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華國 兆木一八一年.冬

 

明亮如晝的軍營裡,數員大將焦急地在主帳外來回踱步,一雙雙眼緊盯著掩得嚴實的帳幕,裡頭僅傳來細微的物事摩擦聲響,眾人心中雖擔心不已,但未得命令都不敢掀帳進入。

一個小兵端著盆血水疾走出帳慌張而去,眾將心驚之餘,又一名小兵走出,手上同樣捧著一盆血水,一個鋼顏鐵軀的大漢攔住那位小兵,沉聲問:「王怎麼樣了?」

小兵面無人色:「滿、滿榻的血……我得再去端水過來……」

大漢不敢再攔,讓在一旁,看向另一位白皙秀氣、心神不寧的男子,雙雙說不出話。

帳內,一個赤著精碩上身的男人盤坐在榻上,半身腥豔,缺了左臂的傷口汩汩湧出血泉,順著榻面又流到地上。年過花甲的軍醫滿頭大汗地處理傷勢,年輕的徒弟顫著雙手從旁協助,滿室的血腥氣味令他不自覺壓低呼息,不敢喘上一口大氣。

男人面色如紙,腰桿卻仍直挺,右掌放在膝上,致命的傷勢無法削弱他與生俱來的狂霸氣勢,斜飛的眉皺也不皺一下,只是凝望著掛在軍事地理圖之上的絹畫,神色萬分柔和。

他身旁站著一名疏衣輕袍的男子,眉宇逸淡,負著雙手亦沉靜地看著那幅畫。

畫的邊緣沾染了些許血漬,畫中雅若纖竹的女子坐在几前捻筆正待書畫,額上一點瑰麗硃砂印,嫻靜恬淡的氣質躍然於紙。

男人夢囈般低喃:「她愛畫,總是一直畫著,連宮廷畫師為她作畫時她自己也在畫。你說,她被畫上的這一刻,心中想畫的是什麼?是不是我?」

疏衣男子冷道:「非語從來就不將你放在心上。怎可能畫你?」

男人睨了他危險的一眼,扯出一個諷刺的笑,「你只能算命,卻算不出人心所思。」

「怎麼不能!」疏衣男子轉頭瞪他,「她是我妹妹,我懂她!」

男人冷哼一聲:「她不是你妹妹,她是你的禁臠,是我解救了她。」

「胡言亂語!」疏衣男子大怒,雅淡的氣質頃刻無存。「非語原本可以平平淡淡地過完這一生,是你這個瘋子害慘了她,根本不是救了她!」

男人斜睨著他,搖頭道:「你從來不知道她要的是什麼,她或許不甘平淡。」

「她什麼也不能要,她的命格……她什麼都要不起!」

「命格?」男人冷嗤:「開口天命閉口天命,君肅言,你要聽天由命且由得你,但別人的、甚至是你胞妹的命,並不歸你所有,你不該干涉,也無權干涉。」

疏衣男子冷怒:「你又懂得何謂天命?」

「狗屁東西。」男人嘲笑:「那是弱者的自我安慰,以命不在我的說法來開脫自己的失敗。」

「你錯了,大錯特錯,你可以蔑視千萬人,卻不該蔑視天地!你……」

男人不耐地打斷他,「夠了,我不信你那一套。」

疏衣男子忿然拂袖,重重地哼了一聲。

老軍醫見兩人談話中斷,趕緊發話:「王,莫要再說話虛費力氣,這傷……這傷……您快請歇歇吧!」

男人看了左肩一眼,了然一笑。

「這傷,難吧?」

老軍醫忍淚道:「缺臂並非難治,然而斷臂之刃餵上了令血難止之毒,這才是致命之處……」

男人一笑,擺手道:「你們都出去,我有話跟君先生獨說。」

老軍醫道:「是否請左右將軍進來?」

「不必。」

老軍醫和年輕徒弟沉重地退出軍帳。

疏衣男子冷道:「你已命將黃泉,卻不交代軍隊何去何從嗎?」

「要解甲歸田或自立為王,天下既已無主,他們並非黃口小兒,自能打算。」

「你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卻一死了之,罪魁禍首由龍王成了龍王軍,你心中難道不愧疚?」

男人冷笑:「敢跟隨我,就要敢付出代價,這是他們心甘情願的。」

疏衣男子瞇眼道:「你的爛攤子卻要他們替你收拾,他們真是錯看了你。多年跟隨卻換來如此下場,多不值!你根本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可嘆他們識人不清!」

男人哈哈大笑,笑盡狂妄:「我瘋狂,是因為我敢他人之不敢!」突感一陣力虛,身子微側,右手兀自強撐,喘氣笑道:「君肅言,我雖然不中意你,但看在你是我大舅子的份上,這件事也只能託你。」

「這是有事相求該有的語氣嗎?」君肅言不悅。

男人不理會他的話,逕自說道:「將我和非語的骨灰合葬在一個她會喜歡的地方。」

君肅言斷然道:「我拒絕。」

「那你這一生都別想知道她的骨灰被我藏於何處。」

「你!」

「溫蒙忠心耿耿,辦事謹慎,你若不願,他或能不負我想。」

「行了!」君肅言容忍道:「答應你便了!」

男人唇角一勾,「非語提過她兄長重然諾,絕不會翻臉不認帳。」

君肅言冷道:「說到做到,你不必再用言詞擠兌我。」

男人放心點頭,從腰間取出一個薄致的方形竹盒,上頭精雕了一片修竹,說道:「這是我僅留在身邊的,行軍不便,恐有閃失,我已將大部分骨灰灑在碧江之岸──她說過碧江很美。」

君肅言取過竹盒緊捏在手裡,傷心難言。未幾又思及一事:「你別忘了你還有個孩子。」

男人算計地笑瞅他,「你這個舅父不會置身事外。」

君肅言一字一字咬牙說道:「你這個冷血的混帳!」

男人充耳不聞,轉而凝睇畫像,脈脈含情、癡纏眷戀,低聲傾訴:「在我心中,天下、權勢,全不如妳來得重要。非語……」

君肅言淒杳凝視畫像,半晌,忽爾察覺有異。

「龍竟?」

榻上男人猶是盤坐,拱背垂首,盡失血色的臉龐帶著似有還無的笑。

君肅言失語而立,直到有人奔了進來,大聲悲呼。帳外的秀氣男子無力地跪倒在地,鐵軀男子無語望天。

一陣刺透寒風隨著幕帷掀起刮入帳中,捲來疏落雪花。

初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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