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無意間來到這個小村鎮,有些訝異眼前的熱鬧盛景。

男木偶牽著假牛、女木偶作勢織布,牛棚裡的真牛隻身上繫著彩花,還有紙紮鵲鳥接造的橋──

「原來如此,是七夕啊。」閑卿恍悟。

平日結廬山野,少近人煙,加上妖類本無過節習性,自是極少留意人間節日。他問看得目不暇給的洛昭言:「昭言出身西域,可曾聽聞中原的七夕傳說?」

「盈輝堡往來不少中原客商,自也帶來中原的故事和傳說的。七夕說的是牛郎和織女一年只有一天能利用鵲橋渡過銀河見面的故事,是不是?」洛昭言神色不忍,搖頭道:「我不喜歡這個故事,相愛卻不得相見,太可憐了。」

閑卿不由得莞爾:「不過是古人附會天上星宿所編就的故事,想不到昭言卻這般認真看待……真可愛。」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笑看她因他的舉動紅了臉。「我佩服人類的其中一點,就是原本悲傷的典故在沉澱數十乃甚千百年之後,能以歡欣喜樂的法子予以流傳紀念……雖然難言如此好或不好,不過既已成人間喜慶,昭言就別無端招惹難過,不妨暫且隨波逐流渾沌歡笑,也不失為一種體驗呀。」

洛昭言想了想,點頭笑道:「也好。」

他們在村鎮裡隨興踅逛,看見村中不論老少俱打扮光鮮,尤其少年男女更是花枝招展,路上擦身而過便眼波橫流,他倆男俊女美,又是一身外來裝束,自也接收到不少襲面秋波。

前方數座跨河小橋,最寬的那座橋上滿滿的人,歡聲笑聲幾要掀了天去。洛昭言好奇地向一位婦人打聽上頭情事,原來是個叫做「米線牽情」的應節習俗:那橋原叫雀橋,因為與鵲同音而改成了鵲橋,每年七夕橋中央置上一口三人合抱的坐地大銅鍋,鍋內添上熱湯和米線,未婚男女從裡頭撈米線吃,吃到同一條米線的男女即為牛郎織女賜下的情緣,不少男女因此好上了,最後還成就了好事。

該風俗熱門得緊,「鵲橋」讓人擠得水洩不通,他們繞道避開,走上相隔丈遠的小橋上觀賞,眺看那端春意流轉,心無著落的男男女女寄託不可預測的情線,企盼得到仙人賜予情緣。

「要是冤家仇人吃到同一條米線那該怎麼辦?」洛昭言忍不住猜想。

閑卿大笑,「昭言又認真了。」再次摸了摸她的頭。她的認真總是這般可愛。

洛昭言還在凝望那端,忽聽她喃喃:「那鍋米線湯跟羊肉粉湯好像啊……」

羊肉粉湯?沒記錯的話似乎是西域吃食……扭頭瞧她,已是目不轉睛地出神了。

「昭言,往前似乎也挺熱鬧的,要不要去逛逛?」

「啊,好呀。」她回過神,和閑卿離開小橋。

沿路小攤商不斷,都是些小零嘴小玩意,雖然造型粗樸,盛會之下倒也頗見趣致。路旁一塊空地,之中搭了戲臺,正不免俗地上演著「鵲橋會」,不過還未到渡銀河的喬段,這會兒牛郎正在偷織女放在岸邊的衣服,要織女當他妻子才肯歸還。

「中原真是個危險之地,野外洗沐總有人偷看,衣服被偷就會被迫當人妻子。」難怪埋名千叮嚀萬交代,要她出門在外絕對不能在野外解衣洗浴。

閑卿忍俊不住,洛昭言一臉不解地看他又摸上她的頭。

兩人看了會兒戲,閑卿打量天色,微笑道:「昭言,今日我忽然有個想法,咱們一個時辰後在『鵲橋』邊碰面吧。」

「嗯?哦,好。」

雖是疑惑,但也不追問。目送閑卿施施然遠離,洛昭言看了看天色,已是日落西山時刻,略一思量,想找可俯瞰全村景的制高之處,瞧見不遠處坐著一位老婆婆,便走了過去。

「這位婆婆,請問……」

「姑娘,買鵲帶嗎?」老婆婆滿是皺紋的臉上堆滿笑容,沒發現自己打斷了她的話。

「鵲帶?」順著枯槁的手看向那五顏六色的長布條,寬寸許長一尺多,繡著不間斷的喜鵲,繡功頗為粗糙。

「是啊,看姑娘穿著,是外地來的吧?我們村裡七夕習俗玩事多,日落之後村裡有情兒女會以鵲帶繫在彼此手上,意思同於牛郎織女憑鵲相會,再待在外頭向牛郎織女昭示他們愛意濃烈,戀情便能獲得祂們祝福呢!」

洛昭言聞言向四周張望,大約是時辰未到,並沒見得情侶出門曬恩愛,倒是不少跟老婆婆一樣兜售鵲帶的小販小戶。幾步遠外有三兩小攤販,攤上鵲帶和老婆婆賣的大略相近但精緻花俏許多,配色和繡樣多有重覆,似是自同一處作坊大量批買過來的。

「婆婆,妳這是自己繡的嗎?」

「是,是,別人賣一條十文錢,我的五文錢就好,五文錢。」老臉上有著只求售出的卑微。

洛昭言心生憐憫,溫笑道:「十文錢也好。」挑了一條紅白相間的,付了銅錢。

老婆婆喜得不住道謝,手腳不流利地將鵲帶綁繞在洛昭言腕上,笑著:「姑娘心好,戀情定會美滿的。記得和情郎同繫啊!」

洛昭言靦腆一笑,這才問出了自己一開始欲打聽之事,得老婆婆指路,只花了約莫一刻鐘便上到老婆婆所指山丘,果然視野極好,屋舍小橋一目瞭然。天空流霞稀離,橙中帶青,最後一抹夕照自晦暗雲層中奮力掙出,灑在綠油油的村鎮上像鍍了一層薄薄金粉。

洛昭言斂心凝視這一幕寧靜美景,將它深印腦海,回到村裡向老婆婆借用她的住處作畫。眼看和閑卿相約的時辰已到,收拾東西動身,臨走時付了老婆婆少許借用費,老婆婆留她下來用晚飯,她雖感飢餓,還是拒絕了好意。

外頭天色已黑,各處掌上了燈火,果然到處可見戀人相依相偎,或漫步隨走,或閒待一處,喁喁私語,如膠似漆,交握的雙手上俱無例外地纏繞著鵲帶。洛昭言靠在鵲橋上,舉目皆是的濃情蜜意令她既覺得溫馨美好,又覺得臉紅害臊。

略等了等,閑卿未來,卻來了個吃著畫糖的小男童。

「請問妳是洛姊姊嗎?」

「我是。」她大奇。

「有個大哥哥……不對,他沒那麼年輕,有個大叔……好像又太老了……總之有個穿白衣服的人要我告訴大姊姊,他在最後邊的小橋等妳,還有這個。」男童遞給她一盞長柄圓燈,蹦蹦跳跳走了。

洛昭言甚感新奇,依著男童指的方向行去。人愈來愈少,照明愈來愈暗,蟲鳴愈來愈響,已來到村莊邊緣的僻靜地帶,若非溪畔螢火閃爍,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洛昭言這才明白這盞燈的用意,將燈點亮,繼續前行。

遠處隱隱出現一座小橋的輪廓,對岸橋頭浮著一朵昏黃,還有一抹若有似無的人影。洛昭言在這岸緩緩走著,眼睛盯著那一頭,距離愈近,愈能辨出那隱約的白袍白衣。她在橋頭停了下來,望著另一端閑卿的模糊臉龐,看見他舉步踏上橋,她像受到牽引般,跟著走了上去。

小橋是竹的,隨著步履欸乃呻吟,那端聲響由遠而近,身影由隱約漸清晰,淺笑的面容在搖曳的燈影中乍隱乍現,每次入眼都是驚心動魄的俊魅。

流水泠泠,暗風拂掠,越過河渡過橋,他們終於得見。

「……昭言。」

「嗯?」

目不轉瞬對著她清眸如盈盈碧水,紫瞳幽深如潭,眸裡光影蹁躚,千百念最終俱化為繾綣一笑。

「昭言餓了吧?」

「呃?」她一時反應不過來。「哦……嗯。」

橋中央一方竹蓋,成了簡陋歇亭,洛昭言學著閑卿將燈盞掛上亭間,火光微明下才看見他提來食籃。閑卿從籃裡取出一只不大不小兩人份剛剛好的大碗放在憑橋長椅上,掀蓋說道:「羊肉粉湯我僅嘗過一次,羊肉和米線此處易得,不過湯頭味道還捉摸不著,買不到餅也來不及做,僅能買到白饅頭,希望昭言不要嫌棄啊。」

那清湯還冒著熱煙,湯面上浮滿羊肉片和鮮綠配料,米線如游龍戲水,只能見到一截一截出水的晶潤身軀,見不得全貌。

洛昭言胸臆間剎時如堵,好半晌才濁著嗓音道:「閑卿……怎麼知道……」

「昭言是想起了家鄉呀。」溫溫一笑,眼神憐惜。「趁熱吃吧。」

褪去黯然神色,洛昭言躍躍然舉匙舀了一口湯,小心喝下,大讚:「好喝!」雖與以前在西域吃到的口味略有出入,但心意入佐,暖意更是百倍。

「讚好就得吃乾淨,不留餘湯餘料。」閑卿笑著,注意到她腕上鵲帶,笑意更深。見她正要撈出米線,及時喊了聲:「慢。」

洛昭言不解地抬起頭,閑卿下指示:「先夾線頭。」她依言,看閑卿跟著在湯裡撈出另一截線頭,笑容十足鼓勵意味,瞬間懂了他的用意。

米線牽情……

洛昭言默默低下臉吃起米線,心裡不由得有些忐忑。

他總有出人意表的行逕,確是別有情致,她都要為自己的無趣汗顏了……不過此間雖說沒有閒雜人等,但他如何肯定他們會吃到同一條米線?若沒吃到呢?人類的風俗節慶對他來說無甚意義,而她卻易心生寄託與疙瘩,只因她不信則已,信了則認真得不知變通啊……

胡思亂想間,看見米線出了湯面,她才發現自己口中的米線被對面之人愈吃愈短,那張俊顏已然貼在面前。她僵硬地屏住呼吸,對面俊眸笑意滿盈,他鼻子蹭了蹭她的,咬斷米線怡然坐回原位。

昏黃光暈下看不出洛昭言麗容緋紅,她赧然低下眼,卻無言了。

碗裡,原來只有一根長米線。

「昭言與我,果然情緣天定呢。」他笑瞇瞇又笑瞇瞇。

她臉更紅,心想還是不要拆穿他好了,接著目瞪口呆地看著閑卿從食籃裡取出另一盤顯然真正是要食用的米線倒入羊肉湯裡。

「昭言不是餓了?快吃吧。」拿起饅頭掰成小塊小塊入湯。

……當真設想周到啊……

洛昭言再次動筷,真切地開懷吃喝起來,閑卿含笑看了她好一會兒,才加入與她分食。

「對了閑卿,為什麼我們要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吃飯?」

「人多之處易受打擾啊。」語帶笑意。

洛昭言赧赧地哦了一聲。

有水涓涓,有蟲唧唧,闃靜間一方溫暖天地,天地中一對儷影成雙。

 

 

燈火逐漸黯淡,收拾了準備回村,閑卿卻不動,瞅著洛昭言只是笑,她回以微笑,見他仍是不說話,不禁感到奇怪。

「怎麼了?」

「妳是不是忘了什麼事?」

洛昭言認真地想了想。「有嗎?」

閑卿笑嘆了口氣,點明:「妳不是買了鵲帶?」

「啊,這個!」她臉上一紅,連忙否認:「我、我不是為了七夕買的!我只是向老婆婆問路!她、她自己繡的,沒什麼人買,我想幫幫她!我……」她明白他對人類節日不縈於心,因此鵲帶買是買了,卻沒有共繫的念頭,是以早把這事拋到腦後,哪想得到被他留意上了?不過眼下似乎是愈描愈黑了……

閑卿見她簡直驚慌失措了,不由得悅然大笑,揚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昭言不替我繫上嗎?」

她美目大瞠。

「……我以為妖類不興過節的。」

「呵,是啊,本是如此,可是跟昭言在一起之後,生辰、七夕、更多的節日,這些本無意義的日子竟也都有意思了起來。」他柔笑,撫了撫她略燙的頰。「人類的七夕我的確沒有興趣,可是和昭言一起的『妻繫』可就不容錯過了。」見她意會不過來,笑著補充一句:「妻子的妻,常繫我心的繫。」

洛昭言心弦大震,呆若木雞地看著他。他牽住她繫帶的那隻手,揚眉道:「還不替我繫上?」

洛昭言只覺滿臉熱氣,想單手解開鵲帶,卻笨拙地拆卸不開,閑卿好笑地幫她解下,再纏繞上兩人之手與她合力繫好。

「好了。不如去人多的地方晃晃,讓他們也看看咱們的入境隨俗?」他逗她。

「呃,不、不用了吧……」

閑卿哈哈一笑,握緊她的手,兩人並肩徐徐往回走。忽然一陣涼風吹來,帶來零星水滴,緊接著竟無預警下起了雨,雖不甚狂豪,眨眼也打得浠瀝遍野,欲避之已是不及。

「哎呀,是七夕雨。」閑卿抬起臉看向不見星月、黑雲籠罩的夜空。

「七夕雨?」

「傳說七夕夜裡的雨,即是牛郎織女碰面之後喜極而泣的淚水。聽村裡人說年年七夕夜都會灑上一時半刻的小雨,幾無例外,我本存疑著,想不到還真遇上了。」

「喜極而泣的淚水嗎……」洛昭言喃道,略覺安慰,脣角微微輕揚。

「有情人終得相見,本是可喜可賀之事,就是打濕皮毛這一點不太好。」閑卿看洛昭言身上也已然半濕,提議道:「白天仍溽熱,下起雨卻陡然涼冷了,要是昭言因此染上風寒可就不好,咱們還是回家去吧。」

「好啊。」

「回去之後應當先往後山溫泉去暖暖身子。有我坐鎮,絕不會有人敢偷看妳入浴,或是偷走妳衣裳,昭言大可放心。」他朝她露出自信滿滿的微笑。

洛昭言無言以對,黑暗掩飾下,她的臉又是一陣嫣紅。

 

 

 

(他們的七夕,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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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