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天還亮著,我們準備前往虎尾。這時間仍早了點,嘉年華還沒開始,但為了趕在封路前抵達只好早點出門,不然我對虎尾的小路不太熟,怕鑽到後來迷路。

依然是用大背包裝著一大一小兩偶去,當我揹起包包時覺得不像平常的重量,似乎特別沉,想查看卻被佛劍劉阻止。

「裡面有恁北的給西。」他神祕兮兮地說。

就是去吃吃喝喝逛逛是需要什麼給西?

機車是向大楠借的,我的留在高雄。順著145縣道走,再接清雲路,我沒騎特別快,大概30分鐘後就接上了虎尾市區的林森路一段。虎尾各區的重點宮廟和活動舞臺的周邊已經封起來了,街上搭起棚子,底下連綿不絕的辦桌用供桌,數以千計,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中元供品,吃的用的觀賞的,令人目不暇己。以攤商為主的街道這時還沒多少遊客,大多是攤販在做準備。

雖然早到相對好找停車位,但一來不能停在人家或商家前,二來不能離步行區太近,停太近等等反而被後面來的車子擋住,離開時會更難牽車,最後大概繞了二十分鐘才找到好離場又不會被交通管制到的地方。

近六點時逛的人還不算多,但已有不少攤商開始營業,我隨意走著逛著,順手買點吃的填肚子。經過兩週我的努力餵食,佛劍劉和小結巴這時對於大同小異的夜市攤商顯得心如止水,反倒看到那些澎派浮誇的全豬全羊、生猛海產、肉山果山和海量糕餅時驚呼連連,加上他們躲在包包裡我要餵食也不便,於是說好他們去吃供品,等要回去時再外帶食物回去。

虎尾將街普和廟普整合起來,整個市區都是普渡場,裡面集結了七個各有活動的普渡區,當成嘉年華會一樣舉辦市仔普,說穿了就是集體大拜拜,集體歡樂集體嗨。

天色漸暗,人多了起來,各區活動也陸續開始了,耳邊聽到的是嘈雜人聲、普渡頌經聲和活動的主持表演聲;鼻子聞到的是各種牲禮祭品從白天放到晚上飄出的微妙氣味和上百攤販噴發的食物香氣,中間交雜著燃香及焚化紙錢的味道。

七個區各有主打,有靜態展示如大小型冰雕、精緻蔬果雕、民俗技藝文物展示等等,也有動態表演如野台布袋戲、綜藝互動和歌舞演出,還有夜市裡絕對不會缺席的打彈珠、套圈圈、射氣球等小遊戲,熱鬧滾滾,人潮如龍,感覺不只鎮民盡出,連周邊鄉鎮的人也都來共襄盛舉了。

一過九點,炮城燃起震耳欲聾的七彩煙火,一朵朵在夜空中炸得盛開,不過再熱鬧有趣的盛會連逛三個多小時也很累人,我隨處找了個停在騎樓的機車借坐,屁股一下去就不想起來了。

在我望著煙火放空時,身後背包有了動靜,素還真小小的偶頭小心翼翼地想鑽出來,我趕緊用手蓋住背包,檢查四周。我正好在一個拉起帆布的攤位後面,經過騎樓的人也不多,還算安全,但扭頭往身後講話看起來還是不自然,於是我將背包拉到前面,假裝四處看,手時不時在嘴邊抹來抹去掩飾說話。

「回來囉?只有你嗎,佛劍劉呢?」

「我們想看的東西不、不一樣,就拆夥了。」

「哦。覺得怎樣,好玩嗎?」

「好、好玩!我本來以為大型冰雕要出國去比較冷的國家才看得到,想、想不到這裡有,好漂亮哦,竟然能雕出那樣的東西!果雕也很厲害,吧啦吧啦……嘰哩呱啦……(以下省略)」

看他手舞足蹈的激動模樣,那顆現實上不會有情緒表現的偶頭怎麼看都洋溢著興奮滿足,大概也是我身為前布袋戲迷所訓練出來的腦補能力吧。

「吃的呢,有吃飽嗎?」

「沒有,我們來、來晚了,大部分都被吃光了。」

我驚訝:「怎麼會,我們天還沒黑就到了耶?」

「普、普渡下午就開始了,老早就開吃了,供品雖然多,但來的好、好兄弟也多,我們到時只、只剩菜尾了。你看看。」

接著我眼部一陣寒氣,再看出去就是那起毛邊的詭異世界,就見不遠處的供品桌圍著不少好兄弟正在取供品的虛體進食,那虛體已經淡得像隔空抓物了。桌上地上有如颱風掃過般杯盤狼藉、殘骸遍野,但為數更多的好兄弟走在街道上跟活人摩肩擦踵,一起開心地參與這場嘉年華……

寒氣離眼,小結巴的聲音傳來:「看吧?」

「真是令人嘆為觀止、大開眼界……」那現場「人」其實多了不只一倍的畫面,讓我忽然有點失去再度踏上街去「人擠人」的勇氣了。「欸我剛剛瞥到遠處好像有幾個巨人緩慢地走來走去,那是什麼啊?」

「哦,那是大、大士爺啦。」

「大士爺?」

「就那個啊。」

我順著小結巴手指的方向看去,棚內祭壇上供著一尊尺寸巨大、鮮豔威武的紙紮人偶,我頓時一陣震驚。

「那個大士爺!?」

「就是那、那個大士爺。他們在巡邏,防止好兄弟們亂來惹事,就像警、警察杯杯一樣。哦,那裡有一群好兄弟在打、打架,把臺子弄倒了(現實中真的倒了),被大士爺丟出去了。啊!祂看過來了,祂看過來了……」

小結巴連忙縮進背包,我不知該怎麼辦,就伸手蓋住背包口。不一會兒小結巴又頂著我的掌心悄悄探出頭,鬆口氣說:「沒事沒事,我、我們沒搗亂會場,大士爺不管。」

「……現在是《進擊的大士爺》活動現場嗎……」

 

 

過了一會兒,看看時間差不多該走了,但要怎麼找佛劍劉?

「他、他在那個……欸,我、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反正你就走,我、我給你指路。」

我揹上包包,說服自己別去想街道上「非常擁擠」這件事,做好心理建設後踏出騎樓。走出沒多遠,心裡才在想小結巴要怎麼指路讓我知道,就感覺右肩上被人輕拍了一下,而我右邊是沒人的,於是意會地在前方交叉口右轉。

就這樣靠他提點方向前進,路過讓好兄弟們梳妝打理用的紙糊用品區,我忍不住微微轉頭發問:「欸,真的會有好兄弟去用那個同歸所、翰林院嗎?」

小結巴小小聲地說:「有、有哦,不過大部分還是直接在外、外面解決,畢竟它太小了,還得排隊,沒耐心的好兄弟還是比、比較多的。」

又經過捏麵人攤,他剛剛提到喜歡捏麵人,記得他生前家境似乎不寬裕,沒太多零用錢可以任意花用。我在攤前停下腳步,假裝自言自語:

「想買一個送給我家小結巴,不知他會喜歡什麼,米老鼠還是小叮噹呢?」

老闆試著向我推薦,突然在視線死角處有個黑色小豬倒了下來,老闆將它插回去,我聽見小結巴在我耳邊說:「紅色的。」

我心領神會,現有的成品中沒有紅色的小豬(正常來說也大概不會有吧),便請老闆幫我現做一個。小豬造型並不複雜,沒兩下就好了,我付了錢,走遠後將小豬遞入包包。

「謝謝!」小結巴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感動。

最後小結巴指引我來到某個路口的舞臺前,我秒懂佛劍劉為什麼會在這裡逗留了。

「脫哦,脫哦!」

「搖落企,搖落企!」

每年虎尾中元普渡的定番表演之一就是鋼管舞了,尤其越接近午夜,身材曼妙的女舞者身上衣物就會越來越少,臺下的男性觀眾就會越來越興奮。

「……」

「……」

「……」

「……阿、阿在,我們要走了嗎?」

「哦哦,好!」看到忘我是鐵錚錚熱血男兒的本性流露!「你去叫佛劍劉回來吧。」

似乎等了好幾分鐘,我聽見後面傳來佛劍劉悶在背包裡的不爽聲音。

「衝啥那麼早回去啦,還沒脫光耶,就剩內衣內褲而已!」

為了掩飾包包的動靜並方便講話,我將包包揹到前面來,往停車方向走。

「看那麼久有意思嗎,你又摸不到。」

「心內爽不行逆,還不是很多人摸不到照摸!」

「說什麼啊,台上哪有人?」

「嘸信你自己看!」

我回過頭,熟悉的寒氣罩眼,只見鋼管舞台上的三個舞者都被一大群好兄弟貼身包圍,他們爭先恐後地對她們上下其手,而她們渾然不覺。

「靠,這是集體猥褻吧!?大士爺不管嗎?」簡直是今晚令我衝擊最大的畫面!

「太、太超過應該就會了,可能現在還、還不到那個點吧。」

我無言以對,甩了甩頭想把那個業障畫面留在身後就好,真他媽的像目擊犯罪現場。

眼見我二話不說要離開,佛劍劉也很乾脆地放棄掙扎,沒好氣地說:「恁北很餓啦,別忘了買宵夜。」

「知道啦。」

不多時又聽到佛劍劉質問小結巴:

「欸你怎麼有這隻豬啊,你買的哦?用冥紙買的嗎?那安捏恁北也要去買,不然搶到那麼多冥紙都沒地方花。」

「不行啦,小心被大、大士爺抓包。是阿、阿在送我的啦。」

「蝦!為蝦米你有歐咪亞給恁北沒有?偏心啦,我也要啦!」

「噓,小聲點啦!」我將他激動著要鑽出來的螺仔頭按下去,「好啦,不要亂動就買給你啦!」

「你說的哦。」佛劍劉聽話地平靜下來。

我嘆了口氣,「你要什麼?」

佛劍劉露出眼睛左右張望,伸出一截手指指著:「那個。」

空飄氣球。

「恁北要那個錘子的。」

……請問這位小朋友幾歲?

雖然知道小販有錢賺就好不會想太多,不過從他手中接過氣球時,我仍然擠出微笑解釋:「買給我家小朋友的。」

於是我揹著上頭掛著個空飄氣球的背包、手裡提著幾樣外帶食物回到機車停放處,那裡離路燈稍遠,略暗,有三個看起來年紀跟我差不多、很像七逃仔的青少年坐在離我十來公尺外的機車上嘻笑聊天。

昏微的光線下,有些角度看得出他們的黑眼眶,那不是熬夜或過敏產生的黑眼圈,而是吸毒形成的眼眶發黑。果菜市場很多吸毒的人,高職在超商打工時曾見過前來要養樂多吸管的,就是這個模樣。

我盡量自然地經過他們,將吃的放進車廂,包包放踏板,無視他們大聲嘲笑我的氣球,想快點離開,沒想到他們竟然靠了過來。

「揹這麼大的包包逛夜市,不累哦?」

「裡面什麼好康的,借看一下啊。」

我拍開伸過來的手,控制著口氣:「沒什麼好看的啦。」

「哎喲,真有膽嘛!來來我們好好交流一下。」抓住我衣領將我用力拉出去。

「衝三小啦!」我猛力甩開那人,瞪著他們三個。

「與其浪費錢買氣球玩具,不如我們幫你保管錢啦,借一點來花啊。」

我嗆他:「去花你被幹賺來的啦!」

對方一秒爆怒:「幹恁娘芝麻咧!」「幹!」「欠打!」

一打三我也沒在怕,憑我在工地搬重物練出來的結實肌肉,吸毒的弱雞絕對比我吃痛。

才開揍而已,陡然響起的轟然音樂聲重重地嚇了我們一大跳,不禁都停下手看是什麼情況。

有沒搞錯,這音樂竟然是佛劍分說武戲!?

一束刺眼光束快速移動照在我們臉上,逼得我們反射性緊閉雙眼,再睜開時就看到那束光照在擺好POSE的佛劍分說戲偶身上,武戲音樂中佛劍劉沉聲吟道:

「殺生為護生,斬業非斬人──!」

竟然又響亮又有A摳。他臉一側,殺氣騰騰地瞪了過來。

那三人驚恐喊著:「尪、尪仔自己會動、會講話!」

光束猛地消失,陷入一片黑暗,忽然聽到那三人鬼吼鬼叫並跌倒在地的聲音。

「誰打我,誰!」

「我沒有,不是我!」

「鬼,有鬼啊!」

「幹,等我啦!」

光束重現,再次打光在佛劍劉身上。

「哼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哈哈──(A摳)」

我傻眼看著那三人嚇得落荒而逃,又傻眼看向躲在黑暗裡拿著手電筒幫佛劍劉打光的小結巴,接著看向當自己是巨星、一手拿著卡拉OK麥克風、一手扛著佛牒耍帥的佛劍劉。再加上地上那仍在播放佛劍武戲的CD隨身聽和立體環繞喇叭,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包包會那麼重了。

原來這些就是佛劍劉所謂的給西。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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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