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二十三) 金陵妖華【中】

 

 

鳳凰臺就在西南城牆處,一行人撐了油紙傘,徒步往鳳凰臺方向而去。沿街商舖鱗比不絕,許多新奇事物是凝月城裡沒有的,但公孫嬋心繫自身失魄,和鳳棲木走在最前頭,無心細看;三十三殿後,倒是小蒼蠅一面走一面東張西望,看到沒見過的物事便嘖嘖稱奇。

 

忽感手上有東西一觸,小蒼蠅低頭去看,就見小石頭詭異地拍拍她手,清了清喉嚨道:「剛、剛才有隻蟲子落在妳手上,我拍了去。」

 

「哦。」小蒼蠅隨口道謝,也不放心上。

 

又過不多久,這次卻是手心裡塞進了一團軟乎乎的溫暖,她詫異地看著小石頭牽過來的小手,他眼神游移,就是不敢定睛看她,一臉的不自在,扭捏道:「我、我是怕妳走丟,這城不小,萬一妳迷路了我們可沒那個閒工夫尋妳!」

 

小蒼蠅好笑又好氣地睨著他,反而嘿嘿一笑:「你別自大,誰會走丟還說不準呢,我倒還擔心你若跌進河道裡,那不滅頂怕也要受風寒哩!」嘴上訕笑著,手卻不忘緊握。

 

小石頭哼了一聲,卻是樂不可支。小蒼蠅卻隨即想到他們即將告別,不由感到悵惘,嘆了口氣道:「小鬼頭,一會兒若得空,咱們再來逛逛這商街,你若看中了什麼喜歡的玩意兒便儘管同我說,我買給你。」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不過當然得是我買得起的,若挑了太貴的東西,我荷囊可吐不出黃金。」

 

小石頭奇怪地看著她:「幹麼,臭蒼蠅怎麼突然──」本來要說怎麼突然對他這般好,可一想其實她一直對他不錯的,只不過兩人愛拌嘴罷了,便改口道:「──怎麼突然這樣說?」

 

「你不是要來投靠住金陵附近村子裡的親戚嗎?現下咱們已經來到金陵,這便代表相處時日已經不多了。」小蒼蠅輕嘆。

 

小石頭聞言卻是一呆,和走在身後的三十三對望一眼,支吾道:「哎,是啊,我都忘了……也、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我連我那個親戚住哪個村莊都不知道呢,說不定還得費些時間打聽,眼下曉蝶姐姐較為緊要,待她的事告一段落,再來處理我的不遲。」

 

「嗯……那如果打聽不到你親戚消息怎辦?」

 

「呃,這個嘛……」抓了抓頭回答不出。

 

小蒼蠅眼睛一亮,興奮道:「不如叫小姐跟老爺夫人說一聲,讓你也進公孫府當差,你生得這樣伶俐討喜,大家一定會很喜歡你!」

 

小石頭陪笑道:「呵呵,這主意……似乎還不錯。」

 

小蒼蠅見他笑得言不由衷,道:「怎麼你好像覺得不妥,你不喜歡?」

 

「也不是,只是這裡頭有個難處……」

 

「什麼難處?」

 

「嗯,就是……」吞吞吐吐卻說不出個話。

 

小蒼蠅以為他只是不願意又不忍拂她好意,感覺被潑了盆冷水,甚覺不快:「你要不想就算了!」扭頭不再說話。

 

誰都看得出來她正氣惱,小石頭也覺得悶悶的,噘起小嘴嘀咕:「妳到底什麼時候才看得出來我真正的身份啊,笨蒼蠅就是笨蒼蠅,遲鈍得要命!」

 

於是兩人牽握著彼此的手,又生著彼此的悶氣,撇頭互不相理。三十三在後頭看著他倆人,臉上出現一個極淡的微笑,視線一轉,看著公孫嬋和鳳棲木並肩而行的背影,又感心中酸澀。

 

驀地心中一動,竟似感到有股妖邪之氣通過此間,頃刻即逝。他抬頭看了看四周,並無甚特異之處,卻正好觸及鳳棲木回過頭來的視線,他亦是一臉懷疑,顯然同有所覺。

 

一行人登上鳳凰臺,此時天色漸晚,漫天晦墨向下暈散,遠處青山融進夜蓋,已然淒迷不可見。城樓之下極目遠眺,城下江水載著一盤沙洲,洲上蘆葦輕刷著輕羅一般的雨幕,江上細雨濛濛,雨像落進江中,又像讓可見不可觸的風給掠了開去。

 

「這裡就是鳳凰臺啊!」小蒼蠅趴在城垛上,沒想到此刻是真到來到了聞名而不曾親見的地方,眼前開闊,她忍不住仰頭四望,道:「那個曾經來此的鳳凰,不知是從何處飛來的,為何要停在這個地方,莫不是飛累了來歇腿賞景?」

 

「歇什麼腿啊,要歇也是歇翅膀!」小石頭在一旁說道。

 

小蒼蠅白了他一眼,此時懶得與他作口舌之爭,她掛念的另有他事,轉而看向公孫嬋,她正難掩心急地問鳳棲木:「如何?」

 

鳳棲木面色凝重,搖頭道:「失魄不在此處。」

 

小蒼蠅聞言,驚得一口氣險些窒住,她一直以為只要來到金陵,小姐之事便能迎刃而解,只因再無其他附魄可能前往的地方,怎料竟然橫生變故,不由大驚失色:「鳳先生,現在可不是說笑的時候,我們千里迢迢來到這裡,是因為只能想到這個地方,如果失魄不在這兒,還能在哪兒?」

 

鳳棲木看向徬徨無措的公孫嬋,沉著安慰:「莫慌,我只說失魄不在鳳凰臺上,並未說不在金陵城中,只不過鳳凰臺是失魄最可能停駐之地,若不在此處,不知是何因素能誘之離去。今日時辰已晚,尋魄多有不易,明日再來探究也未嘗不可。」

 

公孫嬋心亂如麻,全然沒了主意,只得點頭。卻聽三十三沉聲道:「慢!」

 

這一聲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他冷冽地看著鳳棲木,森然道:「事到如今,你還要繼續稱謊嗎?」

 

鳳棲木泰然回視:「哦?不知小哥所指為何?」

 

「所謂魂魄遺失,根本是你拿來欺騙眾人的理由,好將曉蝶誘來這裡!」

 

公孫嬋和小蒼蠅愕然相顧,鳳棲木低頭一笑,道:「小哥能否解釋為何我要拿此編派謊言,鳳某又為何要將公孫小姐誘來金陵?」

 

「我……」三十三卻啞口無言,強自道:「你一定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目的!」

 

「那麼鳳某目的為何,還請小哥揭諸眾人知曉。」

 

三十三捏緊拳頭瞪著他,卻無從說起。他本就尚未得知鳳棲木所欲為何,只是聽他謊話連篇,公孫嬋又對他言聽計從,心中忿然才衝動開口,想著若能扳回一城,也好教公孫嬋等人對他有個戒心。

 

鳳棲木輕嘆道:「小哥莫忘了,金陵並非出自鳳某之口,尋魄地點何在亦非鳳某所判,鳳某只是依據僅有的線索推論魂魄最可能前往之處。眼下雖然不見失魄蹤影,但我方初來乍到,尚有時日能可一番尋索,附魄既然能遠自凝月城移動至金陵,自也可能在金陵城內游移。小哥莫要性急,要指摘鳳某的不是,待尋魄失敗之後鳳某任君詈罵,決不回口。」

 

三十三咬牙怒道:「你莫要以為我什麼都不知情,即便我不清楚你誘曉蝶來金陵是何打算,但你羅編的謊言在我耳中簡直漏洞百出!」

 

「若真是如此,小哥一開始就應該提醒眾人我是騙子,卻因何不阻不撓?」

 

三十三語塞:「那、那是因為……」那是因為他尚無證據,擔心無法取信眾人,加上盼望曉蝶能夠因他而有所成長,懂得人間情愛,懂得愛他。

 

他抿唇,難以啟齒當初的私心打算。

 

鳳棲木冷冷一笑:「那麼再請問小哥,你所指的鳳某謊言,其漏洞為何?」

 

「你的漏洞就是……就是……」三十三看向公孫嬋,舉棋不定。

 

說與不說是場豪賭,賭注是他的曉蝶。不說,他將被視為無據誹謗;說了,曉蝶能否接受?他下了決定,深吸口氣緩緩道:「曉蝶她……她根本就沒有魂魄,自然沒有魂魄可失遺!」

 

  公孫嬋心頭劇震,呆若木雞地看著三十三說不出話,小蒼蠅也是一臉錯愕,大叫:「三十三!你在胡說什麼,小姐若不是人,那她是什麼呀!」

 

  鳳棲木輕哂:「但凡生靈都有魂魄,小哥這句話的意思,莫非是說公孫小姐不是人,或者,她什麼都不是?」

 

  「不是人……」公孫嬋低頭看著自己的身軀,甚覺可笑:「我怎會不是人?如果我不是人,我沒有魂魄,那我怎會死而復生,怎會失去記憶和原來的性情?」她抬眼看著三十三,既是質問,也是冷怨。怨他原來惱她至此,竟不惜詆謗自己。

 

三十三心一慌,上前一步欲拉她:「曉蝶妳聽我說,我將我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妳說……有些雖然我也不甚明白,但咱們可以一起琢磨……」

 

鳳棲木在一旁搖頭嘆道:「小哥,事有輕重,並非諸事皆可玩笑。鳳某知你對我心存成見,亦能夠體恤你這幾日的不安情緒,要指責鳳某,只要有憑有據,鳳某自然願意謙虛求教,但毫無證據的汙衊之舉,只恐教小哥落人口實。」

 

三十三暴喝一聲:「你住口!」

 

公孫嬋甩開他的手,幽怨地看他一眼,轉身下樓。

 

「曉蝶!」

 

公孫嬋頭也不回,快步走在青石街上,她本與鳳棲木共執一傘,這時孤身離去,便讓細雨沾了一頭一身,雨如漫天牛毛,濡溼了衣服,寒冷刺骨入心,令她渾身顫抖。

 

她前腳甫離,鳳棲木後腳隨即跟上,離去前意味深長地瞥了三十三一眼,幾個大步就趕上公孫嬋身邊,為她遮去凍雨寒霧。

 

小蒼蠅氣得伸手推他,大罵:「三十三,你吃醋就吃醋,幹麼扯小姐進來!你這不是更將小姐往鳳先生推嗎,你到底在想什麼!」一個跺腳,怒氣沖沖地離開。

 

小石頭經過三十三身旁時捏了一下他的手,低聲道:「三十三哥哥,有我呢!」不待他回應,也跟著下樓追上小蒼蠅。

 

鳳凰臺上,三十三一人孤立於逐漸籠罩而下的墨暗之中,澀聲自語:「妳想知道,我說了,可妳無法接受……」他扯了個譏俏的笑,笑自己的莽撞衝動。可若不如此,難道繼續任鳳棲木編織他明知是假的謊言,行止詭異,卻不能戳破?

 

江水濤聲不絕於耳,在城下滔滔東流,他卻恍若未聞,耳畔只不斷迴響著公孫嬋的聲音,和離去前那一眼他從未見過的、令他心冷心慌的哀忿。

 

 

 

幾個人回到客棧,入城之後便滴水未沾,人也餓了,便叫了桌飯菜,公孫嬋面色沉冷,對剛才之事耿耿於懷,小蒼蠅也還氣惱著三十三,無心調解說笑,桌上氣氛於是滯礙沉默,好似外頭朵朵烏雲都飄了進來,在他們桌上盤踞不去。

 

時入初冬,陰雨不斷,並非旅外遊玩時節,因此客棧生意頗為冷清,跑堂小二挨在櫃前和掌櫃閒嗑牙,只聽他說道:「可聽說城南余家前兩日倒了當家的?真是怪奇,好端端一個人,無病無痛的,怎會兩腳一蹬就沒氣了呢?」

 

掌櫃道:「余當家本身不是學道清修嗎,會不會是修煉之中走火入魔、或是犯了什麼晦煞?不都說修行之人有時反而較咱渾人易撞邪事,容易招惹妖魔鬼怪滋擾?若真是這樣,那仵作多半是勘驗不出個鳥的。」

 

小二奇道:「哎,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兩個月前城東不也走了個聽說是哪個道觀的俗家弟子,也是這樣莫名奇妙就走了,難道同是讓什麼妖邪之物給弄死的?」

 

掌櫃道:「誰知呢,聽著真是怵人。倒是金陵城近來著實不平靜,人死得頻繁便罷,年節到了,都說閻羅每逢年關就跟著除舊佈新,收人不手軟的,可有哪年像今年這樣連城裡城外的異獸奇株也不得安活的?那個下浮橋附近王家不是養了隻三十多年的老狗嗎,還有那個賣豆腐的林生,他舖子裡也有隻天天上門吃豆腐的大鼠,聽說連著二十多年日日造訪,有靈性得很,林生都和牠稱兄道弟了!還有珍珠橋那一排垂柳啊,當中一株據說已經有三百多年歲數了,這些個活得較一般俗物久長的奇物,也在這半年來毫無預警全死絕了,你說能不邪門嗎?」

 

小二抖了抖,道:「我的娘,我寒毛都豎起來了!不成,太嚇人了,明兒我要上廟裡求個香火佩戴身上,保祐邪事不侵身!」

 

掌櫃連忙道:「哎唷,那你也順便替我求一個!」

 

他們音量不低,大廳又不喧嘩,鳳棲木聽得清楚,若有所思地抿了口酒水。一頓飯食用完了卻仍不見三十三歸來,席間眾人也都顧忌公孫嬋,識相地略他不提。飯罷各自進房,向客棧要了暖足熱水和袪寒薑湯,一番梳洗之後準備歇下。

 

鳳棲木忽然前來敲門,吩咐道:「夜裡眠睡莫要將燈熄滅,若是聽見外頭異響,也勿出外探看。」

 

小蒼蠅奇道:「怎麼啦?」

 

「聽聞金陵城中近來不太平靜,事出必有因,稍早鳳某在街上感受到一股妖氣,只怕其中有所關聯。」

 

「妖氣?」小蒼蠅和公孫嬋俱是一驚:「是不好的那種妖嗎?」

 

「妖以詭端之道來提升修為,專行禍事,不過看來似乎只是隻修行未深的妖物,不足為懼,況且鳳某在此,妳們不必擔憂,但仍要小心為上。」鳳棲木沉吟道:「不知小哥今晚會否回來,為求謹慎,小石頭莫要單獨在房,且和公孫小姐等人同在一處,若有異狀,鳳某便於照應。」

 

小蒼蠅一聽城裡有妖,三十三又尚未回歸,心中不由害怕,要是他也在,好歹能安心些。見公孫嬋臉上亦有憂色,不知是懼畏妖物,還是擔心三十三,她也不便相問。

 

夜漸深,公孫嬋因鳳凰臺上之事心煩意亂,輾轉反側,對妖物之說雖然亦是惴惴不安,卻反而不如對三十三那般掛心,擔憂著他會否遇見妖物;小蒼蠅和小石頭卻是緊張懼怕地窩在一起,三個擠在床上說話壯膽,都不敢睡。

 

聊著聊著,忽然波地一個細微聲響,眼前陡地一黑,卻是桌上燭火無風自滅了。三人都嚇了一跳,屏氣不敢言語,闃黑之中不覺睜大了眼,窗外下著雨,無月無星,照不進半點光明,伸手不見五指。

 

公孫嬋聽著四周並無異動,便輕輕起身,想重又點上燭火,有了火光也較心安。雙腳才趿上鞋,小石頭忽然大叫一聲:「小心!」

 

話聲未落,一陣怪風撲來,將公孫嬋壓倒在床,她尖叫一聲,四肢不得動彈,胸前木蝶竟然不住顫動,好似有股不知名的力量正用力吸扯著它。

 

一片慌恐驚叫聲中,公孫嬋聽見她上頭一個陌生女子的聲音咦了一聲,身上壓力瞬即消失,身旁的小蒼蠅隨之駭叫:「救命啊,有東西在咬我的鐲子!」小石頭慘叫道:「不要,不要!」

 

公孫嬋驚駭地不知如何是好,哭喊:「三十三,你快來啊!」

 

一聲嘩啦大響,鳳棲木破門而入,沉聲大喝:「何方妖孽,竟敢為非作歹!」漆黑之中兩團深淺碧光激撞,光芒一閃即滅,瞬息之間只瞥見一道綠影輕捷地遁出窗外。

 

鳳棲木袍袖一甩,房間即刻大亮,燈燭重又點上了。他往三人一望,見他們雖然徨恐狼狽卻無大礙,二話不說便自同一個窗口追了出去。公孫嬋驚顫地將視線自那窗戶移回來,卻見地上落有幾根翠綠鳥羽,詭豔得扎人眼睛。

 

arrow
arrow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