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鬼門開

 

我高中念的是鎮上的國立農工職校,大學考上了高雄的國立科大,還記得我爸媽當時開心到去請人寫了大張紅紙,張貼在家裡開的麵店門口大肆公告。那時候假日我都會去店裡幫忙,被那些熟客叔伯阿姨們稱讚得很不好意思,如果有人沒留意到那張炫耀公告,小我六歲、當時小五的弟弟阿學也會主動放送,逢人就得意:「我哥很厲害哦,超聰明超會讀書的,我以後也要跟哥哥一樣念國立學校!」

但後來,就在同一個夏天,農曆七月的尾巴,發生了一件意外。

阿學的生命定格了,永遠升不上小六。

我爸媽失去了小兒子,而我失去了唯一的親生手足。

 

 

 

 

大三升大四的那個暑假,我照例在放假後先去工地打零工,一直到農曆六月底才回獅螺鎮老家。

阿學的事發生後我和爸媽之間產生了嚴重心結,我去高雄就學後除了過年、清明和農曆七月會回去待到開學以外,其他時間我大都留在高雄,平日沒課或假日就打工上家教,較長的寒暑假就去工地當點工。

工地雖然操了點,環境也普遍不好,但薪水對一般學生來說非常優沃,正常時段粗工一天大概可以拿個一千三上下,包中飯,地點太遠的話公司還會整串接送上下班或是租宿舍,自己就可以省下餐費和交通費。

工地很缺體力好負重佳的壯丁,我工作態度一向不錯,工頭蠻喜歡我的,也知道我靠自己養,所以只要長假期間有缺工就會問我一聲。

這樣一年上個兩次工,加上平常日的打工,大學以來就沒跟家裡拿過零用錢,學雜費也都是我自己付的,日子還挺過得去。

搭了兩個半小時的客運,抵達獅螺已經下午四點多了。我家住家和店面是分開的,麵店開在街上,人車來往好做生意,從客運步行過去不用太久就能到;住家則是在離街面比較遠的小社區販厝。

我跟往年一樣沒通知家裡來接人,而是走向麵店。

麵店是我阿公晚年和我爸一起做起來的,很常見的乾麵肉羹,因為口味有做出來又不偷工減料,所以生意一直很不錯,來的都是在地熟客,一吃就吃到我阿公過世、由我爸媽接手的現在。原先店面是租的,存到錢後就把店面買了下來,雖然只是個帶小院子的兩樓小房,也不深間,但在鬧街上的緣故價格也是貴森森貴。一直到阿學出生前我們才又有餘力買下現在的住家,生活起居於是都轉移過去了。

當我走到麵店時,隔壁冷飲店裡正在調製飲料的大楠一看到我就大聲笑罵:

「幹!鐘安在,知道要回來了啊!」

「幹!想我了是不是?」我也笑罵了回去。

大楠是我國小兼國中的同班同學,腦袋也不錯,國中畢業後去嘉義念了高職。我跟他從小就玩在一起因此交情一直很鐵,即使後來我們先後出外求學也依然保持著聯繫。他對升學一向沒什麼興趣,只是考上了國立高職,家人希望他去念,就去了;後來考上台南的私立科大,放棄升學,畢業後跟家裡借了錢在我們麵店隔壁開了冷飲店,夏天客人常常吃完麵就順手帶杯飲料,所以他的生意也不錯,我們兩家店也算是產生了某種順帶效應。

大楠將手上處理好的梅子綠往櫃上一放,說:「吶,晚點再找你喝一杯,我先忙嘿!」

「謝啦!」

外送的訂單他才會直接讓飲料給我,馬上就會再重做一杯補回去,我也就沒在客氣的。盛暑的下午四點依然熱爆,狂吸一大口冰涼涼的飲料簡直不要太爽。

家裡麵店賣的是早午,現在這時間點是休息的,我繞到後面,後門停著一輛腳踏車,晚點我就會自己騎車回住家。

開了後門進去,入目是熟悉不過的工具兼調理間,隔間門簾的另一頭就是對外的店面。二樓由樓梯切割成前後兩個空間的格局,中間是廁所,在還沒買住家之前,阿公睡在後面的房間,爸媽是前面臨街的房間,我則是看心情兩邊睡,當時的日子不富裕但也不算非常刻苦。現在的二樓前面改成小客廳,後面是置物間,爸媽凌晨三點半就會來店裡準備各種湯羹和前置作業,到五點半開店前若有空檔,小客廳裡的躺椅和三人座木頭椅就可以充作簡單的體力恢復點。

──還有,我現在的臨時房間。

我放下包包,將向著街面的落地窗大開,希望有風吹進來驅散沒有冷氣的室內悶熱,但掛在門框上的風鈴連個屁也不響一聲,我只好打開電風扇,轉到最大。將喝完的飲料杯丟進垃圾筒,我在椅上坐了下來,摸了摸桌椅,一塵不染,又起身晃晃看看摸摸,都很乾淨,顯然打掃過了。躺椅上的枕頭涼被蓬鬆乾爽,也是新洗曬好的。

防塵玻璃櫃裡有一尊闍城版佛劍分說的電視戲偶、一尊18吋圖騰版素還真戲偶和一個勇將名鑑的赦生童子公仔。爸是霹靂的老戲迷,從我有記憶開始就固定每個禮拜跑錄影帶出租店,每週日的店休就是他的霹靂日。耳濡目染之下我也跟著看,然後是阿學,他最喜歡的角色是牽著大狗的赦生童子,那時他會在自己眼上綁布條,將家裡老狗小黃身上貼滿亂寫紅字、模仿符令的黃紙,一手牽著牠一手拿著充當長戟的缺頭拖把在巷子裡亂走。他還將老黃改名為雷狼獸,但老黃聽不懂新名字,總是無動於衷。

我最喜歡的角色就是佛劍分說,魯了爸很久才靠著校長獎的成績魯到現在那一尊電視版戲偶。爸本來也要買一尊赦生的戲偶給阿學,但阿學反倒會怕不出現在螢幕裡的真實戲偶,所以爸才託朋友買了名鑑赦生,阿學愛不釋手,一直擺在他的書桌上。爸自己最喜歡的是一哥素還真,卻沒買過電視版戲偶,只買了那個18吋的過過癮。

爸買得開心,但媽覺得太浪費錢,又忌諱人形木偶易招靈,加上阿學會怕,所以戲偶一直以來都放在麵店二樓,讓他們眼不見為淨。

家裡晚飯一般在六點左右,於是我就上上網、租個小說漫畫等到時間差不多了才終於鼓起勇氣面對現實地騎上腳踏車回家。

門口的老黃看到我,顫巍巍站起來,盡最大誠意最小幅度搖著尾巴歡迎我。牠十五歲,已經是條狗瑞,幾乎走不太動了,每日行程也就是搭我爸的機車腳踏墊去店門口顧店,下午再跟著搭車回來顧家──其實也沒什麼戰鬥力可以真正實質意義上的顧家了,就是頤養天年兼差看門吧。

爸正在客廳看電視新聞,見我進來只是瞥了我一眼,淡淡說:「回來了哦。」又繼續看他的電視。

桌上已經上好菜了,碗筷擺了三人份。家裡碗筷通用,唯一只有阿學在世時有一只他從小用到大的塑膠湯匙,湯匙底部是一隻卡通魚,每次喝湯他都笑說魚兒在湯裡游泳。那湯匙經年洗刷下來圖案已經模糊了,仍一直屬於他專用,現在那只湯匙跟我每次回來看到的一樣,和碗筷一起放在阿學生前常坐的位置前,媽這時端湯走出來,逕自將湯放上桌,看也沒看我一眼。

三年來都是這樣,我也麻木了,自己默默再去拿了套碗筷出來。

阿學在時餐桌上永遠是有說有笑的,他走後每回我們三人一起吃飯就像是開啟靜音模式一樣。不知是不是爸也覺得太安靜了,以往吃飯是不開電視的,現在都是開著充當背景聲音。

飯後我收拾餐桌洗好碗,上了二樓。二樓樓梯的一邊是爸媽的房間,另一邊是條直通陽台的走道,沿著走道並排著我和阿學的房間。我走進阿學房間開了燈,裡頭沒有阿學生前衣物隨意丟得亂七八糟的樣子,而是他去世後媽維持著的窗明几淨。

我在床沿邊坐了下來,有些空白地看著與阿學生前幾乎無異的房內擺設。書桌上有個相框,照片裡是我和他在麵店前抱著老黃咧嘴大笑的合照。

「阿學,我回來了,不怕。」我把話輕輕唸在嘴裡,喉嚨不由自主升起一股熱氣,讓我努力吞了回去。

我回到自己房裡拿了些東西,走下樓。

「我回店裡了。」

爸哦一聲,媽依舊沒什麼表示,我摸摸老黃,騎車離開家,慢慢在街上晃了一圈才回到店裡。洗完澡不久,大楠拎了一手啤酒和鹽酥雞來敲門,戶外比屋裡涼快,我們搬了椅子到後院,傍著一叢矮竹邊喝邊聊。

「時間過真快,都三年了。」大楠感嘆著。

我抬頭看著黑色天空,吐了口酒氣。

「是啊……」

「你跟你爸媽還是老樣子嗎?今天晚飯時有沒有多聊點?」

我苦笑著搖搖頭。

大楠嘆口氣,說:「走出來需要時間,人生總是要繼續下去的。阿學的事不是你的錯,你也別一直胡思亂想,你爸媽有我看著,你別煩惱。」

我也只能說謝。

阿學發生意外導致家裡失和這事大楠也很清楚,彼此疏離我人又在外地,什麼關心的話都出不了口,都由大楠代替我了,加上兩家店舖相鄰,甚至在爸媽店裡忙不過來時他還會主動跑來幫忙端麵端湯,日子一久,現在有什麼大小事爸媽都會就近找他,我還得靠他通風報信才能得知家裡近況。

「話說你這三年來暑假都固定在六月最後一天回來,阿學的忌日不是在七月尾嗎?」

我將手中喝完的啤酒罐捏扁,又開了罐新的。

「還不是阿學膽子小,以前怕阿飄怕七月,七月一整個月都是去我房間跟我擠著睡的。」

「原來……你不是一直想夢見阿學,有夢見過嗎?」

我搖了搖頭。

「三年來都沒有?」

「沒有。」

「嗯……託夢這種事也很難講,可能越是想夢到就越是夢不到吧。我也聽叔叔阿姨提過他們也沒夢到阿學,也許他過得很好,去投胎了,所以你們才會夢不到,所謂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嘛。」

我知道大楠是在安慰我,或許真的如他所說,可還是希望阿學可以來告訴我們一聲,說他很好,免我們掛念,不管是誰夢到都行。

喝到近十一點收攤,大楠回家去了,我也上樓準備睡覺。盛夏裡沒有冷氣實在太熱,我把落地窗的紗窗閤起來,玻璃門則大開,希望多少可以通風一些,好睡一點。

初躺下去時還覺得皮膚熱熱的,好像隨便翻個身都會冒汗,沒多久不知是否心靜自然涼起了效果,周遭似乎涼了下來,蠻舒服的,我很快就睡著了。

 

 

意識朦朧間隱約聽見噪音,好像是院子裡的矮竹叢正在劇烈搖晃,還有更刺耳的是紗門外的風鈴正瘋狂叮噹作響。

我的意識好像分成兩半,一半覺得很吵很煩,一半很想繼續睡,大概就像半夜尿急卻捨不得醒來去上廁所那樣。

忽然間,一個巨大聲響把我一下震醒了──好像是什麼東西撞在玻璃門上,很清脆的「扣」一聲。

驚醒之下我心臟怦怦亂跳,很像做噩夢突然醒來那樣,心跳聲像鼓動在耳膜內,立體音效感十足。我第一個念頭是爸媽來店裡備料了?摸黑抓過手機一看,凌晨十二點零一分,太早了,而且聲音好像也不是從樓下傳來的。我決定起身打開燈查看。

落地窗裡外都沒有異物,玻璃上也不見撞擊痕跡,我看了看上頭的風鈴,又感受了一下戶外,一丁點風都沒有,剛剛的噪音難道是做夢?

會不會是闖空門?這麼一想我立馬緊張了起來,雖然怕怕的但保險起見還是巡一下好了。返回室內尋找護身物時,我忽然發現一件事:

本來好端端站在防塵玻璃櫃裡的佛劍偶和素還真偶現在倒得歪七扭八,佛劍偶頭就貼在玻璃櫃上。

難道那個清脆撞擊聲是戲偶撞到櫃子發出的聲響?

這可能性非常大,因為櫃子離躺椅很近,所以才會格外覺得大聲。我這就有點鬆了口氣,不過謹慎起見還是巡一下更安心,戲偶明天再喬就好。於是我提著唯一能夠充當護身物的童軍小折椅,置物間和一樓前後都繞了一遍,沒什麼異狀,返回客廳準備續眠。

當我躺上躺椅,視線正好對到防塵櫃,腦袋突然頓了一下。

剛剛戲偶的姿勢是現在這樣的嗎?

印象中剛才佛劍偶的一條腿是壓在素還真偶下面的,現在那條腿卻伸了出來……我記錯了?算了,先把它們喬好好了。

防塵櫃的橫推門扣著一個外買的鎖頭,畢竟戲偶不便宜,尤其是電視版偶,麵店晚上又沒人在,怕被偷,鑰匙則用膠帶黏在一旁置物盒的底部。我打開櫃子,先將兩尊偶跟佛劍偶的姿勢架拿出來,檢查了一下架子,好像沒壞啊,怎麼會突然垮掉?將姿勢架微調,套上佛劍偶,我手伸進去偶服裡面卡好偶頭、左右手跟腳,再擺個帥氣姿勢,完美。最後收回櫃內,繼續睡覺。

……

又是在半夢半醒之間,黑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輕微聲音,由近處往門口而去……我又被吵醒了,但這次我起了警覺心,因為我聽到了說話聲。

壓低的音量,從門口傳來。

靠北!真的是小偷?剛剛摸進來沒被我巡到嗎?

這下完全嚇跑了睡蟲,我坐起來,黑暗中外面路燈的白光淡淡照了進來,肉眼可以看到屋內物品的輪廓。我也不打算開燈了,點開手機的照明,抄起童軍小折凳,赤腳偷偷摸摸走到門邊。門是虛掩的,對話聲低低傳進來:

「幹,夭壽胎哥死,他的手就阿捏在恁北裡面摸來摸去,害恁北全身軀起雞母皮……」

「劉、劉哥,真、真的摸得到,真、真的有感覺耶!」

第一個操著台語的聲音說:「蝦米咧有感覺而已,恁北剛剛扣一下阿達馬險險空固哩去,痛得要死……」

第二個講話結巴的聲音說:「會、會痛,那、那就是真的了!」

靠,竟然一次來兩個!我猶豫了我糾結了,我就一人一折凳,對付兩個勝算是不是小了點?萬一他們兇性大發,打算滅我口怎麼辦?我往後退了一步,決定先撤退到落地窗外的陽台,然後打電話報警。

就在我要往後跨出第二步的時候,門竟然被慢慢推開,台語男的聲音更近了:「那個肖年仔還有在睡嗎?」

這一看就是要走進來的節奏,我來不及細想,手上的折凳立刻甩了過去,沒想到居然揮空了揮空了!在我出手那個高度的下方有兩團黑影,一個大概在我腰的高度,另一個矮很多,有點貴賓狗的感覺。那兩團黑影發出驚呼,我手機反手一照,照出黑影的真面目──

竟然是佛劍偶跟素還真偶!

活生生的!

自己會動會講話的!

我嚇得破口大叫。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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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