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頁墨色

耳邊是劇烈的撲騰水聲，張起靈在沼澤裡依循著前頭的波紋和傳來的聲音追擊，水中難行，那人就在他身前三隻胳膊長的地方，他行動雖快，卻硬是抓之不著。那人上了岸，竄進林子裡，他跟著狂追那身影，那人卻像隻滑不溜丟的泥鰍，在林間穿行無礙，顯然對地形十分熟稔。他緊跟著，眼睜睜看著那身影溶進黑暗之中，頃刻之間就失去了她的蹤跡。

張起靈又追了一陣，不得不停下來，側耳傾聽，除了自己壓抑的喘息聲外，再無其他動靜。他張望四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失了來時路徑。

「文錦？」他喚道，顧不得此舉可能會驚擾蛇群。

他一定要找到她。

旁邊的草叢中突然有了回應：「小哥？」

張起靈迅速面向聲音來處，瞬間起疑。文錦不是這麼喚他的，二十年前她是喚他作小張，但這聲音細若女聲，這裡除了死去的阿甯，只有文錦是女的，也不可能是吳邪胖子等人。

那聲音又喚了聲：「小哥？」

張起靈雖然懷疑，仍渾身防備地緩緩向草叢移動。尚未走近，身後驀地有人喊道：「別過去！」

這聲音！

張起靈霍地轉過身，漆黑之中隱約可見一個嬌小的女人輪廓，她又重覆了一次：「別過去。」跟著走了過來，手上亮起稀微光芒，是一個小型手電筒，手覆在光源之上，使手電筒能夠視物卻又不會太過明亮惹眼。

張起靈也向她走去，站定在她面前。稀淡光源下，他看到那張滿面淤泥也掩不住清秀的小臉，和那雙他記憶中的眼眸。

「好久不見了，起靈。」陳文錦噙著笑，「當然，村子裡那次見面不算的話。」

聽見她對他的稱呼，張起靈心裡起了波動。村子裡她扮成定主卓瑪的媳婦，他一眼就認出她來，當時不動聲色，心中卻極度震撼──她還活著，而且與他一樣，二十年來容貌完全沒變。

文錦頭朝剛才發出聲音的草叢一點，輕聲道：「剛才的聲音是那種蛇發出來的，牠們會模仿人的聲音，引誘人過去再攻擊。」她看著他起了波瀾的眼神，說道：「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想問我，我也是，但這裡不是說話的好地方，先跟我來。」

她熟門熟路地帶著他來到最近的水潭，挖了團淤泥就往他臉上塗。

「在身上塗上泥那些蛇就看不見了。」

張起靈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她一身泥污的原因，跟著動手往自己身上抹，文錦也給自己被水沖掉淤泥的地方重又補上。兩人都糊了一頭一身，文錦見他漏了後頸，順手替他補了，張起靈看了她一眼，靜靜地任她塗抹。

文錦又帶上一些泥，領著張起靈來到離水潭不算太遠的一片林子裡頭，當中有一棵樹的樹身豁開了一道大縫，裡頭讓蟲子蛀成空洞，樹根又盤踞纏繞住，簡直是一個天然形成的藏匿空間，所有空隙都塞滿了石頭樹枝布料等物，外面都塗上了泥。文錦讓他先進洞，自己在外面又補了些泥牆，也跟著窩進洞中，將洞口填了起來。

這樹根纏繞住的洞長得很不規則，勉強可容兩人直坐，還有一點比較矮的橫向空間，大約能讓一人曲身躺臥。裡頭只有一個小的戶外背包，是文錦僅剩的物資和用品。

「在這裡就安全了，進來雨林之後這洞就一直是我的據點。」文錦關掉手電筒，點起一盞礦燈，將亮度調到最小，然後遞給張起靈水壺和一些乾糧。「我的糧食快要耗盡了，將就著吃吧。」

張起靈喝了一口水，兩人這才能夠稍微放鬆。文錦盯著他仔細地看了一會兒，道：「起靈，你果然也是一點都沒有變老。」

他聽出一點意思，說：「妳早有預感？」

「我是得到驗證。」文錦淺淺一笑：「這次見到你，你好像特別激動，以前從不曾見你這樣，想必有很多事等不及要問我，就讓你先來吧。」

張起靈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她，並沒有迫不及待地提出問題，文錦忍不住笑道：「問題太多了，不知從何問起嗎？不如從你最想問的開始吧？」

張起靈靜了靜，開口：「這幾年妳還好嗎？」

文錦沒料到他會問這問題，一怔之下百感交集，低低一嘆：「二十年了，大家死的死，變的變，整個考古隊如今……只剩我一人了……」忍住上湧的情緒，閉上眼，抿唇無法再言語。

「妳不是一個人，還有我。」

語氣是平靜的，聽在耳裡卻是朵撼雷，文錦觸及他眼神裡的溫度──一股包覆了她二十年來堅強苦撐的溫度，瞬間熨燙了她的眼眶。

「真的……很高興還能見到你，起靈。」她眼中的溼熱都化作唇邊由衷歡喜的笑花。

張起靈沒有說話，半晌才問：「剛才看見我們，妳為什麼要逃？」

文錦理了理情緒，道：「有個隱在暗處的勢力在追捕我，我稱之為『它』，你們之中可能摻了『它』的人，我不敢貿然和你們接觸，怕落入他們手中。」

張起靈想起定主卓瑪轉告的內容：「妳不懷疑我？」

文錦抿唇一笑：「當然是確定你沒問題才現身和你碰面啊，在村子裡你認出了我卻沒揭穿我，當時我就知道你是真的張起靈了。再說你非常難假冒，你的眼神和身手，很難找到能夠假裝成你的人，夠了解你的話很容易看出破綻。」

張起靈定定地注視她的眼睛，文錦忍不住又笑：「怎麼？你也想辨認我是不是真的陳文錦嗎？」

「妳是真的。」他毫不猶豫地說。

接下來他們交換彼此掌握的資訊，不停地說話令他們將水喝得所剩無幾，外面原本的漆黑變成撕淡了一層的灰色──天就要亮了，只是林子裡樹冠密集，照不進陽光，洞裡更是和黑夜沒兩樣。

「──妳是說，我們容貌之所以不會變老，是因為在海底墓穴被餵了丹藥的緣故？」張起靈沉吟道。

文錦點頭：「那丹藥是汪藏海依所得文獻資料復原出來的長生不老藥，但並不是成功的作品，副作用是逐漸屍化，變成禁婆。」她伸出手腕湊到他鼻前，「你聞，是不是和那日吳三省用來迷昏我們的香味一樣？這就是禁婆的香氣。」

張起靈驚訝地看著她：「妳──」

文錦緩緩道：「同一批考古隊的人都吃了丹藥，屍化速度因人而異，上一個變成禁婆的是霍玲，就是你們在格爾木療養院看到的那個。我的變化……也已經開始了。」

張起靈默然無言，也舉起自己的手聞了聞，問她：「有沒有先健忘然後才散發出香氣的例子？我忘了許多事，但身上並沒有香味。」

文錦臉上一陣古怪，似乎在猶豫什麼事。

「起靈，你的情況和我們不同……你會忘了以前的事，並不是服藥造成的，而是……」她咬了咬唇，「因為你家族的遺傳性失憶。」

張起靈心中一震：「妳說什麼？」

「你完全不記得自己的事，是不是？」

張起靈搖頭，急切道：「妳還知道什麼，都告訴我！」

文錦嘆了口氣，告訴他所有她們查到的關於張氏家族的資料。張起靈愈聽愈是震驚，但也僅只震驚，不是無法接受，因此沒有特別激動的表現，只顯得格外安靜。

「我所知道的就是這樣了，你的外表和失憶，都是家族遺傳，和丹藥沒有關係。你曾經到過王母城，我在雨林和外圍遺跡裡見過好幾次你留下的記號，那些記號都有年頭了，是你來過的證據，你若想看，我可以帶你去，說不定能夠刺激你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文錦見他神色不佳，不禁擔心地握住他的手：「你還好嗎？」她原本遲疑著要不要告訴他實話，就是怕他一時不能接受，他反應太平靜了，她讀不到他的情緒。

張起靈沉默了很久才點頭：「我沒事。」

文錦鬆了口氣，張起靈沉吟道：「汪藏海的最後一站是塔木陀，如果有能夠治療屍化的線索，應該都著落在這裡。」

文錦點頭道：「不錯，如果不能夠治好屍化，這裡，就會是我的終點，也會是一切的終點。」她神色平靜，早已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

張起靈無語地看著她，文錦掠了掠髮，振作精神道：「起靈，接下來的行動孤軍奮戰會很吃力，王母城太過兇險，我們最好彼此協助。」

張起靈毫不猶豫點頭：「妳說。」

文錦提出她的想法，兩人一面計劃一面修正，直到雙方都認為執行上沒有紕漏才敲定。

「先這樣吧，到時我們就各自依計劃行事。」文錦道：「你累了吧，先睡會兒，養足了精神我們再出去。」

張起靈道：「妳先睡。」

文錦笑道：「這裡環境我比你們都要懂得應付，進來之後一路上雖然說不上從容以對，但你們肯定比我還要折騰，你就別硬撐了。」

他想想有理，便不再堅持。文錦指著那橫向空間說：「那兒可以躺下，舒服些。我們也沒太多時間休息，」她看了看錶，「三個小時後我就叫醒你。」

張起靈依言臥下，一路過來的疲憊令他幾乎甫閉上眼就立即睡去，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後精神大有恢復，自己都有些意外在這種惡劣環境中竟然能這麼放鬆。他轉頭找文錦，看見她靠在樹幹上閉目養神，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正想起身，手撐在地上發出了一點聲音，很細很小，但文錦立刻警覺地睜開眼，見他醒了便看了一下手錶，笑道：「你還真是準時。睡得好嗎？」

他點頭，讓出空間給她。他坐到文錦剛才的位置上去，聽了聽外面沒有特別的動靜，也想把握時間再養一會兒精神，以應付接下來的艱險，卻看見文錦雖然閉著眼，一隻手卻在輕輕揮動，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干擾她休息。

他俯身去看，文錦的鼻息輕輕拂在他臉上，原來樹窩裡爬著一串大黑螞蟻，雖然沒咬人，但也很擾人，特別是要休息的時候。文錦半夢半醒驅趕著，好像是習慣了這樣不安寧的睡眠。

張起靈體質特異，一般蟲類不敢近身，剛才便沒有這個困擾，這時候看到文錦臉上淤泥剝落的地方露出細嫩的肌膚，一隻大黑蟻就停在上面，他伸過手精準地將黑蟻彈了開去，一點也沒驚動到文錦。

但是走了一隻還有第二隻，他頓了頓，找了顆尖銳的小石子刺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文錦袖口上，果然那些螞蟻聞到味道馬上落荒而逃，漸漸地文錦也沒了動靜，只傳來規律輕均的呼吸聲，他這才放心閉上眼。

兩人休息夠了，一起出樹洞，卻見天空出現兩道信號煙，一黃一紅，張起靈判斷距離和方向，說：「黃煙是吳邪他們放的，那紅煙……應該是吳三省他們，他們動作很快，已經深入了。」說著看向文錦，低問：「吳三省就在那裡，妳會不會去見他？」

文錦平靜地望著那紅煙，道：「在魔鬼城傳口信給他時就見到了，只是他沒認出我來。」她淡笑：「這樣也好，我本來就不是非見他不可，他並不是吳三省，而是解連環……就算他是真的吳三省，從他和解連環合作開始，就已經不是我能信任的人了。」

張起靈默默看著她，沒有說話。

「起靈，依原計劃，你先回去和小邪他們會合，我在前頭等你們。」

「好。」

兩人正待動身，張起靈忽然喚道：「文錦。」

她轉過頭。「嗯？」

她等著他說話，他只是看著她，一向淡漠的目光此刻竟是炯炯有神。

──她讓他知道自己是誰，她是他與這世界的聯繫。

以後，會有更多聯繫的。

張起靈微微一笑：「終點，我們一起走下去。」

（2013/2/17，初稿；同年11/25，二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