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雙子感應

為了紀念洛家先人在現時定居之地找到水源,兩百年來洛家莊每隔十年就會舉行一次大祭祖,以求水源永固,家族昌盛。身在外地的洛家族人大多會為此族內要事在大祭之前攜家帶眷陸續返鄉,許多久未碰面的遠親舊鄰亦藉此機會探門串親。人一多便引來商機,平時莊內雖不時有外人來此挑選香料,尚稱得上熱鬧,但與大祭相比自是小巫見大巫,不少行腳商人會覷准時機入莊做生意,加上大祭的事前準備,此期間是洛家莊最忙碌也最有生氣的時候。

對一般孩童來說,莊內過節般的氣氛自是最令他們興奮躁動的,大人們忙著敦親、忙著置辦、忙著話家常,小孩們也忙著和新朋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手牽手、忙著對攤上平時不得見的玩意兒零嘴目不轉睛口水直流。

「沖天虎、掌裡貓,還有飛天蜻蜓,快來看看欸!」

「甜脆的糖餅、嘴裡留香的茶香蛋,這位大娘要不要買一些回去讓孫兒嘗嘗?」

「小姑娘,這兒有好玩的打陀螺唷,玩看看吧,試玩不用錢,喜歡記得帶大人來買哦!」

將要七歲的小昭言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簡直各種目不暇給,這邊停停那邊看看,晶澈大眼裡寫滿了新鮮好奇。

「這個看起來很好吃,那個好像很有趣……唔,埋名不喜歡玩意兒,買些吃的帶回去給他吧!」

在各家攤上轉了幾轉,買了些自己想吃、埋名應該也會想吃的小點心,興沖沖地返家,剛跨入正門沒幾步,心想埋名這個時候多半會在書閣,便調轉腳步,往塔樓方向而去。

 

 

 

埋名立於洛家家祠與塔樓之間的跨橋之上,俯瞰宛如一艘巨型浮舟、固錨於此間山谷的洛家莊。

立足於山谷中最高處,遠眺是黛山碧水,近俯是簷瓦錯落,若非親眼目睹,誰會相信西域沙漠邊緣會有這麼一個尋常綠洲亦無可媲美、宛如江南水鄉般的靈秀地域?

遙想兩百多年前熱海尚且游移之時,他所站之處不過是個荒蕪谷地中拔起的小小山頭,環繞著的不是碧水,而是乾啞的黃岩碎石。來自中原的洛家人留在此地定居那時,水源甫定,綠意未茂,屋舍清簡,人畜未興,一切都底於白手起家,歷時兩百年,如今此谷已是貌如水城,沃土綿延,生氣蓬勃……然而洛家莊聲勢卻總在興旺與沉寂間載浮載沉,猶如一國朝祚,既無久盛,亦無永衰,興後迅敗,沉後緩起,永不脫此循環,便似美麗卻短暫的曇花,靜醞一年,盛綻卻只得一夜……

「曇華洛家」這一名號,多半也是違逆天道所得的詛咒吧?洛家大祭,祭的可是一名孤魂野鬼永困囚獄呢……

埋名低眸,主莊外頭的民居區塊因大祭將近而人聲如沸,主莊內雖然也是人員忙進忙出,氣氛上總還是多了份持重。他一眼就在攤販集中的巷道間看見小昭言,那一身本家服色著實醒目。她這一攤那一攤逛得不亦樂乎,雖然相隔甚遠,卻好像能看見她雀躍的笑容一般,就像隻有精神、十分親近人的小動物……

埋名不再看她,轉身回房。

幾世以來,本家最南邊花廳旁的房間皆為他所用,因該房有間密室,收藏了他累世收集而來的各種古籍祕冊,與九泉相關者眾,其他另有諸多奇聞祕法類書冊資料。密室中放置了數只大木箱,牆架上堆放著數量極豐的竹簡書籍,石案上還有許多不知是何用處的奇怪物事。

室內燭火通明,紙頁翻閱聲細微悅耳,喃語聲自他口中逸出,輕敲滿室靜謐。

「妖怪內丹……」

室中僅餘他輕淺的呼息聲,好似正在沉思。

「唔!」

忽感頭顱和腳上一陣莫名劇痛,他悶哼一聲,但痛感眨眼散去。他疑惑地瞇起眼,心中陡生不安,卻又說不出這份不安何來。他頓了頓,離開密室回到房中。

接下來直至夕陽西下他都待在自己房裡,不見昭言來找,多半是因為洛望平回來了,父女相隔十來日未見,黏乎些也屬正常。晚膳時候昭言也未過來和他一同用膳,他也當作是和洛望平一起了──除了小昭言以外,他不與其他人同桌共食,洛望平在外時日比在莊長,除了用膳之外也無法常時間陪小昭言,自己自不會去和他爭這一時半刻。看到菜色中有一碟豆豉苦瓜,想像小昭言在洛望平的規矩之下勉強吃進苦瓜的表情,不禁淡露笑意。

驀地,他意識到了什麼,略揚的嘴角又慢慢平復下來。

入了夜,梳洗過後,埋名對著一室安靜沉默良久,猛地夾帶惱怒地提起小昭言的睡枕朝床舖砸落。心緒尚不能平,忽聞洛望平的腳步聲朝此急急而來,隔著門板,他語氣焦急地喊道:「昭言可在你這兒?」

埋名心頭一驚,快步上前打開門,入眼是洛望平滿臉憂急。

「她不是一直在你那兒的嗎?」

洛望平急道:「我自午膳後就沒看到她了,晚膳也不見人影,我當她過來與你一同吃了所以不以為意,直到方才聽僕人說晚膳只你一個人,我這才驚覺不對……你、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埋名皺眉快速想了想,搖頭道:「我不知曉。」

洛家雙子素有早逝詛咒,洛望平因而疼昭言入骨,萬不能接受原本就可能不到三十年的父女緣分在中途遇見任何岔事,此刻他已全然失去平日冷靜,一聽埋名如此說,便徨然自語:「我、我只剩昭言了,她不能出事,不能出事……」

「站住!」埋名喝住轉身欲走的他,「你要去哪裡找、如何找?」

洛望平茫然道:「我……我找遍全莊也要找回她……」

埋名咬牙冷喝:「洛望平,收懾心神!我申時前後曾見到昭言在巷道攤販聚集處留連,她身著本家服飾,定然予人留下印象,你遣人仔細搜尋莊內各處,並派護衛去民居各區一一詢問。快去!」

耳聽他條理清晰、冷靜應對,洛望平素日本就不拿他當尋常孩童看待,此時方寸大亂間懾於他的語氣和神態,竟不由自主服從,倉促點頭之後即連忙離去。埋名也跟著跨出房門,奔出幾步之後停住。

自己也毫無頭緒,又該往何處找人?

心中是如此想著,腳下卻不由自主再度邁出。即便如無頭蒼蠅四處亂轉,也好過待在原地什麼都不做,說不定下個角落下一轉瞬,就會出現了線索──驀地,一股莫名之感令他再度止步,他怔了怔,隨即調轉方向。

說不出那是什麼感受,那甚至不能說是一個清晰的想法,就像是心頭被不知何處飄來的輕紗緩緩拂過,伸手想攥住那輕紗,卻是摸也摸不著,只能追往它飄颺而去的方向。

埋名身隨意動,一直來到尚未有人尋過來的西邊塔樓附近才停下。此處一向少人來往,是以燈火十分少微,他幾乎看不到什麼,只得開口喊道:「昭言,昭言!」

「埋……埋名……」

回應十分細微,埋名心神一震,四下張望,又喊:「昭言,是妳嗎?」凝神細聽。

「埋名,我在這裡……這裡……」

埋名聽見了,循聲趕去,撥開草叢直逼牆腳,終於在木箱瓦甕堆中找到了臥倒在地的小昭言。

「昭言!妳怎會在這裡?」連忙扶她起身,她卻站不起來,只能依靠他坐著。

「我……我從上面摔了下來……埋名,我頭暈暈的,腳好痛,我一直喊你和爹,你們都沒來找我,嗚……」低低地抽泣起來。

埋名緊緊抱著她虛軟無力的小小身軀,低聲道:「是我不好,我早該來尋妳的。」該死,怎麼還沒人過來!

「埋名,我肚子好餓……」

「再忍一忍,回去我陪妳吃飯。」

「今天晚飯吃什麼,有沒有我喜歡的菜……」

「有妳討厭的苦瓜。」

「啊……?嗚……」

擔憂之中埋名忍不住笑了一聲,隨即問她:「妳能不能動,我揹妳回去。」

「我一動腳就好痛……而且埋名你揹不動我的,你那麼瘦……」

埋名沒好氣道:「我瘦,可妳也胖不到哪去!」

「可、可是你如果半路沒力了,我不就得再摔一次……」

「洛、昭、言!」埋名不由氣結。再沒耐心等下去,腦中靈光一閃,催起熱海之力,金光乍起,周遭剎時亮如白晝,於黑夜之中萬分顯眼。

「啊,好漂亮……」

埋名令光亮稍稍持續,直至聽到疾來的腳步聲才收力。

「埋名,剛剛那是什麼,好漂亮啊……」

埋名還未回答她,循著光芒而來的洛望平便出現在視線之內。

「昭言!」

「爹……」

埋名道:「她說她自上頭摔下,快去請大夫!」

「好!」

洛望平一把將小昭言抄起,命後腳來到的莊人去請大夫,快步回到主莊後院,過了門洞正要往右去,那盡頭是昭言寢房,卻聽身後埋名道:「去我房裡!」

洛望平一愣,轉頭看他,埋名道:「她枕被都在我那。」

洛望平點點頭,轉而入他房,將迷迷糊糊的小昭言輕放到床舖上。燈火通明下細看她,臉上髮上身上沾著樹葉泥塵,全身並未見血,脫下她喊疼的那隻腳鞋襪,足踝卻腫得雞蛋般大。

莊內藥堂的洛存善大夫很快便到了,檢查了小昭言的傷勢之後,說是頭顱磕碰了但沒有外傷,應是摔下時地上矮樹叢當了緩衝,所以無甚大礙,不過殘留了些撞擊後的昏眩感,只要不感欲嘔,休息一陣便好;手腳上有幾處瘀傷,亦不甚嚴重,就是右足踝上落地時重重扭拐了,要日日敷藥,免於走動才能好得快。

洛望平見小昭言無事便鬆了口氣,撫了撫她已然闔眼睡去的小臉,看向埋名,埋名理會得,說道:「我會留意她,有任何不對勁就喊你。」洛望平點點頭,喚來婢女替她換上潔淨衣物後便回房了。

埋名坐在床邊注視著小昭言,憶起下午在密室內突來的莫名劇痛,和引領他前去她所在的奇異感覺,想起一年多前小昭言尋他尋去了書閣,問她為何知曉他在那裡,她答:「我也不知道,可就是覺得你在這兒。

原來所謂雙子感應便是這回事嗎……可為何他前幾次重生皆未有過這般強烈的連結感受?

「埋名……」

他迅速回神,看見小昭言正睜著有些困頓的眼睛看著自己。

「怎麼醒了?」

「我好餓……」

他這才想起她可能好幾個時辰未進食了。

「我喚人取些飯菜來讓妳吃可好?」

「好……可是不要很多,我覺得我好像吃不下太多東西……」

埋名點頭,喚來婢女吩咐下去,轉頭卻見小昭言一臉竊笑,不禁奇道:「妳在高興什麼?」

「你剛剛說『不要苦瓜』,嘻。」

「……我看我還是讓人端來一大盤好了。」

「埋名!」

埋名眼裡笑意輕染,坐回床邊,看婢女端來飯食並在床舖上置上矮几,讓小昭言坐起食用。

「妳怎會摔在那裡了,爬樹沒抓穩?」不過,爬樹?她應當不至於活潑到那個地步。

「不是。我在攤上買了些糕餅,本想找你一起吃──啊!糕餅!我買的糕餅呢!」伸手一摸懷裡,空空如也。

「妳說的是此物嗎?」埋名從桌上拎起一個扁乎乎的油紙包。那是婢女替她換衣時從她懷裡掉出來的,因不知是何物便留在了屋內,以免她醒來要找。

「對對,就是那個!」接過打開一看,裡頭這個碎那個糊,四、五塊小糕點已經結合成了一大塊看不出各自原樣的不明物事。

「啊,都被我壓扁、不能吃了……」小昭言沮喪道。

卻見埋名伸手在裡頭揀了揀,拈了一塊入口,道:「模樣雖糟,但滋味尚可。」

小昭言聞言大喜,也挑了個和他一樣的碎塊吃下,笑道:「這是蜜油糖酥,你要是喜歡,我明天再買,一定好好的拿給你!」

「明天?妳可正不良於行呢。」埋名不由噙笑,又道:「妳買了糕點,然後呢?」

「然後我便回莊,想著那時候你多半在書閣,就往塔樓去,在進西院的門洞附近看到簷下有個鳥巢,有隻鳥兒飛了進去……」小昭言嘟噥道:「你不喜歡看到鳥兒,我便想替鳥巢搬家,牆下不遠的地方堆著木箱大甕什麼的,我就搬了過來疊起來當墊腳,結果沒踩穩,就摔下來了。」

埋名一時無語。

「……我已然答應過妳,不再折鳥禽翅膀,妳不信我?」

小昭言搖頭。

「不是的,我知道你早就沒再欺負鳥兒了,所以才又會有鳥兒過來築巢呀。可我也知道你不喜歡鳥兒,我不希望你看見牠們,否則心裡又要難過了。」

埋名心中一動,微微瞠大了眼。

原來,是為了他啊……

 

 

小昭言已睡,埋名滅去了大部份燭火,僅在桌案留下一盞。小而微的火光在童稚卻不見天真的小臉上明滅跳動,他晦而隱的心緒也如那火光一般,在那雙飽經冷暖的沉眸裡翻騰不休。輕輕翻揀那包零碎糕餅,並不特別喜愛點心零嘴的他又慢慢吃了一塊,細細咀嚼,似要好好品嘗包含在糕點裡的暖熱心意一般。

受人喜愛惦念的滋味當真美妙,著實令人留戀不已……可沉浸越久,清醒之時也就越難忍受,他該再縱容自己一陣,抑或停止這注定是浪費時間的遊戲……?

緩緩將糕點收起,扔進書案旁紙簍裡。

長痛不如短痛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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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