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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蛇琴【上】

 

 

那男子身形修長,奇裝異服,並非中土常見裝扮,流露出一股異族的濃豔風情。相貌亦非中原特色,鼻長而挺,唇寬而豐,眼瞳色若鎏金,面容十分俊美卻帶異邪之氣;身上有著些許帶痕的新傷,但更顯眼的,是裸露出來的皮膚上頭那些斑斑塊塊的深色紋痕,不似胎記,卻像是蛇皮。此時再觀他眼眸,便覺得神似蛇蜥之眼。

 

那男子金眸染鬱,說道:「天可憐見,竟讓我在無助之際遇見同伴,幸虧如此,否則我實在求救無門,多謝各位及時援手。」

 

小石頭對他毫不見外,拉著他的手翻看那些新傷,搖頭道:「嘖嘖,那個粗魯的女人,把你弄成這樣,還好我們攔下了你,否則那惡婆娘說不定回去就把你給拆了,那還不一命嗚呼?難怪你會想逃。」

 

那男子道:「我不願跟隨她,就算她琴藝再好,依舊不是我的主人……」

 

「也因為你的不願配合,讓她擔此琴藝拙劣的誤會。」鳳棲木笑著。

 

小蒼蠅躲在他身後偷瞧,看大家似乎都不怕,膽子便也壯上幾分,拉了拉鳳棲木衣袖小心翼翼地問:「鳳先生,這男的……究竟是什麼,什麼是物靈?」

 

「那些沒有魂魄生命之物,因吸收天地靈氣,日久之下幻化為有意念的形體者,便是物靈。」他解釋。

 

「啊,又是亂七八糟的東西……」

 

小石頭插嘴道:「妳才亂七八糟呢!」

 

「會不會害人?」小蒼蠅又問。

 

鳳棲木微笑道:「物靈心性單純,極少行惡事,至多調皮搗蛋,小蒼蠅姑娘不用擔心。」

 

「哦……」小蒼蠅略微放心。除了那一雙眸子和皮膚紋路看起來甚是奇詭之外,男子氣質的確頗為和順。

 

進房後一直不吭聲的三十三終於開口,語氣略顯疑惑:「……不過要形成物靈,需吸收足夠的天地精華才得以成形,以沒有生命的死物來說,就算在靈氣清盛之地也至少得費上百年時光,你的胡琴本體看來並沒有那麼久遠,難道是百年以上的古木所製?」

 

男子解釋道:「我成琴不過十來年,也非古木所製,卻是因為這張蛇皮。牠本是一條擁有八百年修行的蛇精,卻不慎為人類捕捉而製成胡琴。牠的靈氣全盈繞在這張僅剩的蛇皮之上,待我成形之時,已和琴身靈性融合為如此模樣。」頓了頓,聲音轉而一低:「可是令我幻化成形的最大因素是我的主人,是她對我的鍾愛與珍惜令我產生意念,使我成為琴之物靈。蛇琴,她都是這麼叫我的。」

 

鳳棲木點頭道:「僅天地靈氣則曠費年月,僅人類鍾愛則只生靈性,唯有二者相輔相助,才有機會化為物靈,且愈受珍惜者,愈快成靈。看來你的主人很是珍重你。」

 

蛇琴一聽此言,臉上鬱色又添了幾分。公孫嬋看著他,心中不知怎地起了親近之感,那感覺卻又和鳳棲木不同,一時未及細辨,道:「你的主人,便是那個叫詠兒的姑娘嗎?」

 

「……嗯。」

 

「可既然她那麼珍惜你,又為什麼將你送給別人?」

 

蛇琴臉上抑鬱化成痛苦,啞聲道:「我也不明白……最後那次我仍一如往常陪她練琴,琴弦不慎斷了幾根……本體的傷損會直接影響靈體,因此我覺得喉頭沙啞疼痛,她便要我先去休息,待修好琴再喚醒我。可等我自行醒來之後,便發現我已落入阿紅之手。我並未現身給她看過,本以為是阿紅偷盜而來,但聽她言道,我是詠兒贈予她的……」

 

小石頭聽到此處義憤填膺,怒道:「可惡,那詠兒竟然將你始亂終棄!」

 

「什麼始亂終棄啊小鬼頭……」小蒼蠅真想從他頭上一掌拍落,後一句「他又不是人」硬生生吞了下來。

 

蛇琴急道:「不,詠兒不是這種人,她很好很好,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開心,她絕對不會這樣對我。我……我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卻無法離開……」

 

「為什麼?你既然已經成了物靈,總有辦法讓自己逃離那個阿紅,回去找詠兒吧?」小蒼蠅奇怪地問。

 

蛇琴道:「物靈的本體是不能自行活動的死物,本體在哪,物靈就會在哪,無法離開太大範圍。物靈沒辦法自行移動本體,只能藉外來之力。」

 

小蒼蠅搔了搔頭:「還真是身不由己……」

 

「除非習得『異離之術』,將本體的一部分留在他處,那便有辦法藉著那一部分現身在不同的地方,但對物靈來說,本體的剝離若處之不慎,極可能造成毀壞,屆時靈體便會隨之消亡。異離之術是十分艱深難修的術法,我並不曾習得……」

 

公孫嬋道:「所以你才向我們求救?」

 

蛇琴點頭:「是。這村鎮都是一般平凡人類,只有詠兒知道我已化為物靈,我現身會嚇著他們,也會引來許多麻煩,有幸遇見諸位,實在是機不可失,所以才會開口求助。」

 

「怎麼你就不怕會嚇到我們啊?」小蒼蠅低聲咕噥。

 

「你要我們怎麼幫你?」公孫嬋問。

 

小蒼蠅知道小姐言下之意是這忙幫定了,其他人看起來亦不會袖手旁觀,尤其小石頭更是一副義不容辭的模樣,她心中暗嘆口氣,那個琴靈聽起來確實很可憐,她就是再不想跟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扯上關係,也無法置身事外。大家走,她只好跟著了。

 

「我想請各位帶我回詠兒身邊,」蛇琴眸色轉深:「我好想念她……」

 

公孫嬋安慰道:「你別擔心,我們一定把你送回詠兒身邊去。她住哪兒?」

 

「她住在馮林鎮外的兩個村子其中之一。」

 

「村子有名字嗎?」

 

「……我不知道。」

 

眾人一愣。

 

「那,怎麼走?」公孫嬋又問。

 

蛇琴頓了頓,搖頭:「……我也不知道。」

 

眾人又是一愣。

 

「你怎會什麼都不知道啊?」小蒼蠅忍不住開口。

 

「平常都由詠兒帶著我,她去哪我就去哪,從未辨認過方位……」

 

眾人默然。

 

鳳棲木笑了出來,道:「果然是物靈的稟性。那掌櫃應當知道一些相關情事,咱們向他打聽打聽吧。」

 

小蒼蠅哭笑不得,心道:「什麼稟性?少一根筋嗎?」

 

 

 

 

 

 

「啊?詠兒的事?」掌櫃十分意外這幾個外地旅人如此關心本地人的事,在明白公孫嬋一行人沒有惡意之後,便滔滔不絕將所知盡數奉上:「詠兒啊,她家在馮林東村,她爹是漢人,她娘是胡人,詠兒胡漢相混,生得可標致囉,我這兒客來客往,還沒見過比她美的姑娘!詠兒自小跟著她爹學琴,她的琴就是客倌向阿紅買下的那把,那是詠兒她娘自西域故鄉帶來的,是她爹的遺物,聽說十來年了,詠兒一向愛惜得很。

 

「一年多前詠兒她爹病逝,家裡只剩娘兒倆,手頭上便有點困難,詠兒於是來我這客棧拉琴賣藝。我們馮林鎮雖然不大,卻是官道必經之處,人來人往,她生得美,琴藝好,性情又溫婉,很得客人喜愛,掙得錢夠娘兒倆溫飽,日子這麼過下去,倒也平順。

 

「咱西村有個叫董崔的惡少,剛從外地回來營生,仗著家富,總是欺侮貧窮人家。董崔一個月前見到詠兒,驚為天人,時時糾纏,要她當他小妾。詠兒本來很是厭棄他,但十多日前不知怎地轉念了,答應過門,唉,女兒家嘛,大概是想有個依靠吧,也不用這樣拋頭露面,只是嫁給董崔那樣的人就可惜了,鎮上村裡大好青年多的是,多少小夥子想討詠兒當媳婦,她都看不上眼,怎知挑來挑去,最後揀了個不像樣的。

 

「幾日前,她將那琴贈給另一個在我們這兒賣藝的阿紅,抱著琴哭得稀哩嘩啦的,我說妳怎麼不把琴也帶去董家呢,也是一樣嫁妝,何苦不捨還強送人?她哭說她見了琴心裡頭會難過,還不如不見得好。這怎麼說的話呢,就算往後不用再賣藝,在家裡還拉不得?父親的遺物送人多可惜,女兒家的心事旁人還真是看不懂。算算日子,這兩日就要過門了吧,納妾不聲張,多半是入夜之後悄悄送過去就算完了。客倌們要還琴,就出了城門往東邊去,過橋之後再行十里路,見一個小村莊,就是東村了。」

 

一行人謝過掌櫃,上了馬車向東村而去。小石頭對蛇琴十分熱情,一定要他現身坐車內,這一來就得有人移駕到鳳棲木那車去,不消說自然非小蒼蠅莫屬,她心不甘情不願,一步一回頭,看著小石頭拉著蛇琴熱烈地說東道西,心中十分不是滋味,怎麼認識不到個把時辰就待他那樣好,對自己就那麼大差別,也偏心得太過了。

 

小蒼蠅坐在駕座旁透氣,鳳棲木看出她心思,含笑道:「委屈小蒼蠅姑娘和我同乘一車了。」

 

小蒼蠅連忙搖手:「不不不,沒這回事,鳳先生可別亂想,折煞我了!我是……唉,不知怎地那麼招小石頭討厭,有些喪氣罷了。」

 

「日久見人心,小蒼蠅姑娘是好姑娘,他會慢慢減去敵意的。這一個多月來,不是比初見面那時的情況好多了嗎?」

 

小蒼蠅撇嘴道:「好在哪,還不是一樣狗嘴吐不出象牙,一句話能惹人氣上三天。」

 

鳳棲木笑了笑。

 

「哎,真煩,不想了。」小蒼蠅轉了個話頭:「鳳先生,蛇琴那麼執著在詠兒身上,要是詠兒是真的不要那把琴了,他會怎麼樣呢?」

 

「物靈雖然心思單純,但對認定之人十分纖敏,只因物靈天生缺乏安心之感,害怕總有一天失去主人的珍愛重視。倘若不再受到珍視或遭受遺棄,時日一久,他們便會退化,先失去化形能力,再失去靈性,直到回到一般死物為止。」

 

小蒼蠅啊一聲,不忍道:「那,豈不就是死了?」

 

「不然。對物靈來說,本體銷毀或壽盡才是死亡,既然無以為憑,自然無法化形;但只要本體尚在,若主人回心轉意,或是易主再得珍護,假以時日,是有機會再生靈性,形成物靈的。只是曾遭受忘棄之痛的物靈,極可能因此變得心性彆扭,那新主就得費一番功夫才能贏得其心了。」語畢深深一笑。

 

「唉,希望那詠兒是有苦衷的,否則蛇琴就太可憐了,我看他都快哭了呢──咦,物靈會哭嗎?」

 

鳳棲木搖頭:「悲傷有之,但他們畢竟沒有生命,何來眼淚?」

 

「想哭卻流不出淚,可比痛哭流涕難受百倍了。」小蒼蠅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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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