他仍不信它是死物,撥了撥它,它僵硬地隨之一動。他無語地待了一會兒,悄悄離廟。

 

翌日,他看著在晨光下五彩流動的網上露珠,突然覺得這看慣了百年的晨景遠不如昨日見到的沐光之蝶為美,他忍不住又去了月靈廟,悄然隱於一角,凝視著朝曙照耀在木蝶上的光景,癡怔不覺日影偏移,直到黃昏落下門閂才離去。

 

那木蝶他愈看愈覺喜愛,愈看愈不願離去,心想她說不定是被某種邪術封住了真身,否則人類技藝怎會細膩仿真至此?

 

「妳會不會說話?聽不聽得見我說話?」

 

毫無反應。

 

他略覺失望,隨即又打起精神。無妨,他若是常來陪她,總有一天她定會有所感知,對他有所回應。

 

此後他日日都來,後來發現習慣焚香氣息之後,這股味道反而令他心神安定,人類燃香與禱祝之舉當中所蘊的信念都化成可感不可視的清靈之息,他沐在其中,於修行更是大有裨益。

 

於是他索性在月靈廟待了下來,棲息在不被人類發現的角落靜修,白天貪看晨曉之木蝶,夜晚化為人形悄悄取了水來,清拭日久下來被香火熏染而沾黑一層的蝶身,還其乾淨面目。

 

「妳看看妳,都快成了一隻小黑蝶了。」他笑,極其溫柔地為她清潔,連刻縫中容易藏污納垢之處都不忘細心處理。「月靈廟的人只注意要打理神像,全沒想到妳,幸好還有我在此……也罷,妳的事不須假手他人,我來即可。」

 

他將她置於掌中輕摸,道:「我想替妳取個名字,這樣妳才好認得出我。唔,叫什麼好呢……」他認真地想了想,「我最愛看天色拂曉時曙光照在妳身上的樣子,所有美麗的顏色都染在妳身上,好像妳就要飛了起來,可好看了。嗯,就叫曉蝶如何?曉蝶曉蝶,破曉而飛的蝴蝶。」他愛憐輕笑:「若哪日妳真的能飛了,可別忘了帶著我。」

 

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月靈廟雷聲大雨點小,初興廟時城民貪圖新奇,朝聖香客極多,但供的不是人們熟知常拜的神祇,也沒什麼顯靈事蹟,久了便萎靡下去,只有公孫家每個月虔誠上廟拜祀,也全靠他們的財援勉力撐持經營。

 

而他伴著她渡過她不能感知的漫長歲月,月靈廟去了舊人來了新人,他的真身更加碩大,人形外貌由少年出脫為青年,而木蝶一成不變。

 

百年後的那一夜,他仍舊自神像處卸下木蝶坐在屋樑上拭理,一面與她閒說:「前兩日我看那每個月都來月靈廟上香的公孫小姐氣色愈來愈差,說不定再沒幾年好活了,可憐公孫家這般虔誠地興廟供神,福澤卻不能承繼給自己的女兒。說來這公孫家也不知祖上犯了什麼事,沖撞了上天,現在持家的公孫老爺甫出生就失了父母,好不容易老來得女,卻也是福薄之相;但若真要說公孫家自祖上便傷了澤蔭,又怎能當得上凝月城首富,將香油虧缺的月靈廟一路支撐百年下來,此莫不是既損一福,還得一報?」

 

和木蝶說話已是他長久下來的習慣,早不像初時那般對她的無動於衷感到傷懷失落,或許他性本恬淡,所求不多,雖不能得,卻也不忍捨卻,只是一廂情願、細水長流地在這一方天地中相伴安身。

 

不料這時他話甫說完,竟然聽見一聲輕微的嚶嚀,殿上除了自己以外並無他人,十分安靜空寂,那聲音簡直就像一朵驚雷轟在耳中,他捧著木蝶還不敢相信,深怕自己只是一時錯聽,連忙道:「曉蝶,剛才是妳嗎?如果妳聽得見我的聲音,就再回應我一次!」聲音緊張得略顯顫抖。

 

只聽見木蝶處傳出一個遲緩的聲音:「嗯……誰……」

 

他大喜若狂,喊道:「曉蝶,是我,是我!哈哈,成了,妳成了,妳終於有意識了!哈哈!」高興得吊著蛛絲在空中連翻數個跟斗,縱聲大笑。

 

木蝶卻沒有回話了,接著幾天反應亦是時有時無,不大能夠和他對話,大多僅是發出一些聲音,狀似遲鈍渾噩。他知道物靈生成極難極緩,強求不得,仍是耐心地與她絮語,偶爾得到一個意義不明的回應便開心上一整天。

 

如此又過了兩年,一日,他感覺木蝶身上靈氣居然在瞬息之間迅速積漲了一倍之多,便像是有人在一杯原本只有半滿的茶杯裡直接注滿了茶水,驚異之下以為她將能化出人形,卻仍是毫無變化。又過幾天,城中傳出了公孫小姐病逝的消息。

 

那一天,月靈廟久未如此讓人擠得水洩不通,公孫夫婦帶著斷氣兩天的屍身來到殿上,哭求廣寒娘娘相助。他在角落看著,忽然發現木蝶的靈氣移轉到公孫小姐屍身上去,愕然之時公孫小姐竟然睜開雙眼,死而復生了!

 

緊接著隔日公孫夫人便來廟求木蝶項鍊,言道廣寒娘娘託夢吩咐,此項鍊要做女兒護身之用,月靈廟也在此事之後香火旺盛起來,香客不絕於道。

 

而他失了木蝶,對那日之事也不明原由,惶惶不知何以度日,每日都潛入公孫府遠遠地偷瞧復生後的公孫小姐,心緒震盪難平──他看得出來,那軀體之內已不是真正的公孫小姐了。

 

公孫小姐有婢女貼身服侍,他沒有機會現出人形去找她,思念煎熬之下,顧不得修行之規,在公孫老爺巡視廟況時對他下了迷魂之術──他要進去公孫府當公孫小姐的隨行侍從。

 

身為凡人的公孫老爺不知自己中了術法,看著攔在自己前頭的瘦削青年毫無懷疑,只道:「那你便隨我回府吧。你叫什麼名字?」

 

他並沒有人類的名字,略微一思,便道:「三十三,我叫三十三。」

 

三月十三日,那是他初見木蝶的日子。

 

 

 

 

 

 

月上,鏡池畔。

 

「此後之事妳應該都知道了。」廣寒看著大受震撼的曉蝶,說道:「妳長年在月靈廟中受香火熏陶,早有靈蘊在身,我在月宮之中看著他對妳的情意,心中有感,便在妳身上多貫注了百年靈氣,以助妳早日化為人形,圓他一片情癡,不料妳為靈氣來源干擾,卻是在廣寒宮化出靈身,而不是在他眼前。

 

「妳執意在月上待了幾日,直到公孫嬋死亡我才將妳送回凡界,注入她體內。後來我便一直看著你們,當鳳棲木一出現時,我即看出來妳和他的關係,妳能成為物靈,多少也是因為妳來自他上千年修行的真身之故。」

 

曉蝶失神道:「所以我會對三十三的聲音如此熟悉……原來……原來他竟待我如此,而我卻不知道,我怎能不知道呢……很多事他都是對的,而我選擇不信他,他對我卻仍是一往如昔……」

 

鏡池中呈現出青梧山情景,廣寒睇著三十三的原形,輕道:「妳何其幸運,有個人這樣全心全意待妳,不惜犧牲自己也要換妳安好。仙神如何,生靈如何,物靈又如何,兩情相悅,不叛此情,永不離棄,是情路上探索之人一生奢求,妳能得此一人,著實令人豔羨……」

 

曉蝶站了起來,不可抑止地哭道:「我、我要回去找三十三,趁著我還沒消散,我有好多話要跟他說,廣寒娘娘,請您將我送回凡界去,求求您!」

 

廣寒憐憫地看著她無淚乾哭,點頭道:「青梧山之事是該有所了斷,或許一切端看妳的抉擇。我送妳回去吧。」

 

她手指綻現如月皎光,籠罩曉蝶全身,待得光芒散去,原地已無他人。

 

「這一趟當人的日子,妳是否如鳳棲木所說,悟得了自己的情感?或許其實在妳懵然未知之時就已有了心之所向,只是為他人干擾,未曾發覺而已。」廣寒低喃:「不叛此情,永不離棄……說來簡單,但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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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