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鈎,似流年無聲,悄然西去。

一燈如豆,皇甫卓獨坐於初臨房中,光影掩映在他已顯見紅塵風霜的五官上,眉眼輕斂,唇邊淡淡含笑。

那之後數年,終於澈悟逝者已矣,歲月平傷,經年累月的哀痛已沉澱如鏡,即便偶有漣漪,也是過後無痕,似這般夜不成眠的情況,已經很久沒發生過了。

他等這天等了二十年,已不如初失去之時的強烈渴盼,至今僅餘一絲薄求圓滿的不甘。本以為窮盡一生或許都不會再見長離劍鞘,現在當真觸及了,他心緒激動得猶覺一場幻夢,不忍睡,不願睡,不敢睡,怕一覺醒來,這份失而復得會隨夢淡去,不復鮮明。

失去的記憶如潮水湧來,還給他前半生的完整故事,以及完整的愛恨情仇。

 

 

 

 

曾想過,將常念收為徒,留在皇甫家,是否做錯。

一開始收留他,是出於江湖道義與對常家的愧歉,相較那個狀似癡愣的孩子,皇甫卓更常想起拐殺常思的那女人。她為了熬藥治毒,拐帶血性相合的孩童以煉藥,她曾激切地質問他,別人的命和自己人的命,哪一個才重要?

那一瞬間,他想起了皇甫家的養劍,想起了被父親找來的初臨,原本義憤填膺的恚怒頓時啞口,無以言對。

他何來顏面駁斥她?

一直到五年後皇甫家和淨天教有過數次交手照面,他才恍悟,那女人的裝扮與魔人如出一轍。那時候尚無人知情常念是楚南河與那女人的人魔混種,但常念身子骨擢長速度異於常人,開封城裡早已漫天謠傳他的身世,皇甫卓自也懷疑過,一度猶豫會否養虎為患,但──

如果他因常念身上流有魔族血液而摒棄他,與當初名門正派對姜承所做的一切有何區別?他曾經怪自己不能拉姜承一把,卻還要造出另一個姜世離嗎?

思及此,心便軟了。

他相信後天教養可矯先天不善,他相信常念在他的教導和皇甫世家門風薰陶之下,定會長成一名磊落君子。

萬萬想不到啊。

他自嘲一笑。

他沒向初臨提過常念身世一事,一是不願她過多思慮而無法靜心調養身子,二是知道她會同他一般不計嫌隙,繼續將常念留在身邊。

既恨自己害死了所愛之人,又感嘆萬事因果相扣,唯這一樁是避不過的苦果。

那女人臨死前的詛咒咬在他心上,未曾鬆口。

果真是報應啊。

 

 

 

 

當她坐在楓下鞦韆,蒼白著病恙秀臉向他微笑時,皇甫卓有一瞬間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明明不曾相見。

別院客房何其多,孤臨偏偏將她送到這幢獨立的院落,在她醒轉之前,他寸步不離;她醒轉之後,又親餵湯藥。

皇甫卓都看在眼裡。

她說她姓林,名未央。

未央……初臨情未央……

除了這首詩,他並未想起更多。

林未央淺笑說,幼時無人願意陪她玩,所以從沒坐過鞦韆,這張鞦韆真好。

他看著鞦韆,目光寂然。

林未央帶著長離劍鞘來到開封,說要尋找長離,皇甫卓不知道為何遺失二十年的劍鞘會在她手上,也不知她為何會對著孤臨喊長離之名,她明明不知孤臨是長離劍靈──實則孤臨的身份,出了仁義山莊,無人知曉。

他雖心繫劍鞘,情知一旦劍與鞘合璧,他就能恢復過往記憶,卻沉得住氣,欲等她身子好些之後再談此事,她卻先行一著,將劍偷了去。

他並未動怒,只覺詫異,憑他的江湖閱歷可以斷定她並非奸盜之輩,卻不知背後有何因由,讓她連找他情商都不曾,就直接動手竊偷?

他更注意到,向來淡漠的孤臨,情緒有了波動。

藏幽窟內,當他自林未央手中接過含鞘的長離劍時,腦中一瞬的電光石火,召回了他失遺已久的記憶。

原來在他受頭痛所擾、孤臨動用劍氣為他壓抑痛楚之時,劍氣與遠方的長離劍鞘產生感應,使他和當時的持有人林未央因此靈識互通,神交成友。他們以長離劍氣為媒,只有在孤臨舒緩他頭疼之時才斷斷續續神識交談,一年後他傷勢痊癒,又因遺忘了大半初臨的相關記憶,連帶地也忘了這位讓他聯想起初臨的小友。

五年前,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孤臨和她接上了聯繫,在她傷重瀕死之際不斷和她說話,刺激她意識不失,救了她一命,自此她對他念念不忘,卻不知前後並非同一人。她渴望見他一面,於是帶著劍鞘浪跡天涯,茫然尋覓,終於憑藉著劍鞘上愈來愈強的感應,來到了開封。

眾多記憶狂風飛雪般自腦海中呼嘯而過,最令皇甫卓激動不已的,不是林未央,而是那張二十年來心心念念卻無以回憶的清致容顏……

眼望著遠去的林未央,孤臨還待猶豫,皇甫卓推了他一把,看著他將千年靈力凝化為一柄代替長離的靈劍,然後追上那抹落寞孤寂的背影。

沒有離開過皇甫家的長離劍,自此走出了仁義山莊,不再為約定而存在。

 

 

 

 

房中,燭光輕掩。

「──孤臨這孩子性情寡淡,無欲無求,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有所掛懷……情之一字何其玄妙,就連非人之靈亦為之縈牽。那個叫未央的小姑娘,總教我想起妳的名,如果我們有女兒,多半也會依著妳那首詩而取名為未央吧……呵,說起來他們還是我無意中牽就的線呢。孤臨雖是劍靈,我卻視他如兄弟,實則更像是妳我的孩子……我不會是個要自己孩子放棄心中所愛的父親,妳也會希望讓他跟林姑娘走的吧,初臨……」

皇甫卓靠著椅背,支手撐額,含笑閉上雙眼。

淡笑中,頰上滑下得償所願的淚。

房中書案上,紙鎮壓著一張墨色猶溼的女子畫像,容顏清致秀美,眉目淺彎,盈盈笑意躍然於紙。

旁有詞一闕:

淚未千行,低迴怎忘,夜夜闌珊流連往。

心扉盡藏,不覓自難依傍。

世事難料,又何許,地久天長。

朝起落霜,情抑緒揚,深愁一場。

 

一盞迷茫,花瘦人葬,何苦次次了斷腸。

來日且長,一心仍憶昨香。

久久不聞伊人事,空料想,徒生痕傷。

夏未臨,心繫何方,豈許思量。

 

 

 

2013.9.29初稿。篇名和最末的詞來自百度搜尋裡一首不知作者的詞作:<夏初臨.此去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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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子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