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天下為畫

雖是隨同莊內大人和其他孩童一同行動,目的地也是離洛家莊僅一日路程的盈輝堡,但昭言畢竟是第一次出門,又得在外留宿,埋名不能放心,便想了個主意。

「我在此瓶水中施了術法,不論相隔多遠,只須將此水倒入杯中,妳便可藉此與我聯繫。妳白天多半要玩得不得空閒,每日睡前與我聯繫一次吧。」

埋名遞了個小瓶子給昭言,昭言好奇地拔開瓶塞看了看瓶中看似尋常的水,又嗅了嗅,嘖嘖稱奇:「埋名你真是厲害,什麼都難不倒你呢!」

「怎會沒有?至今我便對如何解除血縛和毀掉洛家束手無策呢。」埋名瞇著眼似笑非笑。

昭言吶吶無言,只好低頭繼續整理行囊。

出發那日,埋名目送昭言隨同家主、護衛和一群孩童出莊,一個同族男孩回頭看看佇立在前院久久未離去的埋名,問昭言道:「你和你妹妹感情那麼好,怎麼她不一起去呢?」

昭言搬出和埋名套好的內容,不太流利地答道:「呃,埋名她……身體不太好,那個,經不起長途跋涉。」

「是嗎,真可惜。」

是啊,真可惜……昭言難過地想。

 

 

頭一次碰到與昭言分隔兩地的情況,埋名忽覺身邊安靜了許多──雖然昭言並不算是個太吵的孩子,但是一般人很難忽視她的存在,不像整日可以說不到五句話、又善於隱藏起自己的藏鋒那樣,可以讓人忘記她就在左近。

白日似乎也顯得特別漫長,埋名待在密室裡,好幾次以為日頭已落,走出房才發現日晷僅偏移了一些些。好不容易捱到天黑,他早早便盛了一杯水候著,等了等,等了再等,始終不見杯中發出光芒,心中不由得升起焦灼。

以昭言個性,應當不至於玩昏了頭而忘記叮嚀,難道是發生了什麼意外?

冷眼旁觀的藏鋒見他臉色變化不定,平淡說了句:「離睡前還有一些時間。」

埋名心中一醒,立時平復下來。果然,一到平時就寢時刻,杯中便出現熱海的金色光芒,昭言清脆雀躍的嗓音傳來:「埋名,你聽得到我嗎?」

怎麼囑咐怎麼做,當真是個直到不懂轉彎的老實頭啊。埋名語帶笑意:「自然可以。盈輝堡好玩嗎?」

「好玩!我完全沒想到,盈輝堡這麼一個西域城市,竟然有不少和咱們洛家莊相近的中原建築,而且中原人也不在少數,甚至還看得到南疆人呢!」

「包含洛家在內,歸九堂中近三分之二是中原商行,勢力越大對各處影響便越深,也是意料中事。」埋名雖足不能出戶,但看多了洛家相關書冊,和洛望平亦曾維持稱得上良好的關係,是以洛家商行的內外關係他也知曉七八。「據說盈輝堡內矗立了許多風車,依靠風的力量抽取地底暗河的水以作居民之用,昭言可看見了?」

昭言笑道:「看見了看見了,埋名真是厲害,明明沒來過盈輝堡,卻把堡內之事摸得這般通透。」

「我這叫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啊。」埋名自嘲道,但聽來並不含忿怨。

昭言清脆地笑了兩聲,聲音微轉內斂:「盈輝堡和咱們洛家莊之間還有個金翠洲,那兒有綠地和溪流,還有許多可愛的小動物築巢定居,是個很明媚的地方,我真喜歡那裡。埋名,盈輝堡和金翠洲,都是得利源自洛家的水源呢……」

「……昭言想說什麼?」

她仍微帶稚氣的聲音顯得困惑,似乎能見到她搖著頭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心裡是怎麼想的,等我想清楚了再跟你說,好不好?」

他柔聲道:「當然好。」

昭言語氣隨即又轉興奮:「對了埋名,我準備了好多東西要給你呢!有盈輝堡特產葡萄乾,有……」

埋名笑著打斷她:「不賣個關子讓我期待一下嗎?全曝光了驚喜可是會大打折扣啊。」

清脆笑聲傳來:「哈哈,說的也是。」

他並不真正期待那些玩意兒,她能快些回來便是最好的禮物。

「中原風格與西域風情結合的城市啊……聽來似乎頗為值得一遊呢。」他微地喃語,心緒縹緲起來。

杯中聲音亦低微下去:「嗯,我真希望你也能來看看……」

 

 

昭言和其他小輩在盈輝堡洛家商行留宿了兩夜才回到洛家莊,埋名因不能確定他們抵達的時辰,便在後院房裡等著,聽聞前院傳來熱鬧笑聲,心中一喜,隨即要去迎接,甫穿過門洞,一聲朝氣喊聲便貫入耳中。

「埋名!」

心頭微震,不由屏息注視容光煥發的昭言朝自己奔來,俊秀臉上的燦笑灑得他一頭一臉。昭言親熱地一把抱住他,就像以前那樣,旋即鬆開手,笑道:「埋名,我回來啦!」

埋名從剎時的錯愕中回神,寵溺地撥了撥她微亂的額髮,柔聲道:「什麼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可懂那滋味了。不過幾日未見,昭言好似長肉了?」輕輕捏了捏她豐潤嫩頰。流目一看,長肉的不只昭言,那些一同前去盈輝堡的孩童個個圓壯得很明顯。

昭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盈輝堡好多沒吃過的西域吃食,我貪嘴,衣服都變緊了。不過埋名怎麼反而好像瘦了些?」詢問地看向藏鋒。

「不過是莊裡廚娘這幾日所燒飯菜不合胃口。」埋名淡淡道。

「……」既然主人這麼說,藏鋒便當作自己不知他「昭言不在便飲食無味」的真正原因。

「對了埋名,你先過來!」昭言拉著他回到後院,一臉故作神祕的笑。「你閉上眼,在這兒等一等,我說可以才能睜開眼睛哦!藏鋒跟我來。」

埋名噙笑閉上雙眼,由得她賣關子。耳聽得兩人快步離去,不旋踵又回來了,昭言嘻嘻笑道:「埋名,你可以張開眼睛了。」

一股怪味撲鼻而來,埋名有不好的預感,忐忑睜開眼,面前赫然是一顆距離自己極近的小小羊頭。那被昭言舉在眼前的白毛羊羔被埋名迅速後縮的動作一嚇,驚慌地咩咩連叫起來。

「埋名你看!好可愛的小羊是不是?」昭言的臉從羊後頭探出來,一臉開心並喜愛的笑意。

……好個似曾相識的情景啊。

「怎麼帶了一對羊羔回來?」他看向藏鋒面無表情舉著的另一隻黑色小羊說道。

「這對小羊是我向一位來到盈輝堡做賣買的烏孫部大叔買的,牠們是同胎所出的手足,剛斷奶,那位大叔要將牠們各別賣給兩個客人,被抱走的一隻拼命掙扎跑回另一隻身邊,兩隻緊挨在一起顫抖哀叫的樣子好令人心疼,我就買下帶回來了。」說著將小羊放到地上,藏鋒立馬效法,兩隻小羊緊緊挨在一起四下張望,間或咩叫幾聲。

「我還買了其他特產回來呢!」昭言燦笑著拍了拍比她出門前還要鼓脹了數倍的行囊。她愛憐地摸著兩隻小羊,道:「要取個名字,嗯……就叫小黑跟小白好了。」

「之前那隻黑狗妳也是叫牠小黑。」

那隻小黑在幾年前被常來莊的鼓貨郎收養去了,說是路上好有個伴,每次回來昭言總要帶上肉骨頭去一敘別情。

「呃,那不然叫阿黑跟阿白吧。」

「……」不得不說,昭言取的名字總是非常……直接、不附庸風雅。

「我想把牠們養在咱們屋子中間的小天井那兒,這就不怕打擾到莊內其他人了,你說好不好?」她含帶懇求的眼神看著不喜動物的埋名。

想當初她也曾想將小黑狗養在那個碉樓外的小天井,讓他和牠培養感情。他淡笑:「妳開心便好。」

昭言大喜,道:「太好了,我本來還擔心你不允呢!」開心得要上前摟他,卻被他不著痕跡地閃了開。

「……妳還帶了些什麼回來?」

「啊,都在我囊裡,快來看!」

沒留意到埋名微見不自在的神情,昭言暫且放任兩隻小羊一面認識環境一面吃起花圃內雜草,拉著他進房。外表看起來圓鼓鼓的包袱,打開來更是令人嘆為觀止,簡直是乾坤大寶袋。

「這是特產葡萄乾,甜得很,埋名你嘗嘗,藏鋒也吃吃看;這是孜然粉、白饃、粉條,這些東西一會兒我拿去灶房,請廚娘過兩天弄些烤羊肉串、羊肉粉湯什麼的西域食物來吃吃,你不能出門,我吃到好吃的、能夠攜帶的,就帶回來讓你也嘗嘗。」昭言衝著埋名笑道。

埋名沉吟道:「羊肉啊……據說羊羔肉嫩而不膻,可謂羊肉極品。」

「埋名!」昭言噘起嘴。

「哈。」

昭言知他不過是說笑,也不往心裡去,繼續獻寶:「這個呢,是石頭雕刻的盈輝堡風車紙鎮,藏鋒的是駱駝;還有這支狼毫筆是胡楊製成的筆桿,胡楊木梳給藏鋒。」

藏鋒捧著屬於自己的禮物看了良久,聲音仍是平淡:「謝謝少爺。」

買了這許多東西回來,卻沒一樣是給自己的,埋名心裡微軟,瞥見未被介紹到的折了兩折的白紙,伸手摸了摸,卻是作畫用的紙張。

「這又是什麼?」

「啊,那個啊……」昭言清秀小臉微微紅了紅,赧然道:「今天回程時大家在金翠洲歇腳,我們貪涼,都下溪玩水捉魚了。金翠洲五顏六色的很好看,我覺得惋惜,心想如果你也能看到這裡的景致就好了,忽然我就有個主意:我既然能把那些吃食玩意兒帶回莊來給你,那景色又為何不可呢?家主那兒正好有畫紙,我就要了一張,畫了金翠洲……」

不待她說完,埋名已然輕輕打開那張折起的畫紙。水墨凝乾於畫紙的特殊聲音霍喇輕響,那是張只有黑與白的畫,直立的畫面上方留白處寫著「金翠洲」三個大字,旁邊一行小字是作畫日,畫的下半部幾團疑似是樹叢的大片墨跡,細直的墨線看得出是樹身和小橋,斜斜撇過的幾條線多半是坡地。

埋名只是靜靜看著,未有評語,如此一來昭言更加窘迫,忙著解釋:「那個、我是第一次畫畫,畫得挺糟的……我會勤加練習的,埋名你、你不要嫌棄啊……」

「……嫌棄?我怎會嫌棄。」他的聲音低得幾乎沒有重量。

昭言聞言不禁大為放心,沉而有力地承諾道:「埋名,既然你無法離開洛家,那我就把天下美景都帶回來給你。」

埋名抬起臉對上那雙湛然生光的無垢碧眸,只是凝視她,凝視著,沒有回話。

「埋名?」

他微微一笑,復又將視線調回案上畫,目光低斂,心神卻已不在畫上。

必須透過她的眼、她的五感、她的天真心思,他才能看見外頭的世界……她越是為他費盡心思,兩股相悖情緒便越是浮現滋生,似蘿如藤地悄悄攫住他──欣喜之外,更生怨懟。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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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