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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作戲

剛步出書閣沒多久,便又聽見小昭言從身後喚道:「埋名你看!」

埋名閉了閉眼,令自己勾起嘴角,回身道:「看什麼?」

入眼卻是一顆正吐著舌的狗頭,而且距離自己只不到一臂的距離,狗嘴呵出來的氣息幾乎要噴上臉,令他不由得立刻皺眉後縮。

小昭言兩手舉著一隻黑毛幼犬,小臉從小黑狗身後探出來,開心地咯咯直笑:「埋名你看,這小狗好可愛,是不是?」

「……哪來的狗?」

「福叔說是跟著渡船從外頭進來莊裡的,好像是無主狗兒。埋名,我們去拜託爹讓我們養牠好不好?」改將小黑狗抱在懷裡,撫摸牠背上皮毛,一臉喜愛。

「要也是妳去,我討厭狗。」不只是狗,動物、人類……任何有生命的他都沒興趣。他哼笑一聲:「牠也不會喜歡我,我養牠何用?」

小昭言反駁道:「不會的,那是因為你都不笑,所以小黑會害怕,你對牠笑一笑,牠就會馬上跑過去蹭你了,真的,不信你試試!」說著將小黑狗放到地上,鼓勵道:「埋名你試試啊,小黑很親人的!」

埋名低下頭,瞇眼陰惻惻一笑,小黑狗害怕地嗷嗚一聲,驚慌地伏到小昭言腳邊直發抖。

小昭言:「……」

這類深具靈性的動物對他散發出來的氣息格外敏感,向來是退避三舍,埋名也見怪不怪了。

「我一直不愛動物,其中最討厭的妳道是什麼?是鳥。」見她一臉茫然,緩緩道:「那些有翅膀的鳥禽,飛得高飛得遠,不受拘束,哪裡都去得,著實令人看不順眼。妳是否發現,洛家莊所在這山谷地域如此秀麗豐沃,卻為何幾乎不見飛鳥穿渡此間?那是因為我見到一隻鳥,就折一隻鳥的翅膀,見到一對,就折一對,牠們備感威脅,久了這上空自然就清淨了。」

這一番言語之中的心境小昭言尚不能明白,但也約略知道原因為何,心情不由得低落下來,難過地道:「爹說,你不能出門是因為你生病了,要是出了門,會害死你的。」

要真只是生病豈不簡單,病痛總會有好的一天。騙小孩的謊話,總是簡陋得可笑。

「我不要你死,所以埋名,你千萬別偷偷走出去,好不好?」

那張小臉上,還真滿是關心……埋名眸子一沉,冷笑:「妳的意思是,要我一輩子囚於此地,不得離開?」

小昭言也覺得這樣埋名太可憐了,上前拉住他的手,安慰道:「埋名,你別難過,我會陪你玩的,你要玩什麼我都會陪你,你也別再欺負那些小鳥了,好不好?」

說到底,不就是要他別再虐待她喜歡的小動物嗎?埋名盯著她懇切的小臉,適才的念頭又浮現在心。

是了,就是要她陪他玩啊……他揚眉一笑,道:「好啊,就這麼說定了,妳可要好好陪我『玩』啊,昭言。」

小昭言沒聽出來他刻意加強的陰沉語氣,反而讓另個字眼拉去了注意力,她瞪大了本就渾圓的眼睛,作夢般喃喃:「埋名,你剛剛……叫了我的名字對不對?」

「嗯?呵,是啊。」

小昭言大叫一聲,猛地跳將起來一把抱住埋名,激動道:「我沒聽錯,我沒聽錯!埋名,這是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你、你其實不討厭我,你也跟我喜歡你一樣喜歡我的,是不是?」

自打她有記憶以來,埋名對她便不曾親切和氣,即便她百般親近他、討好他,換來的也只是冷淡的回應。她曾問爹,為什麼埋名總是不理她,他們不是雙子嗎,應該要很親很親才對的呀?洛望平也只能編些不會傷害到她的理由搪塞。此時乍現希望微光,卻又見埋名沉默不語,不由得急急追問:「是不是、是不是嘛?」

埋名深吸一口氣,扯出一個並不真心的笑容,道:「是。」

小昭言看不出來,狂喜得簡直要炸了,一個勁兒地沉溺在自己的歡喜之中,高興到連小黑狗的存在都忘了。

「……昭言,鬆手。妳勒得我快不能呼吸了。」

 

 

 

 

掌燈時刻,埋名在房中閱讀書籍,等候晚膳。下人的腳步聲按時而來,之中還夾雜著另一個熟悉的小跑步聲。埋名瞇起眼望向門口,房門咿呀打開,先進來的不是下人,而是那個因他喊了她名字而開心了一整個下午的小昭言。她有精神的嗓音十分合襯她此刻表情:

「埋名,我們一起吃飯吧!」

埋名慢慢將視線移往站在後面的婢女,她手上托盤內盛的是兩個小孩份量的餐食,婢女一臉惶恐:「小少爺,小小姐說什麼都要來跟您一起用膳,我們實在拗不過她……」

「埋名,爹下午又出發去盈輝堡了,我一個人吃飯好無聊,我們一起吃嘛!」

「……」

「埋名──」

埋名咬牙忍了忍,才平聲道:「東西放下吧。」

那婢女連忙將菜碟飯碗迅速擺上,退了出去。小昭言笑嘻嘻地在椅上坐下,小手規矩地放在腿上,等埋名入座後才要舉筷,卻見他瞅著自己不說話,她想了想,才啊的一聲:「我坐到你的位子了嗎?」馬上換一張椅子,朝他笑著。

埋名無言以對,也只能坐下。小昭言開心地拿起筷子夾菜夾肉,埋名看了她幾眼,見她很認真地吃著飯,吃相十分規矩,沒有一般孩童滿嘴菜汁滿桌殘渣的模樣,並不令他討厭,這才跟著動筷。

忽然留意到本來下箸暢快的小昭言遲疑地夾起苦瓜釀肉,表情可看出其內心天人交戰,然後才鼓起勇氣塞進嘴裡。嚼啊嚼,越嚼小臉越苦,捏住小鼻子將口中食物勉強吞落。

「苦瓜真的好難吃啊!」吐著小舌,趕緊喝茶漱去口中怪味。

「不喜歡就別硬吃,那麼勉強自己做什麼?」

小昭言苦著臉道:「爹說我們洛家莊因為前人福澤,生活條件比西域其他地方要好太多太多,所以才能夠取得豐富的食物,但也因為這樣更不能浪費吃食,也不可挑嘴,就算不喜歡也要吃下去。」

埋名哼笑一聲,「還真是懂得飲水思源啊。」見小昭言雖然一臉痛苦、卻又準備繼續奮鬥的樣子,倒是有些看不下去,便道:「洛望……嗯,這裡又沒有大人在旁,妳不吃光也沒人知曉。」

「唔,可、可是爹不在,規矩還是在的,那樣……好像不太好……」

小小年紀就這麼不知變通,長大又要是什麼德性?埋名沒好氣道:「放心,我不會去告密。」

小昭言十分心動,又覺有些不安,掙扎良久,終於還是小孩心性獲勝,便放下心中的一顆大苦瓜,持續攻破其他菜餚。

晚膳用到尾聲,小昭言突然發現了什麼,慢慢抬起頭看向一旁的兄長,開口:「……埋名,你是不是也不喜歡吃苦瓜?」

那一盤苦瓜釀肉除了自己吃的那一口之外,沒再被動過。

「……」

小昭言像發現新鮮事般,臉上慢慢漾出神采,開心自己和埋名有著共通之處。她愉快地笑啊笑,壓低了聲音道:「你放心,我也會替你保密的。」

「……」

 

 

 

 

夜,埋名正自行寬衣洗漱。房中無僕婢,只有在需要時他才會喚來他們,平時無命令他們不可擅自進房。

今天下午起始便逼著自己應付那小鬼,著實覺得身疲心累……人言道,三歲是連狗都嫌棄的年紀,看來五歲也不遑多讓。以往面對那些畏懼他的孩童們可謂不費吹灰之力,沒想到面對喜歡他的反而備覺棘手……

接近中的小跑步聲令他猛然回神,待要撲向桌緣吹滅燭火已是不及,拍門聲不幸地快他一步響起。

「埋名,你還沒睡吧?快開門!」

埋名悶不作聲。

「小小姐,小少爺多半是睡了,我們回去吧……」婢女壓低的聲音聽起來很害怕,不知是怕挨罵還是怕吵醒房中人,總之怕的都是他。

「房裡還是亮著的,埋名一定還醒著。」

「小少爺可能只是看書看到睡著,忘了吹熄燭火……」

「啊,那更不好,埋名肯定是趴在桌上睡,夜裡會著涼生病的,我要進去替他蓋被子。」小昭言又拍起門。

「小、小小姐……」婢女欲哭無淚。

埋名閉眼深深吐納幾次,沉著臉上前開門。婢女一見他鐵青臉色,嚇得後退兩步不敢直視,小昭言卻是笑顏綻光,一派天真。

「埋名你醒了?還是你還沒睡?」

埋名瞪著一身睡袍、懷抱枕頭的她,再看一眼捧著睡被的婢女,心裡有了不好的預感。

「妳又來幹什麼?」

她的回答果然如他預料:「我要跟你一起睡覺!」

「怎麼,都五歲了,還要人唱歌說故事哄著才睡得著嗎?」他故意譏嘲。

小昭言卻搖搖頭,「我才不會要你唱歌說故事……可要是你想聽,我可以唱歌說故事給你聽哦!」

埋名面皮一抽,「我不需要。妳若要人陪,洛望……『父親』不在,不是還有奶娘嗎?」

「奶娘又不是你。」小昭言嘟起小嘴,「埋名,我們在娘肚子裡時是一起睡的,為什麼出來後就不能了呢?」

「雙子不是做什麼事都一定要一起。按妳這麼說,雙子分開就不能各自活了?也必須一起生、一起死了?」

小昭言一時語塞,原本煥發的小臉黯淡下來,過了良久才低聲道:「可我一直都很想和埋名一起啊……爹老不准,你以前又總是不理我……」

下人們都明白這個小少爺個性古怪,不愛近人,跟著小昭言來的這個婢女一方面覺得這番話對一個五歲孩童來說委實傷人,一方面又覺得年僅五歲卻說出這種話的小少爺當真令人發怵,不禁同情起小小姐,便上前一步柔聲道:「小小姐,我們回去吧。」

小昭言抹了抹臉,點點頭,慢慢跟在婢女後頭離開。埋名望著她消沉的小小背影默然片刻,牙一咬,驀地大喊:「進來!」

小昭言不敢相信地轉過身,看見立在門前的埋名側身讓開,沒有第二句話。她如夢中乍醒,摟緊懷中枕快步奔進他房直撲床舖,大有木已成舟、勢不回頭的決意,深怕他下一句話又將她趕出去。

既已放下了餌食,若不等養壯了獵物再捕殺,豈不是自斷樂趣?已然有些後悔下午決定的埋名努力說服自己。

婢女將小昭言的睡被留下後便離去,小昭言臉上一掃適才陰霾,自動自發將自己的枕被鋪在外側。

「爹說我睡相好,不會亂翻亂滾,我睡外面,可以保護你,以免你掉下床去。」她很自滿地說道。

埋名才不相信一個五歲小孩的睡相能有多安分,卻也不與她爭辯,逕自爬進內側,道:「熄燈。」

「好。」

黑暗中,埋名刻意與她保持一段距離,不片刻便聽到布帛摩擦聲,床板微震,外側的小昭言扭著身子靠過來,兩人肩挨著肩。埋名翻身背過她,不想和她太親暱,小昭言沒有再靠近,摀住小嘴悄聲道:

「埋名,我知道了你的祕密,現在我也把我的祕密告訴你,你也要幫我保密哦!」

最先閃進心頭的是她怎會知曉血縛熱海的天譴一事,接著才意會到她說的祕密指的是他進到塔樓書閣一事。

「……妳什麼祕密?」

「我還來不及問爹小黑的事,所以先把牠偷偷養在北邊的林子裡。要是爹答應了,我再抱牠回來,將牠養在碉樓外的小天井,那裡正好是你跟我的屋房中間,方便你跟牠培養感情。」說著覺得自己的算盤打得真精,開心地笑了起來。

「我說過我不喜歡狗。」

「你現在不喜歡,等小黑長成熊一樣的大黑狗時,就可以騎著牠跑,多威風,那時候你肯定就會喜歡牠啦!」

那條小黑狗怎麼看都不像是未來會長成熊一樣的體型,他無意戳破她美好的想像,由得她自己去樂呵。

「埋名埋名,我跟你說──」

「我睡著了。」他平聲打斷她。

「哦。」

小昭言很乾脆地收口,良久沒有動靜,直到她輕微規律的呼息聲傳來,埋名這才有了「今日總算結束了」的放鬆感,闔上眼待入眠,身旁之人突然窸窣動了動,隨即又悄無聲息。

埋名大疑,明明她聽著已然熟睡,這會兒又搞什麼名堂?藉著滲進窗紙的稀薄月光朝旁一看,小昭言的確睡著,只是將身上睡被給踢開了而已。

埋名不去理她,忽想時已入秋,夜裡不覆被鐵定會受寒……閉上眼,還是決定置之不理。

如此正好,以後她應該就不會再吵著要和他一起睡了。

他鬆神背過身,迷迷糊糊地正要陷入沉睡,忽感一團熱氣抵住身後。猝然之下被人如此近身,埋名霍然驚醒,想也不想便催起了熱海之力防禦。金光輝映之下,看清楚原來是小昭言睡夢中冷得蜷縮起身子,無意識地往有溫度的地方偎近取暖。埋名平了平急促的呼吸,抹去額上乍出的冷汗,一併暫放對自身安全的警戒。

全莊裡大概只有她是不會害他的……至少現在不會。埋名頓了頓,替小昭言拉上睡被蓋好,然後將她推離自己。

兩人同床的第一夜,小男孩半夜不斷醒來替小女孩拉好她踢掉的被子,累得翌日難得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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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