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此生憾【終】

 

初臨一直從昨兒酉時昏睡至今日近午時才醒轉,她近幾天來幾乎清醒不到四個時辰便又會不支昏睡,看得青鸞擔心不已。她這樣的昏睡法,吃補都來不及,人已瘦了一圈下去,怎麼得了?初臨笑著安慰她,說這是因為劍靈不日出世,所耗靈氣甚巨,她需休養的時間便隨之拉長;待劍靈出劍之後,隨青鸞要怎麼養她餵她,只要她吃得下,定不拂她心意。

於是這幾日初臨的吃補沐浴等事都得集中在她清醒時候完成,這時青鸞見她終於醒來,便抓緊時間為她打理膳飲。青鸞取過空茶壺走向後院灶房取水,時近午時,灶房裡人進人出忙於午膳,熱鬧得很,青鸞吩咐了初臨的膳食和湯藥,她的飲食依洛大夫指點以藥入膳,是以灶房裡額外撥出一處爐灶專門處理她的食飲。

青鸞走向水缸舀水欲烹茶,掀開蓋子一看卻是見底了,其他水缸亦是空空如也,只好多走幾步路,直接去水井處拿水。拐了個彎,正見一人走在她前面,青鸞出聲喚道:「常念!」

常念大吃一驚,倏地轉過身來,神色竟是十分惶恐。青鸞笑道:「幹嘛一臉見鬼的樣子,我有那麼嚇人嗎?瞧這方向,你也要去水井處?」

常念定了定神,道:「我……我正要去打水。」

「唔,灶房的水缸正好見底了,你一併打水過去注滿吧!」

常念諾了聲,低著頭也不看青鸞,兩人一起來到水井邊。常念看了一眼她手中茶壺,問道:「這茶……是要給初臨姐姐喝的嗎?」

「是啊。」

常念二話不說,自動拿起水桶打水,在水壺裡注了水給青鸞,青鸞得了水便往回走,常念見她離去,又打量四周,確定無人在旁,才從懷裡取出一顆物事丟進水井之中。他又待了片刻,打了桶水上來觀看聞嗅,並無異色異味,提著水來到灶房,注入水缸。

他向灶房裡頭打量,看見專門準備初臨膳食的爐灶才剛熄火,廚娘正在裝盤,又看地上一個小火盆上正煮著藥,那是初臨專用的藥罐,這藥既然正在煎煮,自不會再向外進水了,於是幾趟來回水井,在水缸裡全注滿井水,然後離去。灶房正準備著門中眾人的飯菜,舀水用水,不一會兒水缸又空了大半。

青鸞替初臨梳洗更衣好後,午膳便端來了,青鸞服侍她用食,正奇怪自己的怎麼還沒來,外頭小丫鬟便來說,端來她午膳的那個人在路上和常念撞在一起,把飯菜都打翻了,正巧之中幾樣菜色已經沒了,要費時間再煮,遲一些才會再把飯送過來。

「常念這傢伙平時可沒這麼冒冒失失的呀,今兒吃錯藥了?」青鸞不悅地說。

「青鸞姐姐,要不妳跟我一起吃吧,我剛醒來胃口不佳,吃得不多,吃不完倒了可浪費,洛大夫也說這些藥膳一般女子都能吃得的。」

青鸞和初臨之間沒那麼多規矩顧忌,便叫小丫鬟替她取來碗筷,和初臨一起吃了。

待喝完湯藥,也過了未時,青鸞依著平時習慣,扶初臨外頭走走舒胃,曬曬太陽,增添些陽氣。去到舊時別院踅了一圈,正在走回內院的路上,莊內忽起騷動,各處湧出了一波又一波口中呼喝的持劍弟子,有的疾往正門而去,有的奔向內院,有的佇守牆邊,場面雖然一開始有些混亂,不多時眾人便各據崗位,完成調度。

騷動之中青鸞和初臨聽不清楚他們口中喊著什麼,只不斷聽見「淨天教」三字出現,青鸞想抓個人來問,那些弟子急奔忙走,沒空理會她們。正在不知所以的時候,一人急聲喊道:「青鸞,夏姑娘!」

「劉言!」

劉言快步過來,神色帶著克制驚徨後的冷靜,向青鸞道:「快帶夏姑娘回房,把門窗關好,沒事不要出來!」

青鸞被他的神情嚇著,慌道:「你先告訴我是什麼事啊!」

「淨天教進攻開封,朝咱們仁義山莊攻來了!」

 

 

 

 

皇甫卓一行人正和幾位蜀山長老在太清殿外,方才蜀山接連得到急報,淨天教對四大世家發動了攻擊,上官世家門主和代表歐陽世家出席議會的管家都緊急離山返回協助,代表夏侯世家出席的二門主夏侯韜判斷淨天教分力攻打四大世家,人手應當有限,加上各家早已進入備戰狀態,短時間內應不致於危險。他為了相等蜀山掌門出關決議對付淨天教的策略,決意多候一日,夏侯瑾軒不放心他一人在山,也留了下來。

皇甫卓雖然焦急不已,歸心似箭,然想夏侯韜的判斷不無道理,蜀山並派了弟子前往各處馳援,加上四大世家此次上山目的就是為了請蜀山出手,目的未成,他亦不便離開,於是強壓下焦灼待了下來。

他向開封方向遠眺,但見天霽風清,山河瑰麗,哪有半分狼煙怒息?遠處山林城鎮極目可視,然而蜀山開封相隔數百里,自是望而不見,他人在此處,心卻飛回了仁義山莊。

皇甫門下無匹夫,又有父親坐鎮領率,他自是毋須擔心。只留一日,要是明日蜀山掌門又無法出席議會,那他便二話不說,立刻返回開封。

正在心念意轉之間,突然蜀山弟子慌張來報,卻是姜世離親領魔教弟子攻向蜀山,正往鎖妖塔進發。原來攻打四大世家是個幌子,他真正目標是蜀山。但是蜀山上有什麼重要物事,令他意圖謀取,親自出手?無論如何,既然攻打四大世家只為聲東擊西,那麼家中應該就更無危險了。

思及此,皇甫卓焦急之中略感寬心,跟著前往鎖妖塔支援。

 

 

 

 

初臨呆坐在椅上,氣息急促,惶惶不安。

劍靈出劍就在這幾日了,卻是淨天教先攻了過來!

青鸞看她神色驚惶,雖然自己也害怕得很,仍是強顏歡笑安慰她:「姑娘別擔心,咱們仁義山莊可不怕那些個賊魔!現在門主正率領著弟子和他們對抗,門主武功高強,咱們門人手底下功夫亦是紮實,淨天教一定佔不到便宜!現在外頭佈滿了守衛弟子,不教淨天教小賊鑽進縫來,姑娘安心,不會有事的!」

初臨點了點頭。是啊,她該相信門主和大家的能力才是,劍靈未出,只是少一方助力,不表示皇甫世家就會輸了淨天教啊。這一想便憂慮略減,卻更是擔心皇甫卓的情況,不知他此刻是否也在一場混亂之中揮劍奮戰,不由得緊握雙手默唸祝禱,祈求上蒼保祐皇甫卓平安歸來。

 

 

 

 

皇甫一鳴滿身冷汗,大口急喘,以劍為支撐強自站立,固守著仁義山莊,不讓敵人破門而入。四周血流成河,屍首橫陳,有皇甫門人,亦有魔教弟子,卻是皇甫門人死傷為多,一片片的青天白雲,教血色浸染得有如風暴來臨前的詭豔夕暉。

他的身後,是功力較為深厚、尚能支撐頑抗的門下弟子;眼前,是領軍的魔教護法毒影,和她身後剩餘的殘黨。

五年前,他為了將歐陽英拉下武林盟主之位,謀劃巧算,最終雖然令歐陽英在武林中飽受流言誹議,卻無法如願取而代之,反而惹來了淨天教這個禍害。這個善毒使蜘的毒影心狠手辣,為了報當初他逼死千峰嶺諸魔、令她的情郎血手險死的仇,竟在他皇甫門中尋得一個奸細,令奸細在莊內飲食用水之中下毒,使得他和弟子們在戰鬥之時毒發,逐漸不支,原本強壓敵人的情勢頓時逆轉,門中弟子死前的哀嚎充斥在他耳畔,所見盡是赤豔之中,那本該淨潔不染的白與藍。

「皇甫一鳴,你當真頑劣不堪,寧可戰死在此,也不肯跪地求饒嗎?」容貌美豔卻眼神殘酷的毒影嬌滴滴地冷笑:「就算你自己要下黃泉逞英雄,也要看看你底下的人願不願意陪葬啊?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只要你投降,我就向主上稟報,請他讓你當淨天教開封分舵的舵主,你若是願意,就馬上下跪向我磕上三個響頭,叫聲護法大人,我便立刻下令退兵,如此你便可保全門下餘者的性命,如何?」

皇甫一鳴尚未說話,一旁的劉言已經咬牙怒喝:「我呸!淨天教的惡賊,以為我們皇甫世家是什麼!我們就是死,也不可能當魔教走狗!」只有少數人僥倖未食飲到摻了毒的食物用水,如今也僅是靠這些人負隅頑抗。

皇甫一鳴中了毒,大半功力都用在抵禦毒性,無法發揮平時的三成功力,加上毒影毒功厲害,他才會和她纏鬥而成重傷,若在平時,她哪裡接得過他三招?局勢不由人,如果此時沒有援救,皇甫世家數代基業只怕要斷送在他手裡,他怎能接受如此結局,又如何有臉去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不成,如果等候不到外來援助,他就必須要想法子自己尋求。

援助……

他心念猛然一動。

長離劍靈!

 

──道長,若是無法等到養劍完功,或是養劍人無法育成劍靈,可有其他能令劍靈提前出劍的方法?

──若依古籍所載,劍靈與養劍人氣血相繫,養劍人靈血可助其靈體天成,提前出劍,然而此法卻需犧牲養劍人性命。上天有好生之德,私利豈重於人命,何致辣手以薰貪妄?切記斷不可行之害之。

──道長多慮,我皇甫家向來以仁義為綱,如何能夠行此趨利忘義之舉?卻是為了提防不肖之人覬覦長離靈劍,以此為禍殺生,故而有此一問。

 

劍靈分明出劍在即,若淨天教晚個幾天發動攻勢,劍靈既出,哪裡會是現在這番狼狽局面?可嘆時不我予,為了保全皇甫家,實在已無他策……

卓兒會恨他吧,換作是自己,自己也會恨……在他心中,任何人任何事,都比不上親兒與皇甫世家來得重要;可若是兒子與皇甫家業相比,孰重孰輕,他豈非無奈痛心?

「劉言。」

「門主?」

劉言附耳過去,皇甫一鳴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去拿長離劍殺了夏初臨,以她的血祭劍,催逼劍靈出劍,然後將劍拿來給我。」

劉言驚瞠雙眼,張著嘴一時不知作何反應,皇甫一鳴低喝:「我已身受重傷,這樣下去只會讓大家跟著我盡數戰死,皇甫家滅!眼下唯有劍靈出世,才能助我擊退敵人,保全皇甫上下!你明白了嗎?快去!」這一叱,跟著噴出一口黑血。

毒影笑道:「皇甫老狗,你的毒已深入臟腑了,快快給我磕頭,我就大發慈悲給你解藥,不然再耽誤下去,你就是不死也半條命啦。」

劉言狠瞪她一眼,開門閃身入莊,馬不停蹄地往內院奔去。宛如空城的仁義山莊裡頭,一路可見全身發黑、橫屍在地的女眷;守衛在莊內卻毒發身亡的弟子;翻牆進莊而被弟子殺死的魔教中人。劉言忽然感到害怕,怕看到青鸞也倒在地上,成為其中一具屍體。匆匆來到初臨房外,大力拍門,聽見青鸞驚恐戒慎的聲音怯怯地問:「誰?」他瞬間感到心頭一輕,卻隨即不知悲喜。

「是、是我……」

門打開了,青鸞欣喜的神情在看見劉言渾身是血的同時轉為驚愕,掩嘴低呼:「你怎麼會這個樣子,你受傷了嗎?現在外頭情勢如何,魔教退了嗎?」

劉言緊抿著唇不答,直驅內房,踏上床榻摘下懸在內壁上的長離劍,唰地拔劍出鞘,將劍鞘隨手扔在地上,走到初臨面前。

「你拿長離劍幹什麼啊!」青鸞驚喊。

劉言盯著神色惶然的初臨,拿著長離劍的手不住顫抖。夏姑娘一直待青鸞很好,待他也很好,她待誰都很好,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他、他怎麼下得了手殺她?

初臨雖不能看見,卻感受得到劉言的目光和房內緊迫逼人的氣氛,她鎮靜開口:「劉大哥?」

劉言聽她柔聲輕喚,再也忍耐不住,悲聲叫道:「門內的人都快死絕了!魔教的人在咱們飲食用水裡下毒,很多人都被毒死,現在只剩下沒中毒的弟子和門主在對抗淨天教,可是門主也中毒受了重傷,快支持不下去了!他叫我來殺了夏姑娘祭劍,讓劍靈出世,藉劍靈之力定能反攻魔教,否則皇甫世家就要滅了!」

初臨心口如遭重擊,四肢百骸瞬間洩了氣力,退了兩步靠在桌邊,臉色倏白。青鸞橫進兩人之間,用力推了劉言一把,大叫:「你瘋了嗎,劍靈這兩天就要出劍了,只要我們能夠據守兩天,劍靈一出,大家不就都能得救了嗎!而且說不定少主就要回來了,他一定會趕回來救我們的!」

劉言搖頭悲道:「守不住……我們守不住的……對方還有多過我們現在近十倍的人啊……」

青鸞哭了出來,叫道:「懦夫,你們這些卑劣的懦夫!竟然這樣就放棄了,卻要一個弱女子來救你們!你如果敢動姑娘一根寒毛,我就恨你一輩子!」從劉言手中奪過長離劍,他於祭殺初臨一事本就意志不堅,因此她輕易就搶了去,甩丟到地上,劍在地上一路滑行到初臨腳邊,撞在她鞋上才停了下來。青鸞將劉言推出去,一直推到外面,嚶嚶哭著:「走,你走!你別再進房來,我不想看到你!」劉言站在門口也不走,只是默默垂淚,看著青鸞哭。

初臨緩緩彎下身,將長離劍拾起。

很多人死去,門主傷勢已瀕極限,魔教仍在外頭虎視眈眈,皇甫世家就要完了……怎麼辦?她該怎麼辦?她要坐視皇甫世家滅門嗎?淨天教一旦殺進來,莊內餘人全都難逃一死,她也會死在魔人手中;可現在她一人的死,能夠換得眾人生,那……

初臨緊咬唇瓣。她死了,卓哥哥會很傷心很傷心,可是她也知道,卓哥哥甚以自己身為皇甫世家少主為榮責,經守皇甫世家是他畢生之志,如果她和皇甫世家都沒了,只剩卓哥哥一人,他一定會發瘋;可若還有皇甫世家,就算殘敗寥落,只要他身邊還有人仰賴他、依仗他,他一定能夠撐過悲傷,重新站起,帶領餘人重整皇甫世家。

兩日,只要再有兩日,晚臨就能出劍,幫助大家了……

可她沒有兩日的時間了。

「卓哥哥,我會保護你,永遠保護你……」

雙手握住沉重的長離劍,旋身一劃,雪白細緻的頸項綻放了一朵鮮紅的花,花瓣飛灑,濺染了一牆。初臨摔倒在地,汩汩血泉自傷口湧出,轉瞬擴散成一汪腥泊,浸得她白衣無比紅豔,有如來不及穿上的嫁裳。

長離劍沾及靈血,驀地劍鳴大作,如鳴金之聲,如雷劈之威;又若哀慟不絕,悲鳴似泣,騰騰綻電黑氣洶湧而出。初臨拼盡餘力提掌覆住劍身,劍鳴乍啞,她嘴唇歙合,氣息奄奄,已然發不出聲音。

從此……你叫夏孤臨……

替我……保護卓哥哥……

初臨但感渾身漸冷,眼簾漸沉。她彷彿看見那個紅葉碧水、景色如畫的丹楓谷底,有兩人如立畫中,情纏相擁。

 

──初臨,不要對我斷念,守諾永遠陪在我身邊,不要想著離開!

──我……我明白了,我……要留在卓哥哥身邊,永遠……不離開你。

 

對不起……卓哥哥,初臨……不能再陪你了……

 

 

外頭兩人聽見裡頭傳來異響,青鸞矍然一驚,脫口叫道:「姑娘!」轉身衝進房裡,入眼只駭得魂飛魄散,前一刻還活生生的人,下一刻竟已臥在血泊之中,了無聲息。

「姑娘──」青鸞撲到初臨身上扶起她,慌亂地壓住她頸上仍在冒血的傷口,哭叫:「救命啊,快來人啊,快點來救姑娘呀!劉言,快去叫人來幫忙啊!」

劉言恍若未聞,只是直直地瞪著血泊中的長離劍,他哀痛地看了初臨一眼,不及多想,咬牙拿起劍就往外衝。青鸞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離去,再回神已是淚不能止,她將初臨緊緊抱在懷裡,放聲痛哭,初臨的血沾得她一臉一身,也沾上了她的心。

 

 

劉言在荷花池附近遇見還活著的修武,扯住他臂膀要他趕緊去內院救人,不及細說原因便直奔正門。

修武指揮其他人防守之後帶了一人趕往內院,聽見青鸞哭聲,一進初臨房間便大吃一驚,連忙叫那名同來的弟子去後院叫喚那些仍活著的女眷來幫忙,自己急著去取止血傷藥。淨天教入侵開封城,仁義山莊又遭受圍攻,根本無暇亦無法出去找來大夫。

常念悄悄來到,一團混亂之中無人留意到他,他神不知鬼不覺地閃身進房,乍見氣絕的初臨時渾身一震,呆若木雞地站了好一會兒,表情由震驚慢慢轉為悲傷。

……初臨姐姐,小麻雀還是養不活……他雖然喜歡人類爹爹媽媽,可是他終究是隻麻雀,同伴來找他了……他……

常念閉了閉眼,咬牙看向那被忽略在旁的長離劍鞘,無聲無息地偷過,鬼魅般離開。

 

 

 

 

皇甫卓踏上開封城街,乍見眼前煙硝過後的殘況,心中不禁一沉。原本熱鬧的街市如今空寂蕭索,只有府衙官差和守城衛兵道上巡邏,即便偶爾見到幾名行人,也都是腳下匆匆,神色猶帶驚惶。看來淨天教雖是佯攻四大世家,下手定也是未留餘力的了。這一想,更添返莊的急切,牽動傷勢,不禁咳了幾聲。

他在鎖妖塔中與姜世離交手受了傷,草谷道長為他診治過,此傷雖傷及心脈,所幸他內功相護,因此不甚嚴重,只要靜心休養,勿使情緒過激牽連傷勢,過陣子便可無礙。草谷本勸他不妨暫留蜀山,她人在左近,藥診便宜,山上清鍾靈氣亦可為調,傷會好得快一些;但他心中掛念仁義山莊情況,蜀山亦已決定與淨天教死戰,他再無留戀,於是婉拒草谷好意,緊急返回開封。

皇甫卓向御劍帶他回城的蜀山弟子道謝,兩人正待分手,忽聽身後一聲悲呼:「少主!您、您終於回來了!」

皇甫卓循聲一看,卻是劉言遠遠看見他身影便急迎了上來。他咳了咳,道:「何事如此驚慌?」

劉言悲聲道:「淨天教進攻開封,門主率我等拼死抵抗,但因門中有叛徒下毒,弟子們死傷慘重,雖然最後擊退敵人,門主、門主卻……」

皇甫卓驚道:「父親怎麼了?」

「門主受了極重的傷……」

皇甫卓心中如遭錐刺,竟覺頭痛不已,不禁扶額痛哼一聲。劉言見狀驚喚:「少主!」皇甫卓顧不得有傷在身,急往仁義山莊方向飛奔,那蜀山弟子亦趕緊跟了過去。

皇甫家眾弟子見到他歸來都是悲喜交加,有的還哭了出來,皇甫卓見到莊內劫後餘生的慘況,大是震驚痛心,足不停步地跟著劉言來到正廳,只見皇甫一鳴手裡杵著長離劍,委頹坐於椅上,呼吸如哮喘。

「父親!」

皇甫一鳴聽見聲音,吃力地抬起眼皮,看見是愛兒歸返,終於放下心,喚道:「卓兒……」氣息虛微,又笑了起來:「呵呵,能見你最後一面,這是上天想最後給我一點補償嗎?為父就要去了。」

面對死亡,他神色極為平靜,好像只在談論無關緊要的瑣事;皇甫卓顫抖地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只是搖搖頭,否定父親的將死之言,百般不願接受。

皇甫一鳴累極,垂下了頭,忽然哼了一聲,怒容道:「沒想到當年我機關算盡,想藉姜承之事把歐陽英拉下武林盟主之位,算計不成,反倒招來了淨天教這麼一個大禍害。」

五年前皇甫卓無法贊同父親為奪武林盟主之位而不擇手段,履勸無效,他無可奈何之餘,對此事一直耿耿於懷;這時不願父親再提,低聲勸道:「父親,你不要激動,會牽引傷勢,已有弟子去找大夫了──」

「聽我說完!」皇甫一鳴沉喝一聲之後更是急喘,皇甫卓不敢再阻,由得他繼續說道:「不管怎樣,姜世離這個魔頭出自歐陽家是事實,這次我皇甫家死傷慘重,其他門派想必也好不到哪去。要拉歐陽英下馬,就看這次。」說到後來,雙目綻放異光,竟是十分興奮,好似他已達成所願,坐上了夢寐以求的盟主之位。

皇甫卓心中憂傷,低聲道:「我們身為武林世家,眾所矚目,當以仁義立世,父親,盟主之位,何必如此執著……」

「閉嘴。」皇甫一鳴喝道,卻虛弱沒有往日迫力。「我們皇甫家既然是世家名門,武功名望,都是上等,武林盟主之位,憑什麼我們就坐不得?你是我皇甫一鳴的兒子,比他們那些窩囊廢都要優秀百倍!這個盟主,我當不成,你一定可以!」

「父親……」

皇甫一鳴冷笑道:「哼,淨天教那些雜碎,居然敢說我要是肯屈膝磕頭,就讓我當他們的走狗?我堂堂皇甫世家,該當領袖武林,怎可能和那些跳樑小丑同路?」忽地氣一梗,重重喘了幾口大氣,已是氣若遊絲。

他慢慢抬起臉看著眼前愛子。卓兒器宇軒昂,武功在同輩之中數一數二,品性正直磊落,卻是比他這個父親要高尚百倍……他忍不住自嘲一笑。他皇甫一鳴能有這般優秀出眾的兒子,是他此生最大的驕傲;卓兒一定可以壯大皇甫家,完成自己的未竟之志。

皇甫一鳴將手中長離劍遞給皇甫卓,低聲道:「卓兒,皇甫家就交給你了,武林盟主──盟主……」

聲音漸微,起伏的胸膛洩出最後一口氣,頭顱緩緩垂落,終至不動。皇甫卓呼吸一窒,驚喊:「父親!父親!」

時間像是暫停在皇甫一鳴身上,連他衣襬細微的飄顫都凝固住,似假非真,彷彿只要伸手去推他動他,此情此景便又會生動起來,他也會活轉過來。皇甫卓悲痛至極,只感頭痛欲裂,痛苦的呻吟溢出口中,身子一軟,跪了下去。

「少主!」

劉言著急地上前欲扶,皇甫卓一手撐著長離劍,半跪在皇甫一鳴之前,雙眼直直瞪著長離劍,臉上忽現疑惑之色,令原本就要不支倒地的他勉強撐持住。

長離劍怎會在此?它不是一直放在初臨房裡的嗎?他們去取了長離劍來殺敵嗎?為什麼?養劍未成,它不過是一把普通的劍啊……

皇甫卓頭疼未緩,一時難得清晰思路,卻感覺此間有處細節十分不妥,甚至令他感到害怕。他轉頭虛弱地問劉言:「夏姑娘可安好?」

劉言臉色一變,迴避他眼睛,不敢答腔。皇甫卓心跳遽急,咬牙撐起身子,搖搖晃晃地往門口走去。劉言連忙上前攙住他,被他一揮手甩開了,只好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來到內院。到了皇甫卓房與初臨房中間夾牆的門洞,劉言突然幾個大步趕到皇甫卓前面跪了下來,含淚道:「少主,不要去。」

皇甫卓身與心俱懼顫起來,繞過劉言踏進院落,遠遠地只見初臨房門大敞,尚不得見房中情況,便聽見裡頭傳來殷殷哭聲,嗚咽悲切,絲絲扣心。他停步,竟連走近的勇氣也無,呆立於原地,恍惚輕喃:「初臨,是妳在哭嗎?別哭,我回來了,沒事了,別害怕……」

房裡的人還在哭,而他一開始就聽出那不是初臨的聲音。他緩慢走上臺階,每走一階,房內情形便得見一分:先是一只燃著冥錢的火盆,盆中火騰煙漫,片片飛灰如雪,招引著天地哀憐。再是一身縞素的青鸞,正跪在地上拆燒冥錢,淚如不停歇的雨,溼了她滿袖滿襟。她背後是座簡單設就的靈堂,堂上燃著一對白得刺眼的喪燭。最後是一具上了蓋的深色棺木,孤寂冷清地停佇在房中,像一塊重不可測的巨石,壓在已碎不成形的心肉之上。

皇甫卓腦海裡一片空白,木偶似地跨出步伐,每走一步,心就被掏去一塊;心每少去一部分,腦中便像被無殛雷電轟擊一次。他站在房門口,瞪著那棺木,青鸞見到他,放聲大哭:「少主,你總算回來了!」

皇甫卓茫然看了她一眼,四周幾下張望,沒看到朝思暮想的身影,心中緊捏著最後一絲希望,啞聲問道:「初臨呢?妳將她藏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青鸞大哭:「我沒照顧好姑娘,我不該離開姑娘半步的,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少主你賜我一死吧,讓我去陪她……她眼睛看不見,沒人服侍,找不到路怎麼辦……讓我去陪她……」連連磕頭,最後伏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

「住口!」皇甫卓緊緊壓住心口,痛楚劇烈難忍,咬牙道:「胡說……都是胡說!」

他吃力地走向棺木,腦中一下又一下重撼似的陣痛令他幾欲昏厥,口中不停喃唸著初臨的名字,尋她見她的意念支撐著他堅持不倒。他來到棺木前頭,雙手撐住棺蓋邊,大口喘氣。

這具棺木一定是空的,欺敵之用,以保她安然無虞……

初臨一定是躲了起來,還沒人去通知她外頭已然安全,所以她才不敢出來……

他們就要完婚了,他等著看她穿上喜服的模樣,鳳冠霞帔,嬌巧婉嫣,定然極美……

眼見為憑,不親見,便有轉機……夏侯瑾軒等人自海上生還歸來不正是一例?

「眼見……為憑……」皇甫卓拼著一口氣用力推開棺蓋一角看去,渾身倏地一僵,跟著急劇顫抖。

黝暗的棺木之中射進一線明亮,晦暗的光線映照著一張了無生氣的容顏,但見那雲鬢那玉膚,那每一寸每一分皆已銘刻在心的秀致五官,不正是他心心念念、愛之入骨的伊人?

「初……初臨──!」

悲慟絕望的嘶喊在皇甫卓昏厥倒下之時依然繞樑不絕,宛如祭奠的哀樂,控訴著蒼天的捉弄,憑悼著落空的誓約。

 

 

 

 

當皇甫卓梳髮為髻,換上穩重的群青色服衫時,楓豔得正好。繼任為皇甫世家門主的他,看起來很有年輕時候的乃父之風,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神始終正凜不偏,絲毫不染勃勃野心。

皇甫世家經淨天教此慘禍,門中人丁少了七八,大為寥落,料來數年之內必暫告沉寂,但餘下之人反而更加團結一心,不離不棄,仰賴並協助皇甫卓踏上重興世家之路。這之中,卻有一人即將告別離去。

「青鸞,妳當真不留下來?」皇甫卓問道。

青鸞形容憔悴,帶著唯一一只行囊,低聲道:「多謝少門主勾銷了青鸞的賣身契,還我自由之身,青鸞不知幾世修來的福氣,才能遇見像您這麼好的主,只是我……我是沒辦法再待在皇甫家,再無法伺侯您了。」

皇甫卓搖頭道:「我才要多謝妳一直以來對初臨的悉心照顧,多謝妳待她像親姊妹一樣。」

青鸞眼神一黯,紅了眼眶。皇甫卓斂目無語,半晌才道:「那麼我讓劉言送妳去望楓村吧。」

「不,還是讓別人送我去吧。」

「……好。妳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初臨的母親交託給妳,我也放心。」

青鸞哽咽道:「少門主別擔心,青鸞會將夏大娘當成自己的娘親一般,連同姑娘的份一起好好地孝敬她。少門主也請好好照顧自己,青鸞去了。」

她向他深深一福,轉身上了馬車,任窗門緊掩,讓馬兒帶著她離開仁義山莊,離開開封,離開這個傷心之地,沒有一絲留戀。劉言藏在門後,目送馬車愈來愈遠,直至出了城門再也看不見,他仍站在那裡,良久不曾稍移。

 

 

皇甫卓從此身邊多了一個護衛,那是終於成形出劍的長離劍靈夏孤臨。他身形頎長,黑髮如瀑,縱是長巾掩目,仍可觀其面容俊秀。莊內很多人都看得出來,夏孤臨外形神似兩個人的揉和,但皇甫卓自己卻無法看出;他只看得出夏孤臨有一半像自己,卻識不出另一半像的是誰。

他每天都會來到初臨房裡,有時只待一會兒,有時一待就是幾個時辰,有時直接在此睡歇過夜。房中陳設一概未動,仍推持著初臨生前的模樣,除了平日的定時清掃,沒有允許任何人不准入內。

初時皇甫卓本來將那張刻飾著楓葉的紫檀臥榻搬去自己房中,想在房中添入初臨的氣息,卻總是覺得此榻與自己房間陳設格格不入,後來才醒覺是因為少了它原來的主人之故。他恍然憶起她說過的「物有所適之所」一番話,於是又將臥榻放回了原處。那才是真正屬於楓刻臥榻的地方。

此時皇甫卓獨自坐在初臨的床榻上,日影偏斜也不去點燈,任黑暗重重裹身。他翻出一只木箱,裡頭是初臨來到皇甫家之後積攢下來的珍藏之物:有一疊兒少之時的練字紙帖,其中數張寫滿了他兩人的名字,有一張畫著他歪七扭八的臉。有一疊折得整齊的花燈,他房裡也收著一疊。有一只木盒,盛著一些飾品:四辮旋詩白玉鐲、碎玉紅繩手環、幾個玉飾掛配,幾支髮釵。他一個個拿出來端詳,努力回想,又頹然放下,雙手掩面。

他想不起來這些東西是什麼時候、什麼機緣之下所出,他想不起這些東西應有的意義。

初臨就葬在丹楓谷,正是她最鍾愛之地,有她喜愛的楓樹四季常伴。可他想不起來她為何喜歡楓樹,只知道她喜歡;他知道身上的比翼玉珮是與她互贈的訂情之物,可他也想不起來兩人是在何時、何種情景之下互通心曲。

他記得一些初臨的事,卻想不起與她有過的眾多回憶,如今甚至想不起她的模樣。他曾經瘋狂尋找她的畫像,卻發現一張也無。他從不曾為她畫過一張畫,原是因為他性情本就不屬風花雪月,也是因為他自以為對她已永誌難忘。

在他見到初臨屍身昏迷醒轉之後,他稍事休息,聯合蜀山派攻上覆天頂復仇,雖成功封印姜世離,卻導致原有的傷勢加重,持續休養了一年才痊癒。這一年之中,他常因想起初臨而情緒起伏過劇,牽連傷勢引起頭痛,全賴夏孤臨以劍氣調紓。

可他後來發現,每壓制一次頭疼,關於初臨的記憶便會少去一些,他怒得幾乎要發狂,喝止夏孤臨不准再動用劍氣替他壓抑痛楚。夏孤臨告訴他,會這樣是因為他失了劍鞘靈體不全之故,待得尋回劍鞘,皇甫卓便能再度憶起失去的記憶。

然而他的狂怒已然引起自初臨亡故以來最為劇烈的痛楚,待夏孤臨再度為他舒緩,他已遺忘更多,不只關於初臨的記憶,他也忘了那個名為未央的小女孩──她曾以不知名的方法,通過長離劍與他在腦海裡斷斷續續對話近一年。那小女孩的名字令他想起初臨以之為名的那首詩:

終去思無盡,初臨情未央;一朝離別久,何時入夢鄉。

他不願再失去更多,轉而收心靜養,頭疼的情況於是收斂,慢慢地才痊癒。然而他已經遺忘了近乎所有關於初臨的切確回憶,還記得的只有他矢志不忘的她的名、與她在一起時快樂滿足的感覺,以及她一直在他心上的確定。而這些,如今回想都是鑽心的痛楚,好像她還在懷裡,一擁緊卻空空如也,無可捕捉。

唯一還能有所憑藉的,是望楓村的夏氏和青鸞。夏氏不以初臨之死怪罪於他,因此他一得空閒便會去望楓村探望兩人,聽她們說起初臨的種種。即使一切聽來陌生多過熟悉,但只要聽見這個對他別具意義的名字,心裡便會湧起一股含著酸楚的暖意。而他也不會留意到,望楓村裡的零星楓樹,早已枯萎殆盡。

 

 

曾經的芝蘭之室,在初臨亡故之後,幽香已杳散不再,然而他卻感覺她不曾離開,彷彿她還在他身邊,不過是出了趟門,尚未回轉,只要自己一直在此等候,總能等到她回來。

他躺上初臨的床,將貼身收著的比翼青白玉珮取出,端詳輕撫,按在心口上,閉上發熱的眼睛。

初臨,不論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輩子,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再度想起妳,憶起我們過去的種種。

妳的名字,我永遠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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