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金陵妖華【上】

 

 

翌日,公孫嬋拗氣不與三十三同車而行,小蒼蠅見勸說不果,只好和小石頭各司其職,一個安插於鳳棲木處當暗眼,一個當三十三的陪伴。她看著小石頭戰戰兢兢坐在滿臉陰鬱之氣的三十三身旁,覺得他挺可憐的,可轉念一想,他可憐總好過自己可憐,便對小石頭的眼神控訴裝作視而不見。

 

公孫嬋坐在駕車的鳳棲木身旁,小蒼蠅也跟著挨在車身前頭,以賞景之名行監聽之實,並三不五時向兩人搭話,免得自己的存在顯得太過突兀刻意。

 

公孫嬋一臉消沉,只是不發一語地偏頭看著一旁景物,渾無前幾日的神采飛揚,鳳棲木亦覺一股沉重壓在心頭,不想見她如此,故意誘她說話:「昨夜發生何事?」

 

這句話昨晚小蒼蠅就問過不下五次了,但公孫嬋只是蒙頭不答,只因她不知道該如何說起;現在一經鳳棲木問起,便覺得十分委屈,將昨夜之事一五一十說與他知。小蒼蠅在一旁聽著,心想用不著猜也能知道她和三十三鬧脾氣的理由也只有鳳棲木了,忍不住便瞄向眼前這個問題癥結,看他對此如何反應。

 

鳳棲木聽罷,只是垂目淡笑,說道:「公孫小姐莫要怪小哥霸道,那是因為他不忍妳受一丁點傷害、吃一丁點苦之故,小哥也是用心良苦。」

 

公孫嬋幽幽道:「我知道,可我不喜歡這樣,我希望他在一旁看著我,陪我一起,而不是給我諸多限制,要我一切遵照他的意思,不能隨心所欲。」

 

「一切皆因小哥不求其他,只求有妳,一個人若是只專注在一樣事物上,便不免顯得偏激而執著太過,擔心萬一失去了這唯一的重要之物,便失去所有。」這時寬闊無垠的天空飛過一群南來渡冬的野雁,引得一行人翹首眺望,鳳棲木心中有感,淡笑道:「或許,他是怕妳會飛走吧。」

 

「飛走?」

 

「公孫小姐不是曾經以為自己是隻蝴蝶?說不定妳不是以為自己會飛,而是希望自己會飛,飛去任何妳欲往之地,無拘無束。而小哥織就了一張網,希冀將妳牢牢網住,網在他身邊,給妳任何妳想要的,卻不讓妳接觸外界天地,就怕妳一得知外界種種美好,就要掙脫出他的網,飛去他所無法觸及的地方。」

 

公孫嬋聽了,不知怎地覺得有些感傷,低低地道:「三十三真傻,他哪裡會失去我呢,我要飛的話,也是……」扁了扁嘴,想到昨夜被他打斷的話便感到一口氣堵得慌,抒解不開。

 

然而這兩人第一次的齟齬就不知盡頭,公孫嬋嘔氣不肯先對三十三說話,以往三十三總是毫無理由地疼寵她,掐指絕無一次冷面相待的時候,這次竟也沒先低頭示饒,好似打算擱置不理,卻是令人意外。

 

日間兩人不再同車,沒有打照面的機會,而今所經之處村鎮密集,客棧過夜或是向在地村民借宿,不免在房外走廊處相遇,三十三總是不與她視線相交,沉默地擦肩而過,留下公孫嬋低頭站在原地。聽小石頭說,三十三夜裡總是睡不入眠,特別留意公孫嬋房裡動靜,一有什麼風吹草動就霍地起身,要外頭巡過一回確定無事發生才又躺回床榻。

 

小蒼蠅真想對這兩人各賞一記鐵掌打醒他們,然而他們都不是她能動手的對象,只好硬生生忍住,靠逗小石頭說笑、看他氣得跳腳來發洩這股鬱氣。

 

又過數日,車行進入金陵郊區,所經之處密林蓊鬱,沃野綿延,時時可見溪河蜿蜒,水鄉婉約。偶爾一陣霧雨,臨水小村猶似籠罩著一層輕煙淡霧,任何人走在裡頭,都像走在畫中。

 

「江南道真是個清秀水靈的地方,連這兒的姑娘都像是水捏就出來的一樣!」小蒼蠅望著路旁隨處可見的江南女孩讚嘆著,冷風刮進車裡令她打了個寒顫,忍不住加了一句:「可惜就是冷了點!」說著拉緊身上披風,卻還是瑟瑟發抖。

 

鳳棲木微笑道:「小蒼蠅姑娘可以進車避避風,江南多雨,常教秋冬往來的旅客吃不消此時節的刺骨之寒,一會兒進了金陵城,再教客棧準備袪寒薑湯吧。」

 

小蒼蠅著實心動,也實在冷得受不了,便對呆坐在外頭的公孫嬋道:「小姐,進來裡頭吧,老在外頭吹風,要是吹病了可怎麼辦?」

 

公孫嬋拉回心思,點頭進了車廂,剛坐下來便爬到最後頭去,揭開後門一道細縫,向後偷看。

 

小蒼蠅嘆道:「小姐,妳要是在意的話,何妨由妳先去跟三十三說話?這樣偷瞧好幾日了,不累嗎?」

 

公孫嬋垂下頭,低聲道:「我怕三十三不理我。」

 

「三十三將妳看得比自己還重要,怎會不理妳呢?我想,他現在或許只是一時不知如何面對這麼有自個兒想法的小姐罷了,畢竟小姐以前幾乎不曾違逆過他,什麼都不懂,很是聽話。」

 

「我現在這樣不好嗎?」

 

小蒼蠅皺眉想了想,才道:「也不是不好,是太突然了,令人措手不及。便像現在,三十三忽然不如以往那樣對小姐吁寒問暖,小姐不也覺得在意嗎?」

 

公孫嬋聞言低頭沉思半晌,遲疑道:「小蒼蠅,有件事我想了幾天仍想不明白,可又覺得這不能問鳳先生,所以想問問妳……」

 

小蒼蠅略奇,點頭道:「小姐妳說,我雖然不聰明,但有些事情還是比妳懂上一些的。」

 

公孫嬋咬了咬唇,囁嚅開口:「怎麼樣才叫做……喜歡?」

 

小蒼蠅一愣,立即想到三十三那晚問小姐的話,搔了搔頭,很是認真地想了一回才道:「小姐,喜歡有很多種,有朋友之間的喜歡,有男女之間的喜歡,有親人之間的喜歡,很多很多,妳問的問題可大了,好難回答呢!」

 

「那什麼樣是朋友之間的喜歡,什麼樣的是男女之間的喜歡?」

 

「唔,朋友的啊,就像我和三十三吧,他雖然老是惹我生氣,又總是用欠揍的表情看我,但我知道他本性不壞,對小姐尤其好,倒是挺喜歡他的;至於男女之間的……或許便像蛇琴和詠兒那樣,兩人在一起時無限歡喜,想一直陪伴著彼此,永不分離。」

 

小蒼蠅說著覷了公孫嬋一眼,試探地問:「小姐是否在想著,自己是喜歡三十三還是鳳先生?」

 

公孫嬋像是被發現祕密似地忸怩起來,頭垂得更低,聲如蚊吶地嗯了一聲。小蒼蠅心想不如藉這個機會問個清楚,說不定也可以幫著開導小姐,慘一點的話便開導三十三,看了一眼閤起的前頭車門,小聲道:「小姐,妳能否告訴我,鳳先生和三十三在妳心中各有什麼感覺?」

 

「感覺……」公孫嬋眼睛眨了幾眨,想了很久才慢慢道:「跟三十三在一起我覺得十分安心自在,只要他在,我就不會擔心任何事;只要有他在,我們哪裡都可以去。鳳先生他……他予我一股極是親切溫暖的感覺,就好像和爹娘在一起時那樣,但又更加強烈,好像我們應該在一起很久很久了,卻忽然分開,現今又重聚在一起……」說到此心中微微一凝,想起鳳棲木說過他們倆的前世關係,好似與她對他的感受有著相似之處。

 

小蒼蠅聽著覺得兩者皆似是而非,十分曖昧,沒能說個準,公孫嬋問她:「小蒼蠅,妳覺得我應該是喜歡誰的?」

 

小蒼蠅面有難色:「我也不清楚呢,若小姐自己不明白,那旁人是更加不明白的了。」

 

公孫嬋失望地塌下雙肩,小蒼蠅心想她這樣捉摸不著也不是辦法,折磨的可是兩車子的人啊,便又試著引她去釐清:「小姐妳就想想看,假若有一天妳們必須分離,永不再見,那麼和誰分離妳會比較難受,或許就是喜歡哪一個了。」

 

公孫嬋見說,認真地思索起來。小蒼蠅也不去打擾她,輕輕揭開後頭車門一口子往外張望,尾隨在後的車頭兩人都看到她了,三十三視線觸及沉思著的公孫嬋,眼神瞬即黯淡下來;小石頭則是開心起朝她揮了揮手,跟著做了個鬼臉,又咧開小嘴燦笑,萬分無邪可愛,直融人心。

 

小蒼蠅驀然想起,到了金陵,小石頭就要離開他們去投奔他親戚,金陵和凝月城相隔千里,說不定以後都不會再見面了。思及此,只覺心上壓著鉛塊似地沉重,連笑都顯得勉強。

 

 

 

 

 

 

遠遠的一眼,即能眺見橫臥於迷離蓊鬱之中的城廓,深淺不一的群山似個多情的少年,自後頭擁住風姿楚楚的金陵城,一同俯瞰江水東去,仰承輕紗霧雨。南方的冬天仍是綠的,只不似春夏時節綠得那樣飽滿鮮豔,猶如一幅蘸墨深、落筆沉的山水,乍見就是濃厚似漆的青鬱。

 

馬車沿河而馳,除了鳳棲木以外的幾個人仰望著綿長無盡的高聳城牆,發出一連串讚嘆。

 

「光看這城牆這規模,金陵城說不定比凝月城大上二、三倍不止呢,這可真是開了眼界了!」小蒼蠅看得雙眼發直,驚嘆不已。

 

「快快將嘴巴閉上了,都快能塞下一顆雞蛋啦!」小石頭嘲笑道:「一個金陵城就讓妳開眼界,果真是個鄉巴佬,要開人間的眼界少說也得去京城繞繞!」

 

小蒼蠅橫了他一眼:「我才要找機會將你這張說不出好話的小嘴給縫起來呢,你個小鬼頭還活不到我一半歲數,說得好像看過多少好東西似的!」

 

小石頭噗地一聲嗤笑:「我就妳一半歲數?老太婆嗎妳?」

 

「你怎麼數算的啊,算得顛三倒四的。」小蒼蠅目帶憐憫之意,說道:「罷了,腦袋不靈光不是你的錯,多念點書或許能補過來一點兒。」

 

小石頭鼓腮氣道:「妳才反應遲鈍,腦子有洞呢!別人輕易看得出來的事就妳看不出來!」

 

「你你你,給我說清楚,我什麼事看不出來啦?」小蒼蠅不服氣地叉起腰。

 

「還要問,這不真蠢?」

 

「你──」

 

「好了好了,別吵了!」公孫嬋忍不住出聲勸道:「在我看來你們半斤八兩,性情相投,該當和和氣氣地才是呀,真不知你們什麼不能吵。」

 

鳳棲木噗哧一聲,掩嘴裝作無事,果然小蒼蠅小石頭兩人異口同聲大叫:「誰跟他半斤八兩、性情相投了!」

 

入了城,但見河道四通,小橋處處,煙雨輕漫,街瓦如洗,小蒼蠅忍不住又讚道:「江南道不僅姑娘是水做的,連城鎮也是水做的,這『柔情似水』四字,拿來形容南方姑娘南方的城真是貼切極了!」

 

小石頭正待說什麼,硬生生忍住了,小蒼蠅眼尖,斜睨著他挑釁道:「怎麼,你這小鬼頭又有什麼好堵我的,說來聽聽呀?」

 

小石頭哼了一聲,撇開頭道:「我才不跟妳半斤八兩呢!」

 

小蒼蠅也用力哼哼兩聲,將頭撇向另一邊:「我才是不跟你性情相投呢!」

 

鳳棲木莞爾搖頭,和公孫嬋相顧而笑,公孫嬋一笑之後忍不住向三十三看去,笑意漸淡。鳳棲木看在眼裡,未置一詞。

 

他們先找客棧投宿,公孫嬋迫不及待地問:「鳳先生,我的失魄可在金陵城裡?」

 

三十三目光炯炯地看著鳳棲木,唇邊掛著一個意義不明的笑,緩緩道:「鳳先生,有勞你以探靈之術一尋靈魄。」

 

鳳棲木淡笑:「自不需小哥提點。」手腕一翻,淡綠光花在眼前一劃,凝視公孫嬋片刻後蹙起眉頭,公孫嬋不覺緊張起來。

 

「怎、怎麼樣?」

 

「鳳某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他臉色凝重:「為慎重起見,咱們先往鳳凰臺一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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