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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劫數

 

 

茶葉香氣隨著蒸騰熱浪裊裊浮昇,淨勻茶馨滿佈一室,卻無人欣賞此清韻,任其聚凝還散,杳無過痕。

 

公孫夫人詫道:「天、天界?」

 

「天界……」公孫嬋心中一動,喃喃唸道。

 

三十三低頭撥動水中翻湧的綠波,小蒼蠅瞪大了眼,也是驚異非常;公孫老爺怔愣著,呆若木雞。

 

「世間信仰神鬼,各位想必對此並不陌生。」鳳棲木娓娓道來:「古有傳說,天地初生之時,所有生靈交雜共處,因各有想法導致紛爭不斷,爾後眾神為求秩序,協議將天地劃分為四界,乃『神領之天界』、『化魔之惡界』、『萬生之凡界』,以及執掌輪迴生息的『魂歸之冥界』,此後各分界屬,各有族群別類。神造凡界萬物生命,待凡界勢態穩定之後,交予吾輩自管轄統,他們歸返天界,卻並不袖手坐看凡界之事,因此常見轉生下凡救渡指點之例。」

 

他看著公孫老爺道:「該是府上先人與天界有所淵源,此等福澤傳芳後世,首承其善的就是老爺您了。再看月靈廟之於貴府,試想凡民萬千,一般人豈是無緣無由就能與天界廣寒娘娘結緣?」

 

這些都是一般百姓普遍通知的說法,平時聽見並不足為奇,然而此刻發生在身邊近前,忽就令人覺得百般玄異起來。

 

公孫老爺心中本就先存了這類玄思奇想,是以坦然接受了鳳棲木的說法,吁了口長氣,點頭道:「果真如此……那位老者是否就是執掌人間姻緣的月下老人?」

 

「果然難不倒公孫老爺的見多識廣。」

 

「我不過依據夢裡物事和對話推想,起先並不敢斷定就是月老,後來一次出外經商路過杜陵,聽到當地傳說在太宗時候,有位叫韋固的男子自稱遇到月老,我一聽這軼聞忽地便想起了我的夢境,這才有此想法。」公孫老爺頓了頓,「如此說來,家父家母莫非都是天界之神轉世?這之間緣由……」

 

「關於這件事,恕鳳某無法回答一二。」

 

公孫老爺一愣,「怎麼說?」

 

鳳棲木搖頭苦笑。

 

「方才鳳某欲以天眼窺探公孫老爺所言之事,無奈修為淺薄,不得其門而入,中途便被天界的結界給打退回來,此乃上天警告,令尊令堂之事不是區區凡界修道的鳳某所能干涉萬一。慚言說開,鳳某之於公孫府上的緣份,僅在此席之間而已,其他無能為力。」

 

這一番話神祕隱晦,公孫老爺卻也聽明白他言下之意,他是久經商場之人,善於權衡,知道何事該收、何事該放,當即說道:「是我一時執著了,徒令鳳先生費了這些時間心神在塚內之人上頭,逝者已矣,縱是再多過往臆猜也比不上仍活在世上的親人為要。小女福禍之事,還要鳳先生指示一二。」

 

「令尊堂之事鳳某無出力之處,僅能衷心企盼公孫老爺能得真相大白的一天。」

 

公孫老爺拱手道:「先謝過鳳先生金言了。」

 

鳳棲木回了謝,側過臉往公孫嬋看去,她心中一動,迎著他目光,登時坐立難安起來。

 

「鳳某唐突,不知能否一借小姐右掌?」

 

公孫嬋不知如何是好,轉頭看向父親,見他點頭才伸出手。鳳棲木讓她把手放在桌上,自己亦伸出單手,五根指頭中不計拇指,四個指頭的指腹輕輕點住她的指腹。

 

甫一接觸的瞬間,公孫嬋只覺得一股難以形容的感覺自他指尖竄入體內,像是被什麼東西扎了一下似的,令她不由自主打了個顫,卻不是因為冷。鳳棲木的手亦是一顫,清目難以覺察地一瞇,面無表情。

 

眾人屏息以待,不敢驚擾,一會兒鳳棲木放開了手,卻沒有評論,只問:「是否有人指點過小姐,要妳配戴什麼物事以保安身?」

 

公孫嬋尚未意會過來,公孫夫人便搶著道:「有的,嬋兒身上戴著一條從月靈廟求來的項鍊!」

 

「可否讓鳳某一觀?」

 

公孫夫人向女兒道:「嬋兒,給鳳先生看看。」

 

公孫嬋應了一聲,從頸上卸下那條掛在胸前的木刻蝶形項鍊。後頭的三十三身子一個前傾,像是要衝上去制止,隨即又停住,緩緩坐了下來,眼睛眨也不眨地緊盯著鳳棲木。

 

鳳棲木看見那串項鍊,眼神忽現一瞬奇異光彩,他深吸口氣,雙手珍重地捧過。

 

那是由一顆顆小巧如嬰兒指頭的空心木珠串起的鍊子,上頭墜著一塊不同木頭材質所雕刻成的蝴蝶,作展翅狀,眼、腳、觸角、翅上花紋等俱精細得一絲不苟,簡直就像活的一樣。

 

鳳棲木小心而愛惜地撫過蝶型墜身,驀地身子一震,臉色倏地大變,脫口叫道:「這……怎麼會!」

 

眾人大吃一驚,公孫夫人慌道:「鳳先生您看到什麼了?」

 

鳳棲木恍若未聞,只是撐著額,眉間糾結,低頭不發一語。

 

自鳳棲木進入公孫府以來,一直是清徐如風、淡而有禮的君子爾雅,即便是方才窺探天界遭受擊退,致使神色不佳,也不像現在這般激動失態;就連公孫嬋都看得出他身體緊繃,顯然心緒不穩,因此嚇得眾人更甚,面面相覷,更添心驚。

 

鳳棲木像個木頭人一樣,動也不動地沉默了好些時候,就是穩斂的公孫老爺也不知現下情景該不該出聲叫喚。如此又僵持了半晌,才見鳳棲木緩緩抬起頭,臉上已經回復眾人熟悉的平靜神情,眼神更是明亮堅定。

 

「鳳某失態了,教諸位忐忑不安,實在對不住。我沒料到公孫小姐的情況竟是如此嚴重。」

 

公孫夫人著急女兒,一聽這話就更慌了,忙問:「請問鳳先生,嬋兒身上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鳳棲木撫了撫那木蝶項鍊,將它還給公孫嬋,正色道:「老爺夫人,鳳某不欲耽擱府上時間,因此有話直說了。這個公孫小姐──並非完整的公孫小姐。」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又是訝異又是驚疑,三十三眼睛微瞇,偏頭思索;公孫嬋瞪大了眼睛,眼中眨著迷茫不解。

 

「不完整,這是什麼意思?」公孫夫人連忙問道。

 

「人擁有三主魂,七附魄,魂為骨肉,魄為精神,各有其轄管,缺一少二都會造成肉身或心識的不完整。三魂乃是自天引精、自地導氣、自身和神而成的精血,人的肉身因聚天地之合,所以深奧精妙,難以窺透。而七魄亦是各有管屬,或情愛、或德操、或智慧,有些是在輪迴之前便由冥神執整,有些則是出生之後經歲月積累而成。相較於魂魄發展不完全的獸物植類,擁有完整開竅之三魂七魄的人類才得以心識智德霸橫凡界。魂魄之繁瑣微細,足可見證天神造人時的厚愛與苦心。」

 

世間雖然普遍尊信鬼神異奇,但此類艱澀深奧的學問並非人人清楚明白之間的細節分野,一般人亦不去鑽研,鳳棲木特意簡化說明,與現今情況無關的盡量不去提及,否則即便是那些四界天地之說,又哪是三言兩語能述說得清的?不過單這些粗略學說,也足夠讓人難以化消了。

 

果見公孫老爺蹙眉沉想,公孫夫人等幾人臉上則出現或吃力或迷惑的神情。

 

鳳棲木停了一停,讓聽者稍事咀嚼沉殿後,接著道:「以前公孫小姐生來抱病,多半是掌管肉身康健的『泰迂』之魄出了問題所致。公孫小姐死而復生的情形鳳某並未親眼見證,因此只能推測,在復生過程中,公孫小姐的魂魄應是經過一番震盪,『泰迂』錯症得以弭解,卻反倒丟失了主宰記憶的『迴印』之魄和性格的『常妄』之魄,這才會忘卻往日種種、性情大異。」

 

雖然魂魄之名生澀難記,淺略的意思卻不難理解,公孫老爺想了想開口道:「鳳先生的意思是,只要找回嬋兒遺失的這兩個附魄,她就會回復往日性情和記憶?」

 

「公孫老爺果然一點即通。」

 

「可……」公孫老爺看了看女兒,「小女現今雖然性情兩異,對過往之事也不復記憶,但身體康健,快樂自在,只要她能繼續這麼開開心心地過下去,丟失的附魄就算尋不回來,亦是無關緊要。」

 

小蒼蠅在一旁偷偷點頭,心想現今小姐的性子比以前可不知要好上幾倍,若找回那個什麼附魄,恢復舊時的樣子,那府中上下還不叫苦連天?

 

卻聽鳳棲木嘆道:「怎會無關緊要?公孫老爺將問題想得太淺了。可記得方才提到的『雙女之命,中隔五年』一言?您以為失而復得是第二個女兒的解釋,但現在的公孫小姐魂魄不全,並不算是個完整的『人』,又怎能應得了屬於『人』的定命?」

 

公孫老爺一愣,問道:「假若附魄始終不得回歸,會有何後果?」

 

「公孫小姐將再一次死去,屆時附魄盡散,主魂歸往冥界等候輪迴投胎事宜,將再與公孫家毫無關係。」

 

公孫老爺臉色一變,「這就是……鳳先生所謂的,小女面臨的禍事?」

 

「正是如此。」

 

公孫夫人一聽此言,簡直六神無主,握住女兒的手只是喃唸:「不行,不行,怎能讓我的寶貝女兒能再一次、再一次……?」突然想到什麼,忙道:「木蝶項鍊!當時廣寒娘娘曾託夢給我,要我將祂神像所配戴的木蝶項鍊卸下來給嬋兒,說這木鍊能保嬋兒性命無虞,這難道有假?」

 

「假自然是不假,」鳳棲木道:「這項鍊上頭的確附有廣寒娘娘之力,然而它在公孫小姐身上,起的其實是『鎮魂』的作用。」

 

「鎮魂?」

 

「不錯。就像這串項鍊如果斷了繩,上頭木珠會一顆接一顆掉落一般,三魂七魄之間亦有微妙連結,既有所失,剩下的魂魄便極容易接二連三失遺。此木蝶項鍊配在公孫小姐身上,即能鎮壓魂魄,避免其餘散失,但不表示能讓小姐躲過該來之劫。」

 

公孫夫人惶然不知如何是好,道:「如果真的發生這事兒,我們就再去求廣寒娘娘,或許……或許……」

 

鳳棲木微帶憐憫地回視她。

 

「鳳某雖不知因何公孫小姐能夠死而復生,但此等怪異情事本就違逆四界根本循環,要再次發生在同一人身上的機會不說微乎其微,簡直是不可能。」

 

「但如果小女死了,我那命中必有兩個女兒的定命如何能成?」事關愛女,公孫老爺非得釐清之間疑慮不可。

 

鳳棲木斂目道:「既定的命數凡人無可改變,公孫老爺可待以後再來驗證。」

 

公孫老爺頭腦清明,知道這話自然是「後果自負」的意思了。夫人在一旁急道:「老爺,這有什麼難解的呢?當然要找回嬋兒的附魄呀!」

 

公孫老爺轉頭看著女兒那不解世事的純稚臉龐,嘆了口氣。

 

「我明白了,請鳳先生指點。」

 

鳳棲木微一頷首,道:「小姐復生至今已過四年,距離老爺的雙女之緣的兌現只剩不到一年,必得在這一年內尋回附魄,引入小姐魂識之內,才能解此禍難。小姐此生已死過一次,應了這一生的命數,若能重新引回附魄,當視如新生,命運自然也就重洗了。」

 

公孫夫人大喜,「那就是說,原來嬋兒那今生命薄的定命將不會延續的意思了?」

 

鳳棲木淡笑頷首,公孫老爺卻想到更深一層的問題:「但……如今這兩個附魄卻在哪兒?」

 

鳳棲木臉色一沉,「這就是難處所在了。」

 

公孫夫人道:「鳳先生難道沒有辦法知道?」

 

鳳棲木搖頭,「只要找到魂魄,鳳某自能將之收伏,重新引回小姐體內;但若要尋索失落的魂魄卻有難度。有些魂魄呆滯癡凝,會徘徊在遺落之地,有些卻具有些微意識,可能自行前往他處,難以控制。『迴印』便是此類會自行移動的附魄,四界之大,天地茫茫,肉眼難見的魂魄之眾,若無線索依據,要找到特定的魂魄談何容易?」

 

「難道就沒有法子可想?」

 

「法子並非沒有,只是必須細細推敲。譬如公孫小姐在四年前的亡故之前,是否有什麼未了的心願,亦或是想去之地?」

 

「想去的地方,未了的心願,這……從沒聽她說起過呀……」夫人和老爺臉上都是疑惑,互看一眼,沒有答案;看向女兒,她無辜地搖了搖頭。

 

便如病患得到大夫診斷,只要喝了藥即能痊癒,卻不巧丟失了藥方一般,四年來的不解之因而今可說是水落石出,愛女的異狀可望得到解決,卻欠缺了至要關鍵,如何不教兩老心焦?

 

公孫老爺思路極快,正想叫來趙管家傳話下去詢問府裡眾人,卻聽見身後一人喃喃:「想去的地方,莫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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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