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頁墨色

天際絕處，巨大浮島漂移在星穹之下，歲時遞嬗，天上人間，迢遙三界，曾有過的名字與繁榮，曾有過的歷史與事蹟，皆早已為人書所淡忘。

今日不同往日。

異光忽起，兩道人影隨之出現，男的濃眉俊目，女的清冷絕俗，俱是一身仙氣。

男仙人略一四望，向女仙人問道：「是這裡嗎？」

女仙人手按心口，低聲道：「嗯……是的。」

男仙人閉目感受，點頭：「我也覺得這裡有股熟悉之感。不知為何我們會對此地同有感應……既然來了，就先四處看看吧，說不定是個適合修煉的地方。」

女仙人輕頷螓首，與同伴往前行去。

島上高牆如山，巍樓處處，所見盡是美玉般瑩潤的壁牆磚石，和琉璃般奪目的古蘭色屋簷，一片的飽滿清沁。亦有與島上草木山石巧妙結合的古樸磚地牆垣，這些建築雖然奇殊華偉，巧奪天工，渾不似人間所有，卻像本即是島上原生之物，與天然揉和得毫無扞格。

然而一路行來雖是簷燈亮暖，卻不見人不聞聲，猶似孤城一座，空寂得直如世所棄遺之地。

男仙人輕掬空中或綠或藍的點點瑩光，瑩光在半空中自行消散，又不斷從地底源源生出，每個光點都是比仙氣更強大的靈力所凝蘊。他托頷不解：「此處靈氣氤氳，說不定是哪個洞天福地，這樣的地方建有城垣已屬奇特，卻為何偌大一座城池竟全無人跡？」凝望遠處片刻，遙指道：「那兒好像有人，過去看看。」

未及走近，已察覺怪異之處。

那是一方開闊平臺，所謂的人其實是一尊尊的石像，中央一座女人石像張臂向天，在她周圍成圈的其他石像皆雙手交握，作祈願狀。地上有一堆石像殘塊，之中擱置了一把短戟。他們不約而同走向其中格外引人注目的兩尊石像。

長髮女子石像是圓圈的一份子，與之面面相對的是一尊好似外來之人的男子石像，那男子雙手又覆握住女子交握的手，低首闔目。兩人腳邊另有一個小小的渾圓石像，形如幼彘。

「此處似乎是座祭壇，這些石像呈現的好像是某個祭祀的情形。」男仙人猜測道，轉頭卻見女仙人凝視著那尊女子石像，冰清眼眸流露出濃濃的悲傷。

「這些……不是石像，是人。他們生時直接化成石像而死去。」她語氣哀切。

男仙人大奇：「妳如何得知？」

「我也不知道，心裡有個聲音這麼告訴我的……」

聽她怎麼一說，男仙人便仔細端詳起眼前這對石像，又一個個去細瞧其他的，回來奇異道：「這裡的石像眉眼清晰，就連髮絲也細膩可見，卻全無石鑿斧刻的痕跡，簡直渾然天成，說不定真如妳所說，是活人變成的。不過這男子和這頭小豬雖然線條行雲流水，相較之下不若天然，倒隱約可見其人工匠痕，而且材質也與其他石像不同，就是一般的石頭──雖說一般，對人間來說也是不可多得的美玉了。這裡不知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怎麼會是這般光景？」

女仙人癡望這對石像，只覺心口像是堵了塊大石般難受，良久才又開口：「他們……是對有情人吧，大概這名女子和同伴們因祭祀犧牲了生命，死後這男子仍然陪伴著她……男子怕有一天自己也死了，將再無法守護此女，因此雕刻了自己的石像長相左右，使其不會孤單寂寞……」

聞言，男仙人心中驀地一動，不知何故心頭微熱起來，又帶些酸楚，下意識再看那女子石像容顏，怔了怔，頻頻比對女仙人面容，訝道：「這女子，長得和妳好像啊！」

女仙人一愣，驚覺果真如此，不由得也向男子石像看去。

「這男子，和你也……」

男仙人細瞅著男子石像的眉眼脣鼻，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最後抓了抓頭，驚歎：「這……這可奇了！」

女仙人神智恍似墜入遙遠不可追遡的模糊記憶裡，拼了命揮撥迷霧，就是抓不住吉光片羽。緊了緊眉，回想清晰的近來之事，沉吟道：「……你還記不記得，天帝對我們說的話？」

「妳是說，我們甫為人形的那一番話？」

「嗯。」

「自是記得。天帝說妳我本是天上相伴數百年的一對星子，祂賜與我們仙身，能可化成人形，要我們在人間尋找一處靈氣充盈之地好好長居修煉。」

女仙人凝思片刻，道：「傳說人死後魂靈將升上天際，化為星子長存天河，我在想，說不定……我們……他們……」

男仙人聽她言語不成句，一時無法理解她所想，問：「說不定什麼？」

女仙人頓了頓，不由得失笑，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倆便是那一對石像魂靈所變的星子這類異事，怎麼都覺得幻想太過，哪可能就這麼巧合？但……

「……我們離開這裡吧。」

「嗯？妳不喜歡這裡嗎？」

女仙人搖頭。

「此地給我親切熟悉之感，但……我不想打擾到他們。」

男仙人看了看眼前這一對石像，了然微笑：「那就依妳的意吧，修煉之地再找就好。」

兩人並肩離開祭壇，男仙人施術喚出離開法陣，向女仙人伸出手，而她卻不動，只是睜大了美眸望著他。

「怎麼了，慕月？」

她眨了眨莫名泛起水霧的眼，覆上他寬大手掌。

「沒什麼，我只是突然有個強烈感覺，好像曾有那麼一次，就在這城內，你朝我伸出手，而我卻沒有握住你。」

男仙人爽朗的俊臉上微笑溫柔。

「那麼妳只要記得，今後都別忘了握住我的手就好。」

她噙笑頷首，握緊他。

「好。」

「咱們另尋一個比這裡更好的地方長住，一個有山、有水、看得見星空的，妳喜歡的地方。」

熱淚又莫名湧上眼眶。

「好。」

兩人身影消失之際，法陣內傳來她的聲音：

「思空宇，等尋到了落腳地，我們再養上一頭小豬吧……」

話聲杳去，島上復又靜寂。皎月懸在夜宇之下，銀輝遙照空靈的城島，那對石像安靜地在再也不被打擾的世界邊陲，情壽無疆。

（2015/6/3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