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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家主聯姻

鶯啼破曉,櫺透初光,房中人執筆輕蘸胭脂,對鏡細描額妝。妝如花,又如焰,襯與深邃碧眸、紅衣流火,恰似落英浮青池,熾炎濺飛熒。再繫額飾,結髮珠,覆面紗,美人如許,鏡前端嫻。

遮面佳人年華才過桃李,眸采卻似看盡人間風霜,有如停滯不動的潭水,碧色深處垢著一層腐朽。她──他,深深凝視映在銅鏡上的自己的眼,那上頭恍惚浮現另一雙眼型與自己同印同刻、眼神卻像漱石清泉般明淨的碧瞳,清泉與深潭重疊,泉又取代了潭。長睫輕眨,那一雙泉澄美目泛起笑漪,如五年前扇上盈盈彎目,佳人恍似成為真正的佳人。細工妝容皆以她為本所畫,這一身扮相若真在她身上,在她身上……

洛埋名闔目,再睜開時,銅鏡上的眼神依舊沉如死潭。

流年無聲,倏忽又過了五年。弱冠桃李,外型容貌大致抵定,年少時看著一模一樣的臉孔,如今也只剩這雙眼睛還有些昭言的影子,他一如過去經驗,是越長越像那個曾經的、真正的自己了──這才好。以往,他不屑與那些「他的雙生手足」面如同模;現在,雖喜日日見到昭言,可也不想「睹面思人」,像在提醒著──提醒著什麼?洛埋名目泛輕惑,總感覺這幾年有個什麼念頭在心裡模糊飄忽,卻又缺乏引子令其成形。

院外忽起孩童嬉鬧聲,打斷了洛埋名的思緒。他眼微瞇,安靜佇立在角落的藏鋒讀懂他心思一般,逕自開口:「應是護衛院的孩子。」護衛院的孩童天未亮便得起身鍛鍊,本莊內又無其他孩童,一大清早會這般鬧騰的,大概也只有他們了;只是他們向來乖巧,不知發生何事令他們失了規矩。

洛埋名不悅道:「將他們驅遠點。」

藏鋒卻凝神細聽外頭而未有動作,須臾說道:「主人,那之中似乎有家主的聲音。」

「怎會?」他未曾習武,耳目不如藏鋒聰銳,聽不出深院隔牆之外的人聲區別。昭言出外洽事數日,昨夜聯繫時才說應當今日午後才會抵莊,為了出院落相迎,他這才換上女裝──昭言當上家主之後,在她的要求之下,莊內人未得允邀不會進到他們所起居的後院,是以平日他若不見外人、不出到院外,便會著以尋常書生裝扮。

不過藏鋒一向極少出錯,洛埋名狐疑之下啟動監視祕法查看,發現莊內果真比昨日多了一人。他立即起身出房,走入清晨的微涼之中,越近門洞,院外人聲便越清楚,他心一跳,不禁加快腳步。

前院一群孩童團團圍著一名高佻修長、鴉髮高束的俊秀青年,七嘴八舌笑鬧:「家主哥哥你輸了,換你當鬼!」

「家主哥哥當鬼,家主哥哥當鬼!」

「快給家主哥哥蒙上眼睛!」

「蒙眼睛,蒙眼睛!」

當中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洛寧雙手叉腰,嬌聲訓道:「你們這些頑皮精,昭言哥才剛徹夜趕路回來,要先讓他休息才是,你們別再纏他玩了!」

洛昭言笑聲爽朗:「沒關係,我很久沒陪他們玩了,就一會兒。」

「真是的。」洛寧噘著水脣無奈嘆了口氣,讓步道:「好吧,只能一會兒,昭言哥你就得去休息哦。」

「哈哈,好。」

一眾孩童大聲歡呼,將繪著小貓小兔子小烏龜的遮眼布條綁在洛昭言眼上,繼續玩起鬼抓人遊戲。洛埋名在門洞處含笑望著和孩童們打成一片的洛昭言,她向來不端家主架子,惹得莊內小輩從來不怕她,但對她卻很是言聽計從。他不喜那些孩子瓜分了昭言和他的相處時間,不過勉強能夠讓步,只因和他們在一起玩耍時的昭言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總會不經意流露出兒時的童稚天真,少了些不知是本性如此、抑或是洛望平身死之後所需面對一切而催逼出來的穩重。

兩年前前任家主病重而逝,洛昭言不出所料繼任了家主之位,家主管理職責重大,必得樹立威信,既要能震懾內外又要能令人信服,當時年方二十的她不願因年紀為人輕忽,凡事只要能力所及便親力親為,格外注重進退應對,兩年歷練下來使得她益發自信大器、灑脫豪爽,再加上洛埋名在背後為其指點商場經營門道,於盈輝堡九家龍頭商號集結的歸九堂中本就佔有一席之地的洛家商行更漸有聲勢高升的氣象。

不過洛家眼下還稱不上榮景,離洛昭言振興洛家和揚名天下的目標仍有一段距離,是以她仍努力不懈,努力得像要拼出全命,不懂保留。洛埋名很是喜愛她不懂取巧的傻直和全力以赴的拼勁,若她能長命百歲,肯定會在自己所擇之道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吧……思及此,洛埋名臉色晦暗下來。

昭言一步步踏實地走著自己的路,而他卻是原地踏步,毫無進展。也是在兩年前,那時昭言繼任家主不久,某日他驀地感受到來自九泉的強烈靈脈擾動──九泉守護僅能感應自己守護的泉眼,但受血縛者卻可感知九泉相繫的靈脈動靜,那一次的靈脈擾動非關熱海,而是某處泉眼遭受變故所致。此番來自九泉的訊息睽違已久,令他欣喜若狂,然而該次擾動平歇之後便又再次回歸靜悄,恍如黃梁一場,他失望更巨,險些以極端手段洩憤,可他勉力克制住了──兩百年了,要在過往他自有守株待兔的耐心,現在卻怕待之不及;他也曾興之所便隨惡念起舞,如今卻願意暫壓瘋狂殘忍的面目……皆因他心底有一處柔軟,軟化了他的瘋與惡,滋長了甜與喜,並萌生了某種不明的滋味……

不知是感受到注視目光,還是雙生子的特殊感應所致,正卸下遮眼布條的洛昭言心一動,回身相望,在看見熟悉身影之時綻出燦爛笑靨。那笑,比面對眼前孩童時的笑容更加純粹、更加毫無保留,宛如一股活泉入注心頭,竟令洛埋名悸動不已。

洛寧和孩童們順著洛昭言的視線望去,原本的笑鬧無忌立即噤若寒蟬,洛寧年紀較長,便成了之中發號施令的人,她趕緊向眾童道:「好了好了,別玩了,都散了吧。昭言哥,我先走了,你也快去休息吧,看你眼睛熬得紅的。」

洛昭言笑應著,洛寧離去後,她來到洛埋名面前,歉然道:「吵醒你了?是我不好。」

「早醒了,沒吵著。」洛埋名看著她略顯充紅的眼睛,柔聲道:「倒是妳,不是說午後才抵莊的嗎,怎地徹夜回來了?」

洛昭言嘆了口氣,「最近事忙,忘記先前應承了一個約,昨夜臨睡才想起,只好星夜趕回來了。」

「什麼約?和誰?」

「是一位名叫方城的方兄弟。他方家商行前一陣子才來盈輝堡設點,我們在商舖裡過見過幾次面,我對他印象頗佳,便交了個朋友。最後一次碰面時他正要回中原一趟,說希望再來西域之時能夠拜訪洛家莊,與我談些事,後來便傳訊與我約在今日。」

洛家莊和盈輝堡一帶的各項情報洛埋名和洛昭言同樣瞭若指掌,既然方家來到洛家勢力範圍營商,他自會多加留意其背景和動向。方城之名雖曾耳聞,但因此人殊無特別之處,是以他並未放在心上,此時聽洛昭言對他似有讚言,臉上登現不豫之色:「相交不深便稱兄道弟,身為一家之主怎可如此胡亂結交?別要是旁人居心叵測,想利用妳的身分達成自己的目標。」

洛昭言笑道:「出門在外,靠的是彼此幫助,尤其經商更講求人脈,埋名你也是這麼說的。我與他交談過幾次,覺得他人品不錯才會結交,但你放心,我自會拿捏分寸,不會一下就對人掏心掏肺的。」

「話說得容易,只怕妳得摔幾次跟頭之後才會真正懂得如何拿捏分寸。」

洛昭言知道他是為自己設想,也就笑了笑,任他叨唸兩句。洛埋名輕哼一聲道:「那人要來便來吧,讓他候個一天半日也無妨,這般焦急著趕回,昭言是擔心我不會替妳招待客人嗎?」

「當然不是。」洛昭言正色道:「既然約定在先,若無不可迴避之事自是不該爽約。況且你不喜見外人,我才沒開口要你幫忙,再說我想起來時你多半也已經睡下了。」

「妳有事,就算三更半夜都只管找我,說不定我正想起身吃個夜宵呢。」

洛昭言噗哧笑了出來,知他雖是語帶玩笑,卻並非說笑,因此一笑之後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洛埋名臉上這才稍有霽色,溫言道:「還沒用過早膳吧?」

「還沒。」

「那到妳房裡一塊吃吧,吃過後妳便歇上一歇,人來了我會喚妳。」

洛昭言笑應:「好。」

藏鋒自去吩咐早膳,用過膳後洛昭言甫沾枕便睡了過去,卻不到半個時辰便被喚醒,熟睡之中乍醒腦袋反而昏昏沉沉,趕緊以盆中冷水拍了把臉,勉強振作起精神,上大廳接待來客。

大廳上已有婢僕奉上清茶糕餅,一中一青兩名男子坐於同一側。中年男子是隨行的方家管事,青年是方家少爺方城,年紀與洛昭言相仿,生得五官端正,笑容自然,若非天生愛笑,便是對交際應對得心應手;他涉足家業已有數年,眼神卻沒有打滾商場日久累積的油滑老練,是個不易令人生出厭惡之情的人。

這會兒方城正津津有味地啜賞著香茗細點,一見洛昭言走入大廳便放下茶盞,拱手朗笑:「洛兄,好久不見。」

洛昭言微笑回禮,「方兄,遠道而來辛苦了。」

「我剛剛才和我家管事聊著呢,早前時時聽說這一帶水源豐沛,綠洲集中,我以為金翠洲的盎然生機已是開人眼界,想不到洛家莊更上一層樓,果真是聞名不如親見。這茶這點心、這人這屋式、這氣候這景致,連入莊都得乘舟,活脫脫是個江南水鄉,不說我還真不敢相信這是在西域呢!」

洛昭言笑道:「洛家先祖確實來自中原,先祖為了不使後人忘根,莊內屋舍全以中原風格建造;雖然洛家立業數百年來受到西域風俗影響日深,但我們依舊保有許多中原禮俗和規矩。」

「這麼說來,洛家莊便是中原與西域的揉合結晶了。我初次見到洛兄時心裡便想,洛兄身上既有中原人的豪情俠氣,又有西域人的灑脫直爽,這麼一比照,果然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傑哪。」

洛昭言經手商行以來,看慣了老奸巨滑,聽多了油嘴滑舌,於此向來不喜,但方城神情語氣皆直白坦率,這番讚美聽在耳中毫無刻意奉承之感,她心中並不覺得討厭,遂大方抱拳笑道:「方兄謬讚了。」

方城意示管事將一個原先放置在地的物事抱上茶案,是個外罩蓋布的盆植。他道:「我聽聞洛家有個『曇華洛家』的稱號,不知是否因洛家遍植曇花之故,又聽說洛兄另有一位雙生妹妹,正巧我方家在中原的花田中異生了一株並蒂曇花,我覺得新奇,一直捨不得賣出或研製成香料,倒覺得和洛兄很是般配,因此忝為薄禮,希望洛兄別嫌棄。」

他小心揭開了蓋布,但見數片形如舟舶的油亮葉片之間,向下垂生的長莖尾端抬揚處結著兩朵並蒂花苞,花鬚圍抱,大如孩童拳頭,分朝兩旁。

方城咧著一口白牙燦笑道:「我方家的花農知曉我十分鍾愛此株並蒂曇花,將它照料得極好,年年盛開燦爛。他一聽說我要將花運至西域送人,簡直比我還捨不得,天天向我嘮叨照護之方,講到我耳朵都長繭,就擔心花在路上教我給養死了。花兒嬌貴,西域天候又惡劣,一路上我也是戰戰兢兢,要真不小心被我給弄死了,禮物可以再準備,奇花夭折可就令人惋惜了。好在路上沒出什麼岔子,瞧這態勢,多半這兩天夜裡就要開花了。」

洛昭言神色複雜地看著曇花盆植,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曇華洛家」的名號在外頭偶可聽聞,不過外人大多已淡忘其由來,洛家人被問及多半也不欲多談,於是常為人所誤解,但因而受禮卻是首遇之事。她本就極欲擺脫這個稱號,此花雖然奇特罕見卻難搏她好感,可若是拒絕了,失禮於人是其一,要被問及了原因,身為洛家之主的自己可也不願將「曇華洛家」的意思說與外人知……心裡暗暗嘆了口氣,想方城原是一番好意,無心之失自難苛責,因此只勉強說得出一句:「此花確實殊麗,有勞方兄一路用心了。」

方城心思伶俐,一見洛昭言頓失笑容便暗暗叫了聲糟,只怕是自己誤踩他人痛處了。他心思疾轉,思索著該如何弭平這份尷尬才好,見洛昭言卻是輕描淡寫地揭過,顯然不想說破此事,他十分懂得察言閱色,當即裝作若無其事,命管事將花覆上蓋布,免得對方看著刺眼,心想著找機會得去打聽打聽這「曇華洛家」若跟種植曇花無關,那又是何意思。

洛昭言問道:「方兄遠道來訪,不知有何要事?」

方城原本擔心那不討喜的禮物會壞了自己在洛昭言心中的印象,連帶著影響自己今日目的,這時不著痕跡地觀察洛昭言,見她神色如常便鬆了口氣。雖只與這位洛家主見過幾次面,但已知她表裡如一,並非假顏作笑之人,於是重振精神,展開笑容道:「洛家主性情直接明率,我也就有話直說了。我這趟來,是想問問洛家主有無聯姻的想法。」

洛昭言訝道:「聯姻?」

「是啊,與我方家聯姻。」方城被她的表情給逗笑了,打趣道:「看來洛家主定是過於專注在打拼家業上頭了,以至於未曾想到成家一事啊。」

她倒不是不曾想到,兩年前繼任家主那時就有莊內長者提過成親之事,讓她含糊推辭掉了。一直以來,她的心願只有振興洛家、留痕於世,心裡從未容納過男婚女嫁之事,一是心知自己不得長壽,何苦拖累他人;二是她和埋名交換了身分,成親等同是揭穿兩人祕密……

所以說聯姻,是要怎麼聯?

「方兄的意思是……」

「洛家莊所產的香料有藥香和食用香,二者在西域一帶佔市和評價皆是同業中最高,其中藥香雖有銷往中原,之中亦不乏中原少見的西域產出特殊用香,但在中原洛家莊的香料名號卻尚未打響。」方城本正色分析著,說到此突然笑了笑,「洛兄別這麼嚴肅看著我,我方家既想來西域插樁,當然得對西域各家商號有些通盤認識,所謂知己知彼嘛。洛家主對我方家想必也是了解過的了,我說得對嗎?」

洛昭言坦然道:「不錯。」卻是對他明人不說暗話的風格有些賞識,便收斂起冷目,微笑道:「方兄繼續。」

方城喝了口茶,續道:「洛兄必也知道我方家亦是經營香料生意,只不過與洛家不同之處在於,香料經營只是洛家商行其中一個項目,在我方家香料卻是首要。方家香料以中原產出的藥香為大宗,數代打拼下來佔市近半,這幾年……不瞞洛兄,近十年來我方家在藥香生意上卻是有些後繼無力,佔市年年降低,數年前我接掌了方家商行,一直在尋找突破現今困境的方法。」

洛昭言沉吟道:「所謂困境,莫不是與壽陽有關?據我所知,中原香料品質以壽陽城所產和方家所產二者最佳,壽陽自來便是香料重鎮,佔市逾五成,再來便是自產自售的方家,而近幾年來壽陽香又有聲勢上漲之勢……」語畢驀地明白了方城用意:「方兄之意,難道是欲聯合洛家以抗壽陽?」

方城眼睛一亮,開懷大笑:「洛兄果真聰明人也,這正是我的打算!洛家若能與我方家結合,你可藉我在中原的藥香版圖拓展洛家香料在中原的營銷,我則可藉你西域特產香料的殊少性質來扳回被壽陽蠶食去的佔市……說到此處,洛兄可心動了嗎?」

不得不說,就經營觀點來看,方城之言確實誘人,然而若只得以聯姻為合作條件,她就是再心動也只能放棄啊。

「方兄的眼界佈局我十分佩服,若有其他途徑可以合作,我自有興趣,但聯姻一事請恕我無可答覆。」

「唔……」方城摸了摸乾淨的下頷,忽問:「洛兄可是已訂了親?」

「呃?沒有。」

「可是已有了意中人?」

「呃,也沒有。」

「那麼,可是不喜如交易般的聯姻一事?」

「……啊?這個……我倒不曾深思過。」

方城又露出那一臉陽光燦爛的笑容,道:「那便請洛兄深思一回,念在我這般誠懇的份上,別那麼快拒絕我嘛。」

洛昭言乾笑一聲,心想不如留客一宿,明天再慎重拒絕一遍,以表自己確實「深思」過。忽覺眼角餘光走入一道紅與黑,一看卻是藏鋒。

「家主,主人請客人花廳一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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